沉魚山莊,藥室內。謝寧坐在床榻旁,眉頭緊蹙,擔憂地守著床榻上的周顯恩。
他今日不知去了何處,回來的時候便是被秦風扛回來的。一直昏迷不醒,手上、衣擺上全是凝結的鮮血,已經整整睡了好幾個時辰了。
她將手裡的帕子浸濕,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她剛剛將他的右手抬起來,觸及掌心纏繞的紗布時,似乎又可以看見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她忽地低下頭,鼻尖一酸,捏著帕子的手緊緊攥著。她急忙拭去了眼淚,讓視線清晰了一些,這才輕輕地給他擦拭著手心裡的汗。
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謝寧眼神一動,就見得沈珏走了進來。
他手裡的藥箱放到一旁,不緊不慢地取著銀針。他沒有說什麼,始終低垂著眉眼。唯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他此時的心緒。
見沈珏過來,謝寧就趕忙起身往旁邊退開。沈珏沖她點了點頭,就坐下。隨後便將搭在周顯恩身上的被子掀開,扯開了他的衣襟。心脈上隱有黑氣涌動,沈珏的手指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這一次不同於往日,周顯恩是真的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之前他體內的毒還可以壓制,可他今日竟然不要命的服用了根本沒有做好的解藥。兩種毒匯聚在他的身體裡面究竟會發生什麼,連沈珏自己都不知道。事已至此,他只能儘量找到辦法去調和他體內的毒素。
沈珏將銀針捻在指尖,一手按住他的胸膛,才慢慢地將銀針刺入穴位。每刺進一根,周顯恩的身子都會忍不住顫抖起來,似乎極為痛苦,原本就失了血色的臉更是慘白得有些嚇人。
「你幫我按住他一下,別讓他亂動。」沈珏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了,在心脈附近施針本就兇險,需要保持高度的集中。可他還得壓住周顯恩,此刻額頭都滲出細密的汗珠了。
「好。」謝寧應了一聲,急忙過去,彎腰將手壓在周顯恩的肩頭。一張小臉也白了幾分,連呼吸都急促著。
沈珏鬆開了一隻手,凝了凝眉,繼續施針。到後來,周顯恩的反應也越來越劇烈,整個胸膛都在起伏著,謝寧咬緊牙關才能勉強壓住他。
等最後落針時,周顯恩忽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濃郁的黑血從唇縫間滲出,人卻還是昏迷不醒的。謝寧嚇得一愣,急忙用帕子給他擦拭著唇角。
她極力地讓自己顫抖的身子平復下來,擔憂地問道:「沈大夫……將軍他,他吐血了,會不會有事啊?」
沈珏似乎也損耗了不少精力,他往身後的床欄上靠了靠,看著床榻上的周顯恩,解釋道:「你不用擔心,讓他把毒血吐出來就好了,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得看他自己能不能熬下來了,只要過了今晚,就沒事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還好周顯恩常年習武,加之體內的毒寄多年,又時常會泡藥浴,使得他的身體素質比許多人都強。而且以他目前的心性來看,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聽到沈珏這樣說,謝寧稍稍才鬆了一口氣。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只要沈珏說沒有太大的問題,應該就不會有事的。
房間裡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只有沈珏、謝寧相對而坐,還有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周顯恩。他咳了血,似乎現在已經好多了,起碼面色漸漸平穩了下來,雖還是慘白的臉,卻不像之前那樣兇險了。
沈珏的目光忽然落到謝寧身上,盯著她看了好半晌才開口問道:「你不想問他去做了什麼麼?」
聽到沈珏的問話,謝寧才動了動身子,有些疑惑的瞧著他。見他不解地盯著自己,似乎在探究答案。
她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周顯恩身上,猶豫地道:「將軍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吧,我其實一直都挺沒用的,也不能給他幫什麼忙,總覺得能不給他添亂就好了。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想他去做了些什麼,但是他如果不告訴我,那應該有他的理由,或者是擔心我。我想,他想讓我知道的,一定會告訴我的。」
沈珏微抿了唇,目光在一瞬間放得有些悠遠。他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也許是四下里太過安靜了,也許是今日的事情讓他想到一些往事,他忽地開口:「不過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做的已經夠好了。起碼對周顯恩來說,已經足夠了。」
聽到他寬慰的話,謝寧笑了笑:「嗯,謝謝您,沈大夫。」
沈珏往後靠了靠,目光落在周顯恩身上,不冷不淡地開口:「有沒有興趣,聽我說幾句?」
謝寧點了點頭:「您說,我聽著的。」
「周家人,是不是跟你說過些什麼?」他的話雖是疑問,語氣卻是肯定的,甚至帶了幾分諷刺。
謝寧微睜了眼,偏過頭瞧著他,心下有些奇怪,不知為何他要這樣問。她還是點了點頭。
沈珏嘴角勾笑,似乎並不意外,甚至能想像周家人嘴裡的周顯恩是個什麼樣的怪物。不過看到謝寧似乎並沒有相信那些話,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一些。
「我知道他們嘴裡無非是說他十惡不赦,嗜血好殺。想方設法的想告訴你,他是一個怎樣的惡人。」沈珏眼中閃過很多意味不明的情緒,卻帶了幾分嘲諷。
謝寧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有些動容。她自然是從來不相信這些話的,尤其是那群周家人對她的態度都很不友好,甚至想要害她。更何況周顯恩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有眼睛,自己知道去看。所以不管他們說的如何信誓旦旦,她都不會相信的。
沈珏理了理袖袍,接著道:「當年我、周顯恩、重華,還有……季彥。」提到季彥的名字時,他的聲音帶了幾分異樣,「我們四個是最好的兄弟,今日,周顯恩他就是為了季彥而去的。」
謝寧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季公子在何處?」
沈珏的嘴角彎出一個難看的弧度,輕聲道:「死了。」
謝寧一怔,隨即低下頭,有些歉意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沈珏倒像是毫不在意,只是繼續道:「那時候,我們幾個還在疆北。重華是在十五歲的時候,才被周顯恩從離國接回來的。他很溫柔,跟誰都聊得來。周顯恩就喜歡拉著人打架,軍營裡面也沒人敢惹他這個小霸王。我呢,就滿山跑著找草藥。只有季彥,他跟我們都不一樣。他總是安安靜靜地,也不愛說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個啞巴。
軍營里,誰的拳頭最大,誰就說了算。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我父親是隨行的軍醫,所以也沒人會欺負我。可大家都覺得季彥是個怪人,再加上他根本不會殺敵,弱不禁風地,所以總會被欺負。
其實我一開始也不喜歡他,他這個人總是陰沉沉。跟他說話呢,老是像犯了錯一樣躲躲閃閃的。只有周顯恩每次都跑去找他,誰敢欺負他,他就和那些人打起來。軍營里,沒人管你是不是將軍的兒子,惹急了天王老子來了,他們也照打不誤。一開始呢,只有周顯恩那小子三天兩頭的跑我這兒來治傷,後來他就拖著季彥一起來。
不過周顯恩的傷多半都是被他爹給打的,三天兩頭違反軍紀,光是被他爹掉在樹上打,都不記得有多少回了。偏偏他又死性不改,為了季彥,不知道跟多少人打過架。
其實那時候我也忍不住問過他為什麼要對季彥那麼好,他說,因為他瞧不起那些孬種,只會挑軟柿子捏,而且多收個小弟也沒什麼。
後來,一來二去,我們三個都熟了起來。那時候才發現,季彥其實不是啞巴,他會說話。只不過小時候被父親用炭火燒過喉嚨,所以聲音嘶啞難聽,他本就不擅與人交流,從小到大也沒有朋友,久而久之,他乾脆就不說話了。他家裡兄弟姐妹多,只有他不會說話也不愛笑,所以他家裡人都以為他是個傻子。在他十三歲那年,就被他父親用幾個銅板賣到軍營里的。」
說到這兒,沈珏低頭笑了起來,聲音帶了幾分淒涼,「就為了幾個銅板,就把他賣了。」
謝寧也攏了攏眉尖,心下無端端有些難受。那個叫季彥的人,被賣的時候,應該還很小吧。軍營里是個什麼地方?進去了很可能就沒命回來了。
沈珏長舒了一口氣:「不過,他們都錯了。季彥比任何人都聰明。他總是在思考,在想一些我們都不懂的事情。你別看周顯恩現在是這個樣子,好像沒什麼是他辦不到的。其實他以前很能闖禍,總是一頭熱,每次都是季彥去給他收拾爛攤子。到後來他當了將軍,季彥就做了他的影子。他那個人很傻,別人對他一點點的好,他都能記一輩子。
周顯恩不知道,季彥膽子很小,他是為了他,才拼了命地學習兵法,想著有一日,他能幫到他。
他真的很聰明,是我們幾個中最聰明的一個。很多時候,如果沒有他,我們可能早就死了。他也是最傻的一個,他連自己都命都算進去了,才保住了我們三個。」
沈珏的聲音頓了頓:「季彥死後,周顯恩就變了。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到處闖禍,拉著別人打架喝酒,招貓逗狗,臉皮比誰都厚。可現在的他越來越像我們三個的影子了,他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擔起來了,因為他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
當年我們與北戎最後一戰,本來一切形勢大好,我們四個都在想著如何攻破北戎最後一道防線。那場戰役整整持續了大半年,久攻不下,我們做夢都在想著什麼打贏這場仗。可陛下卻聽信曹無衣的話,背著我們偷偷與北戎談和,甚至下了好幾道軍令,讓我們撤兵。聖意難違,就算心有不甘,可誰敢不從?
連周顯恩的父親,老威遠候都被逼無奈,忍痛下令撤軍。攻破北戎指日可待,周顯恩怎麼可能放棄?而且和談不過是保得一時安穩,終有一日,會再起禍端。所以周顯恩他拒不撤兵,甚至差點提劍去殺了曹無衣那個妖言惑眾的假道士。
他是鎮國大將軍,只要他不同意撤兵,就連他父親也沒法。可沒想到我們被困在了長林坡,原本說好了,裡應外合,分作兩股,兩頭夾擊北戎的大軍。可到最後只有我們的部隊到了,我們就徹底被困死了。不知多少人回去請求援兵,卻沒有一個人來增援我們,那時候我還能告訴他們援軍就很快就到了,可除了越來越多的敵軍,還有燒不盡的幽火,再沒有任何人到來。
你試過那樣的感覺麼?我們到死的時候都相信陛下會派人來救我們,直到幽火燒到我們身上的時候,所有人臉上的絕望。哈哈……而我只能親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被燒死。」
謝寧抿了抿唇,眼中帶了幾分難過與不解。和北戎榮那一戰,她也是聽說過的。她只知道周家軍全軍覆沒,北戎也被破城。卻沒想到背後竟有這樣的隱情,可她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陛下不去救他們,他們是在為大盛出生入死啊?
為什麼要捨棄他們?
沈珏抬了抬眼,看著她:「所有人都沒了,周顯恩的父兄被亂軍萬箭穿心而死,他最疼愛的弟弟阿昭也不知所蹤,甚至連屍體都找不到。而與他並肩胸作戰的那些兄弟們,全都被燒成了灰燼。沒有人能夠想像他回來的時候,他看到這些的時候有多痛苦,他一個人孤軍去了北戎王城,剛剛割下了北戎王的頭,他以為他贏了。可是他沒想到,一夕之間,他什麼都沒了。
而那一日,正好是他的生辰,我們都說等他回來,給他慶生。他如約回來了,可其他人都不在了。他以前最愛過生辰了,老是纏著我們要禮物。
可他怎麼會想到,在他生辰那一日,陛下給了他這一份大禮。而周家軍到死都沒想到,我們輸給的不是敵人,而是我們自己人,是我們誓死效忠的陛下。」
沈珏低下頭,悶笑了起來,可玄鐵面具下卻是滴落水漬,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可所有人都以為是周顯恩的錯,是他急功冒進,害死了所有的人。就連他自己,都是這樣以為的。所以他一直困著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他的錯,明明跟他沒有任何關係。」謝寧閉了閉眼,只覺得心頭堵得慌。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了解他了,卻沒有想到,原來他心裡一直在折磨自己。
「我跟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別人都可以誤會他,謾罵他。可我不希望你對他有任何的誤會。」他忽地低下眉眼,輕聲道,「時候不早了,我去給他熬藥了,你好好照顧他。」
說罷,他就就轉身出去了,只是在臨出門時,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周顯恩。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屋內一下安靜了下來,謝寧看著周顯恩,眼中湧出幾分悲慟。她握住了他的手,喉頭微動,咽下了哽咽。
原來,他一直這樣苦。怪不得那一次她給他過生辰,他那樣生氣。原來她當時在揭他的傷疤,可她什麼都不知道,反而跟他置氣,還怪他。
她還回了她姨母家,他當時心裡一定痛極了。可他還來哄著她,給她買禮物,明明他什麼都沒有做錯。
明明是她在他傷口上撒了鹽。她低下頭,眼淚順著手臂流下,身子微微顫抖。
明明都是她的錯。
「你哭起來,難看死了。」
帶了幾分虛弱的聲音響起,謝寧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直到帶了些涼意的指尖碰到了她的面頰,替她拭去了眼淚。
她才愣愣地低下頭,就見得剛剛醒過來的周顯恩好笑地看著她,唇色發白,卻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都說了,不許你哭。」
他嘴角揚起一個弧度,頗有些無奈:「你一哭,我就難受。」
謝寧微張了嘴,眼淚洶湧而出,俯下身子,就緊緊抱住了他,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
周顯恩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嗤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快死了,整的跟哭喪一樣。」
他雖這樣說,眼底卻帶了幾分溫柔。他就是快死了,也得被這小姑娘的哭聲給吵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