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剛過早膳時分,街上便零零散散吆喝著叫賣聲。今日風雪驟停,反而散著淡淡的曦光。秦風駕著馬車,車軲轆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馬車內,謝寧端正地坐著,因著今日要陪周顯恩入宮。她特意起了很早,細心裝扮了一番。
一襲嵌珠金絲軟煙羅月華裙勾勒著盈盈一握的腰身,肩頭披著牡丹紋紫貂斗篷。滿頭青絲用一根花卉小簪挽起,髮髻扣著鎏金穿花戲珠金步搖,動一動身子,垂在耳畔的珠串便會跟著輕晃。她雖不過十六七歲,這樣的婦人打扮倒不會顯老,反而多了幾分端莊。
周顯恩神色懨懨地坐在她旁邊,似乎因為起得太早而犯困一般。一手撐在側臉,半闔著眼。
謝寧昨晚半夢半醒的時候,曾見著他起身過一次,似乎至後半夜才回來,也不知去忙什麼了,也難怪他這會兒犯困。不過他既然晚上偷偷起來,應當是極重要的事,她也只裝作不知道。
她轉過頭,將身側的軟墊遞了過去:「將軍若是還困的話,可以先睡會兒,等到了我再叫醒您。」
她一面說著,一面拿了好幾個軟墊要給他鋪在身後,好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周顯恩撩開了眼皮,面無表情地瞧著她手忙腳亂地。橫桌上也有軟墊,她往前傾了傾身子,正要夠著手去拿。還未起身,就聽得身後的人不耐地「嘖」了一聲,隨即袖袍便被一股力道拽住,將她整個人拉了回去,落在了軟墊上。
她還未回過神,就覺得肩頭一沉,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她差點嚇到了。一轉頭,就見得周顯恩將頭枕在了她的身上。
「將軍你……」她眼瞼微顫,低頭瞧著周顯恩,身子僵硬著,說話也磕磕巴巴地了。
她還未習慣和旁人有這般親昵的舉動。挨得太近了,他的頭髮都蹭到了她的脖頸上,有些痒痒的。
周顯恩倒是不甚在意,還略歪了歪頭,想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片刻後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太矮了。」
而且肩上也沒二兩肉,靠上去硌得慌。
看來回去得讓廚房多加點肉了。
謝寧呼吸一重,被他拿話一噎,連害羞都忘記了。只是放鬆了身子,瞥了他一眼。將她當了靠枕,竟然還笑話她。而且哪裡是她矮,明明是他太高了。
周顯恩抬起手指擋在臉上,遮住了倦容。只是困得眼睫微顫,闔上眼,便睡著了。
他今日穿著深紫色朝服,玉帶扣腰,左右袖袍繡著張牙舞爪的麒麟紋。平日裡散在身側的長髮皆用玉冠束起,露出泛著淡淡紅暈的眼尾。
雖然有些不高興他笑話自己,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給他當靠枕。她想正一正坐姿,將腰身挺直些,這樣他就不必彎著腰了。可她又怕弄醒了他,便一直保持著不動了。餘光瞥見他露在袖袍外微紅的手背,她沉吟了片刻,便一點一點地挪動著手去取過旁邊的湯婆子,復又放到了她和周顯恩之間的空隙。
「別亂動。」周顯恩闔著眼,似乎不高興她動來動去的,可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半點兇狠的意味都沒有。
謝寧立馬老老實實地放鬆了身子,靠在軟墊上,時不時瞧瞧他的頭有沒有滑下去。左肩不敢動,右手就隨時準備去扶他。
馬車行駛得平穩,沿途的嘈雜聲時高時低,被擱在擋板外。她本還隨意地望著前方,可不知是身旁的湯婆子暖人,還是因著車廂里另一個人在睡覺。她也漸漸覺得眼皮子越來越重,無聲地打了個哈欠,眼前就水霧霧的了。
她搖了搖頭,想趕走倦意。可眼前是越來越模糊了,頭慢慢地就往旁邊滑了下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趴在她哥哥背上睡覺的時候,覺得安心又溫暖,意識漸漸就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感覺耳畔似乎時遠時近地傳來細碎的聲音。緊接著略帶了涼意的東西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她睡得正好,全然不想醒。忽地被打擾了清夢,直惹得她蹙了蹙眉,將臉往裡側埋進去,躲過了拍著她的東西。
頭頂似乎有人嗤笑了一聲,隨即一直折騰著她面頰的東西也不見了。她動了動眼睫,鬆了一口氣,正準備繼續睡。忽地脖子上就像是貼上了冰塊一般,凍得她立馬睜開眼,身子就立了起來。一抬頭,卻只對上了一雙帶了幾分戲謔的眼。
待眼前漸漸清晰後,謝寧才瞧見面前的人是周顯恩,他好整以暇地瞧著她,右肩的衣袍還被扯得松松垮垮地。
周顯恩收回了貼在她脖子上的手,別過目光,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自己肩頭上衣袍的褶皺。
謝寧往後縮了縮身子,又迷迷糊糊地瞧了瞧四周,還是在馬車裡,不過外面已經沒了半點喧鬧。她低下頭,小聲嘀咕:「我怎麼睡著了?」
聞言,旁邊的周顯恩嘲笑了一聲,睨眼瞧著她:「你也知道你睡著了?還說到了叫醒我。若是真的等你,怕是赴宴的人都要散完了。」
謝寧將頭垂得更低了,頗有些尷尬。她也不知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地睡著了。
周顯恩仰了仰下巴,不冷不淡地道:「已經到了,還愣著作甚?」
謝寧後知後覺已經到皇宮了,她抿了抿唇,立馬起身扶著周顯恩往外走,秦風也來搭了把手,才把他扶到了輪椅上。
城樓高聳,斜插的旌旗被寒風撕扯著,獵獵作響。宮門大開,左右立著金甲銀盔的挎刀侍衛,盔甲頂上是長長的翎羽,堆了些積雪。凌然肅殺,不怒自威。
進進出出的是一群身著朝服的官員,官階品級各有不同,左右領著自己的家眷,想來都是今日赴宮宴的。
謝寧收回目光,卻只見得旁邊的周顯恩仰頭瞧著城樓頂上刻著大盛標誌的旌旗,面色冷淡,可眼裡卻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復又落到那些身穿鎧甲的侍衛身上。她眸光微閃,一段遙遠的記憶湧現了出來,她才想起五年前她和周顯恩是有過一面之緣的。
她當時十二歲,跟著她哥哥混在人堆里,見到了那位傳說中戰神。沒有三頭六臂,也並非凶神惡煞。反而嘴裡叼著一串糖葫蘆,長得極為好看。他那日就從兆京街頭打馬而過,一襲紅袍被風吹得翻飛,笑得肆意張揚。
那年他不過十七歲,剛剛大破北戎,將燕池王斬於馬下,親手奪回了大盛國被迫割讓出去的九州七省。一血國恥,得嘗夙願,成了兆京所有熱血兒郎心中的大英雄。
一片雪花落在眼睫上,謝寧回過神。那個張揚倨傲的紅袍少年漸漸渙散,只剩下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不苟言笑的男子。她忽地低下頭,眼中涌動出些酸澀之感。
良久,她溫聲開口:「將軍,我們走吧。」說罷,又將手裡拿著的大氅為他披在膝上。
周顯恩瞧了她一眼,「嗯」了一聲,低垂了眼帘。不再去看城樓上的旌旗,只是不冷不淡地道:「走吧。」
謝寧點了點頭,就推著他一起往朱紅色的宮門行去。秦風留在原地,眼神複雜,發尾漸漸勾上細雪,目送著周顯恩他們進了宮門。
門口的侍衛似乎都是認識周顯恩的,他們一去便直接放行了。
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一些官員,要麼一見著周顯恩,就刻意遠遠地避開他們,要麼就是一臉討好地過來打著招呼。不過周顯恩似乎懶得搭理這些人,神色懨懨地,連半點目光都懶得施捨。
那些碰了冷釘子的人也只是尷尬地笑了笑,隨後規矩地行禮送他走了。然而那些笑背後隱藏的情緒,就不為人知了。
謝寧推著周顯恩往前走,這皇宮確實氣派恢宏,亭台樓閣相交接。轉進一條甬道,鋪路的青磚綿延不盡,四周花草開的正盛,只在葉尖兒上堆了些細雪。
他們正走著,身後忽地傳來一道幹練的聲音:「周大將軍!」
周顯恩抬了抬手,謝寧便停了下來。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眉高目深,顴骨突出,有些黝黑的男子便繞至他們面前。
只見得他腰盤玉帶,身著石青色朝服,衣袍上繡著幾團五爪金龍。身高八尺有餘,略顯健壯。
謝寧雖不知這是他是誰,可瞧著他衣袍上的五爪金龍,便明白了他乃是某位王爺。當即不敢怠慢,彎腰行了個禮:「臣婦見過王爺。」
那男子聞言將目光移到謝寧身上,笑道:「夫人不必多禮。」他復又看向輪椅上的周顯恩,抬了抬手,「早就聽聞大將軍娶了妻,今日一見,果然是郎才女貌。想來這喜事一衝,您這腿也定然會早日康復的。」
周顯恩只是扯著嘴角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抬起眼,頗有幾分玩味:「那倒是承雍王殿下吉言了。」
二人正交談著,一旁垂首立著的謝寧這才明白了這男子的身份。原來他便是聖上的四皇子,雍王顧染嵩。他生母乃是榮貴妃,不僅深受恩寵,還是當朝左相的胞妹。倒是位來頭不小的王爺。
顧染嵩單手負於身後,笑道:「本王前些日子公務繁忙,未能得空去參加您的婚宴。也甚是過意不去,便差人送了塊上好的獨山玉佩以做賀禮,不知可合大將軍心意?」
謝寧眼瞼微跳,說起玉佩,之前她從常老太君那兒倒是拿了一塊。難道那玉佩竟是雍王送的?
她還未想清楚,周顯恩卻往輪椅扶手處靠了靠,單手撐著側臉,狀似恍然大悟地道:「原來那玉佩竟是您贈的,臣還以為是哪個手下人拿來孝敬的,瞧著成色實在太差,就給扔了,殿下不會怪罪於臣吧?」
說罷,他挑了挑眉,語氣懊悔,嘴角卻是隱隱帶笑。
顧染嵩臉上的笑差一點裂開了,這個該死的周顯恩,竟是如此不識抬舉。
他眼神陰沉,還是強忍著扯了扯嘴角:「是本王疏忽了,忘了送上帖子,平白惹來一場誤會。」
周顯恩點了點頭,認同地「嗯」了一聲。
見他這副姿態,顧染嵩眼中陰鬱更甚,片刻後才抬了抬手:「想來大將軍忙著赴宴,本王也不便打擾了,就此別過。」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只是面色陰沉得嚇人。
謝寧瞧了瞧明顯一臉不善的雍王,又低頭看向了輪椅上的周顯恩。但見他毫不在意得罪了雍王,反而往後仰了仰頭,挑眼望著她:「沒見過王爺,還嚇得走不動道了?」
謝寧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目光,登時回過神了。她搖了搖頭,便推著他繼續往舉辦宴會的地方去了。
她倒不是怕這個王爺,只是擔心周顯恩這樣直白地拂了他的面子,恐日後生事端。不過瞧著他這一臉淡然的樣子,她也便沒說什麼了。將軍應該自有他的想法吧。
風吹低了兩旁的花草,直將葉尖兒上的細雪都拂落了。
顧染嵩正走著,迎面就撞見了一個穿著紫色朝服,腰帶上掛著金魚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那人袖袍上紋著仙鶴,身材發福,鬚髮斑白,滿是溝壑的臉上卻嵌著一雙帶著精光的眼。
「舅舅。」顧染嵩往前行了幾步,似乎極為高興。聽他的稱呼,來人便是當朝左相,嚴勁松。
嚴勁松隔著老遠就瞧著了自己這個外甥一臉怒容,捻了捻鬍鬚,一臉瞭然地問道:「殿下可是遇著周大將軍了?」
他這個外甥一向是喜怒皆形於色,不太懂變通。然而他到底是一方親王,滿朝上下能有膽子將他氣著的,無非就是信王和周顯恩了。
他來之前留意過,信王的車駕才剛剛到宮門口,所以不用想,便是那個性子乖戾的周顯恩。
提起這件事,顧染嵩眼中的陰鬱又浮現了出來。瞧著四下無人,他便扯了扯鼻翼,頗有些不屑地道:「除了那個殘廢,還能有誰?也不看看如今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還敢下本王的面子?我依您所言,讓他那個祖母給他送了信物。他不應允也便罷了,竟直接將玉佩給扔了。本王能紆尊降貴同他結交,已然是給足了面子,竟還如此不知好歹!」
顧染嵩是越說越氣,到最後眼中滿是怨毒。他從前就看周顯恩不順眼了,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現在也不過是個殘廢,要不是看他還有點利用價值,這種人,他都不屑於瞧一眼。
嚴勁松皺了皺眉,耐心地勸道:「殿下斷不可如此想,周顯恩雖傷重,可他手裡還握著大盛一半的兵權。陛下雖忌憚他,卻也深知此人的價值。他雖今日困於輪椅,難保他日便恢復如初。他廢了雙腿尚且是塊難啃的硬骨頭,若是他真的站了起來,這兆京的局勢怕是又要變一變了。」
他復又往前一步,低聲道,「況且他還有多次御前救駕之功,陛下也是對他百般容忍。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對咱們所謀之事,必是事半功倍,信王那邊定然也是如此謀劃的,您若是得罪了周顯恩,讓他倒戈去了信王的麾下,這才是咱們最大的隱患。」
聽得自家舅舅抽絲剝繭的分析,顧染嵩雖有餘慍,臉色卻也比剛剛緩和了許多。他呼吸加重了些,頗有些頭疼地道:「可那周顯恩和老七是連襟,保不准他們早就勾搭上了。」
嚴勁松眼裡掠過一絲精光,不慌不忙地笑了笑:「這一點,殿下盡可放心。且不說周顯恩並非是個色令智昏的。單論他那位夫人,和信王的夫人就並非一母所生,聽說還多有齟齬。他和信王的這層關係並不能左右什麼。反而是咱們得了常老太君的支持,他們畢竟是祖孫,只要您對他耐心一些,假以時日,他定會為您效力的。」
思及此,顧染嵩也緩緩點了點頭。常老太君那兒,還是他舅舅花了大力氣才打通的。為的就是順勢攀上周顯恩,若是半途而廢,就白費了他們之前的部署了。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將心頭對周顯恩的不滿給暫時壓了下去。反正等他日後登基了,這些人自然是隨他處置了。
「可那周顯恩油鹽不進的,本王已然放低了姿態,他還是那副德行。」顧染嵩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頗有些煩悶。
嚴勁松捻了捻鬍鬚,也沉思了片刻,復道:「殿下,他這般性子也並非一兩天的事。既然他那條路行不通,您便從他身邊的人下手。他今日能將他那位夫人帶著一起入宮,足可見那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您且讓王妃同他那位夫人交好,女人家是最好煽動的。屆時他的夫人和祖母都好言相勸,也許還能動搖他一二。您再對他禮賢下士,此事便成了一半。」
顧染嵩點了點頭,這倒是個好辦法:「正好今日是宮宴,我待會兒便讓婉婷去同他那位夫人熟絡一下。我瞧著那女子低眉順眼的,應當好操控。」
想通了,他也便同嚴勁松辭別了。因著他們關係特殊,在宮裡還是要儘量避嫌的。
瞧著顧染嵩漸行漸遠的身影,嚴勁松頗有些頭疼地嘆了嘆氣。良久,再抬頭時,面上已是古井無波,闊步便往前走了。
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左相:如果不是愛和責任,誰會拖著這樣一個二傻子奪皇位呢?
雍王:舅舅?????
(常老太君支持雍王是有原因的,並不是魔怔了,哈哈哈哈哈哈,後面會慢慢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