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周顯恩躺在榻上,雙目微闔。不知是不是因著試了沈珏給他的藥,太過乏累。他今日睡得很好,甚至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夢的前景已經模糊不清了,只依稀看到了北疆的細雪,四面白茫茫一片。他站在屋檐下,身旁的貼得規規矩矩的春聯,木門上的銅環被風吹得快結了冰。
他抬起頭時,卻見得頂上被染白的黛瓦。院牆內,是許多人喝酒聊天的歡笑聲。很熟悉,又像是很陌生。可似乎光是聽到這些聲音,就覺得暖和了起來。
他想推門進去,卻怎麼也抬不起手。木門開了一道縫,依稀可以看見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男人們,一身戎裝,頭戴紅巾,鐵靴蹬在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淺的腳印。
空氣中隱約透出烤肉的香味,或者熱湯翻滾的咕嚕聲,柴火堆里的火火燎子噼啪炸響。
「熬了都快十年了,眼瞅著就是最後一仗了,哈哈,有大將軍在,咱們肯定能把北戎那群乖兒子們都給滅了。」
「有大將軍,肯定能帶咱們回家的。等回家了,我就能見著我兒子了。」
「要俺說,俺最想的是回去了娶個婆娘,然後回鄉下種地去,還好這些年也攢了點老婆本。」
「哈哈,齊三兒,怪不得你小子天天往褲兜里縫東西,莫不是塞的銀子吧。」
「說起銀子,王二,你欠俺三錢銀子還沒,快點,今兒可是過年,還想拖到明年啊你?」
「剛哥,過年嘛,就饒了小弟吧……大將軍,救命啊,他要扒我褲子了……沒錢,哥,真沒錢!」
……
屋裡的聲音還在繼續,周顯恩微張了嘴,想回答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茫然地仰起頭,屋檐上的細雪融化,水珠落進他的眼眶,他下意識地就閉上了眼,耳畔所有的笑聲都轉瞬不見,景象開始扭曲,似乎在極快地消散著。
而他再回頭時,已是草長鶯飛,春林初盛。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浮雲,散落的日光透過樹蔭,被切碎成斑駁的影子。
微風吹拂,群巒疊翠,一望無垠的草地上,突兀地揚起了一個高坡,幾人合抱的榕樹下,四個十幾歲的少年盤腿而坐,腳邊擺滿了東倒西歪的酒壺。
身著紅袍的少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隨意用布條紮起的長髮挽成馬尾,額前幾縷碎發略顯凌亂。
他穩了穩身形,一腳踩在一旁的石頭上。抬起手,轉了一圈,最後指著遠處的山巒。面上雖因醉酒而帶了幾分紅暈,卻還是慢悠悠開口:「看到沒,那邊……是咱們大盛被割讓出去的三州七省。總有一日,我,周顯恩,要把它們全部奪回來!我要打得那些瞧不起咱們的人、欺負咱們的人,滿……滿地找牙。」
說著,他身子踉蹌了一下,酒勁衝上了頭,連話都說不出了。卻還是努力想站穩些,使勁兒晃了晃腦袋。
白衣華服的少年斜靠在榕樹上,眯眼笑著,像一彎月牙兒。面上的緋色只讓他眼角的紅痣看起來更加勾人。
他仰頭瞧著紅袍少年,笑道:「是顯恩的話,肯定可以的。」
紅袍少年沖他挑了挑眉:「重華,還是你有眼光。」
一旁的青衫少年嗤笑了一聲,抬手把一個酒壺向他丟了過去,卻被他穩穩地接住了。
青衫少年仰起下巴,清雋的臉上帶了幾分促狹:「放心,還有你哥哥我呢,你就是只剩一口氣,我也能把你的命給吊回來。」
紅袍少年輕哼了一聲,似乎不滿他們老是拿年齡說事,可誰讓他年紀最小呢。他雖然強調了很多次,他要當老大。結果這幾個人,還是天天占他口頭便宜。
紅袍少年斜了他一眼,打開瓶塞,仰頭將壺中酒一飲而盡,單手拎著酒壺,眼皮已經快要合上了。
而青衫少年見他吃癟的樣子,只覺得心情大好,抱著肚子就大笑了起來。笑到最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得太多了,暈暈乎乎地就往旁邊滾了過去,一直滾到黑袍少年的腳邊。
那黑袍少年身形瘦弱,長發垂腰,額頭碎發有些長,遮住了大半的眼睛。不動的時候,眼神就顯得有些呆滯。他本還雙手環著膝蓋,見著滾到他腳邊的青衫少年,就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什麼,蒼白的小臉遮掩在墨色長髮下。他似乎也喝了不少,面色卻是正常的。
卻見之前的紅袍少年一彎腰坐到了地上,嘴裡銜著的狗尾巴草還在左右四晃著。他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忽地笑了笑,一直笑了很久。
風吹動他們的衣擺,青草撫過露在外面的肌膚,有些痒痒地。
紅袍少年忽地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桀驁:「等我們打贏了所有人,肯定就可以讓重華回去了。我們會建立一個新的大盛,殺奸佞,除小人。讓百姓豐衣足食,四海昇平,河清海晏。」
一旁的幾個人抬起頭,順著他的話去想了想,原本喝的都快不行了,卻也跟著傻笑了起來。
紅袍少年咧開嘴,笑意更甚,大咧咧地就躺在地上,豪情萬丈地抬手指著天空,忽地朗聲道:「到時候,重華為帝,我為將,季彥為相,還有沈珏。我們四個,一起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說罷,他就笑了起來,胸膛不住地起伏著,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哈哈,你喝醉了吧,口氣這麼大?」青衫少年還趴在地上,隨意地撲騰了一下手。
紅袍少年別過眼,輕蔑地瞧著他:「我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要是慫了,就直說,大哥我罩著你。」
一旁的三人偏過頭看著他,也不約而同地道:「既然你都誇下海口了,那咱們只有……」他們相視一眼,都仰頭笑了起來,「捨命陪兄弟了!」
他們抬起身邊的酒壺,仰頭一飲而盡,隨手就丟在了一旁,任它滾下斜坡。紅袍少年偏過頭,身下還是青草滿地,他就躺在地上,肆意開懷地笑了起來。
不知笑了多久,青衫少年忽地抬起酒壺,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趕忙道:「皇帝,丞相,將軍,你們三個是挑好了,那我做什麼?」
聽到他的話,其他幾個人沒忍住笑了起來。白衣少年單手撐著下巴,笑眯眯地道:「阿珏,你想做什麼?」
青衫少年挑了挑眉,這他倒是沒想過。要是非要問的話,他就想當個江湖游醫,以後救治那些窮苦的人,達官貴人他才不要救,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紅袍少年卻是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戲謔,故意拖長了尾音:「我看,就讓沈珏當皇后算了。」
一面說著,他就沒忍住捧腹大笑了起來。
青衫少年氣得差點撲過來要教訓他,一張臉不知道是醉酒了,還是被他氣的,通紅一片。他本就生得清秀,常常被人誤會成女孩子。
他搖搖晃晃地就站了起來,抬起手做出要掐人的樣子,眯著眼,道:「哥哥今日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長記性了。」
說著,就要撲到紅袍少年身上,把他按住。卻見紅袍少年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在他要撲上來的時候,順勢一滾,就滾到了白衣少年身後,地道:「重華,你快治治他,他要謀害忠良了。」
說完,他還躲在白衣少年身後,沖青衫少年挑釁地揚了揚眉,沖他做著「皇后」的嘴型。
白衣少年眯眼笑著,頗有些無奈。青衫少年卻是氣得瞪大了眼,雖然他不會武功,卻還是搖搖晃晃地撲過去,要去捉那紅袍少年。
可紅袍少年滑溜得像只泥鰍一樣,每次都等他快過來的時候,就往旁邊一翻,直接撞到了身後的黑袍少年身上。
卻只見黑袍少年軟趴趴地就倒在了他身上,一呼一吸都是酒味。紅袍少年被壓著了,雙手在地上扒拉了一下,喘著氣道:「季彥肯定又喝醉了,快把他扛起來,哎喲,壓死小爺了。」
而在旁邊的兩個人哪裡顧得去拉他,瞧見著場景,都是沒忍住笑了起來。尤其是青衫少年,笑得都在滿地打滾了。
紅袍少年被攔腰壓著,又怕直接起身會摔著趴在他身上的黑袍少年,只能隨手找了幾塊小石子,往笑得正歡的青衫少年身上丟。力道不大,輕輕鬆鬆就被他躲開了。
青衫少年一面扭著身子,一面故意挑釁:「打不著,你打不著。」
紅袍少年輕哼了一聲,還是撿了些石頭繼續丟他。一旁的白衣少年靠在樹上,一條腿微微弓著,手搭在膝蓋上,一直眯著的眼睛也睜開了些,卻是滿滿的笑意。
碧空如洗,青草繁盛,高聳的榕樹下,幾個人都喝的東倒西歪,酒壺滾了一地,他們就趴在地上睡了起來。
四面只剩下風聲卷過,還有他們平穩地呼吸聲。紅袍少年頭朝下,臉被青草颳得有些癢,他翻了個身,凌亂的碎發上沾染了些草屑。
……
周顯恩始終站在不遠處,看著面前的一切,眼裡也透出幾分溫柔,直到所有的青色都褪去,眼前只剩下漫天火光。
他忽地睜大了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可火蛇一直吞噬著四周的一切。血月當空,哀嚎遍地。
一身銀甲黑袍的少年將軍急急地趕來,將背上的屍體妥帖地放在一旁,就慌亂地在火堆里尋找著什麼。一雙手血肉翻開,指甲脫落,俊美的臉上早已被鮮血掩蓋。頭盔被滾到地上,他發了瘋一樣地刨著因為火燒而坍塌的廢墟。
披頭散髮,身上遍布傷痕,一雙腿更是被磨得鮮血淋漓。他一聲一聲地喊著,尾音發顫:「沈珏……沈珏……沈珏……」
四面都是被燒焦的屍體,除了身上燻黑的鎧甲,早已不成人形。大盛的旌旗倒在地上,一半已經被燒毀了。
四面群山環抱,漫天火光,只剩下烏鴉啼鳴,還有瘋了一般挖著廢墟的少年將軍。
「沈珏,你在哪兒,你出來啊!」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一雙手垂在鎧甲上,血肉模糊。每到一處,他就趴在地上挖起來。他翻遍了每一具被燒焦的屍體,直到在廢墟深處,看到那一身熟悉的青衫,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了那人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
少年將軍跪在地上,嘶啞著嗓子,卻是眼淚都哭不出來了,他一點一點地爬到那青衫男子身旁,雙手顫抖地抱住了他,直至感覺到青衫男子還有著微弱的呼吸。他才扯開嘴角笑了笑,整個人都在顫抖著,他看著擺在一旁的一具屍體,笑著笑著,眼淚就砸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神態安詳的黑袍男子,平時遮住了大半臉的碎發往旁邊垂落,露出蒼白得失了血色的臉。脖子上的割傷已經被鮮血凝固,整個人安靜地像睡著了一般。
少年將軍緊緊地抱著青衫男子,聲音早已嘶啞:「沈珏、季彥,別怕,我帶你們回家。」
回家……
滿天火光中,一身戎裝的將軍拖著兩個人,一步一步,往出口走去。他每走一步,腿上就流下一灘鮮血,卻是透著黑色。體內的毒開始發作了,五臟六腑似要融化一般,嘴角鮮血溢出。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往前走著。
他要帶他們回家。
長樓燈盡滅,從此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永夜。
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顯恩,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
夜色中,周顯恩倏然睜開了眼,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失了魂一般重重地喘著氣。直至感受到從木窗吹進來的湖風,他才痛苦地抱住了頭。脊背彎折,扭曲成最痛苦的模樣。
直到一雙手抱住了他,謝寧迷迷糊糊地,只是被他吵醒了些。她翻了個身,胡亂地在他身上摸了摸,睡意朦朧地開口:「將軍,你怎麼了?」
周顯恩緩緩放下擋在頭上的手,目光落在還閉著眼睛的謝寧身上,眼中的血色似乎消退了一些。他痛苦地閉了閉眼,俯身將她緊緊摟進懷裡。身子還在顫抖著,卻比之前平穩了許多。
謝寧還以為他就是突然睡不著了,也回抱住他,可她實在太困了,在他懷裡蹭了蹭,剛想說點什麼,就又睡過去了。
夜色深沉,只有大開的雕花木窗還被風吹得輕響,不遠處是平靜的湖面,映著月色,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