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夫人

  池塘旁,一眾人面面相覷,郭氏瞧見被池水淹沒的謝楚,頓時嚇得厲聲尖叫起來:「楚兒啊!快,快救我女兒!」

  四周丫鬟婆子亂作一團,尖叫聲和嘈雜的腳步聲混在一起,連謝浦成都慌亂了。

  謝寧沒有管這些人,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玉佩破碎的地方。恍惚間,一道人影極快地行了過來。

  「滾開!」

  那人長袖一甩,正打在她身上,逼的她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一抬眼時,只見顧懷瑾毫不猶豫地就跳進了池塘中,抱起了奄奄一息的謝楚。

  垂在水面上的衣袍舒緩,盪開一圈圈漣漪。涼薄的唇瓣抿出一個瘮人的弧度。那雙微挑的丹鳳眼就直勾勾地盯著謝寧,依稀可見其中滔天的怒意。

  謝寧壓根沒有看他,目光還定在地上的玉佩碎片上,行了幾步,將碎片拾起。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收攏掌心,玉佩缺口幾欲將她的手指劃破。

  郭氏急忙圍到謝楚和顧懷瑾身旁,見得自家的心肝寶貝此刻渾身濕透,凍得小臉蒼白,瑟瑟發抖。她心疼得大喊起來:「楚兒,你怎麼樣?能聽到娘說話麼?你醒醒啊,楚兒!」

  謝浦成面色也極其難看,看向謝寧的目光冷得像池塘里的冰。好好的回門之日,竟叫她一個人將整個謝府都鬧得雞犬不寧。

  顧懷瑾望向謝寧,沉聲斥罵:「來人,將這個意圖謀害王妃的女人拖下去。」

  滿是怒火的聲音清晰地落在眾人的耳朵里,謝浦成面上閃過一絲慌亂,急忙向前幾步,當即就開口替謝寧求情:「王爺,這使不得啊。這是我的二女兒,剛剛應當只是兩姊妹玩鬧,一時沒了分寸,請您三思啊!」

  聽到是謝楚的姐姐,顧懷瑾眼中的怒火反而更重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是謝寧惡意將謝楚推到池塘里,想要她的命。沒想到,他的王妃性子淡泊不喜爭,卻有這樣一個惡毒的姐姐。真不知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他勾唇冷笑,睨眼瞧著謝寧:「楚兒說她有一長姐,溫柔賢良,今日一見,倒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了。」

  他本怒火正盛,忽覺懷中人動了動。一低頭就見得謝楚眼睫微顫,像撲棱著兩把小扇子,悠悠轉醒。

  她費力地攥緊了顧懷瑾的衣袖,面色蒼白,流著淚沖他搖頭:「夫君,別怪姐姐,都是楚兒不好,是楚兒自己不小心掉進去的,你千萬不要遷怒她。」

  她的話斷斷續續帶著顫音,不僅沒有撫平顧懷瑾的怒意,反而讓他眼裡的寒霜更重。他憐惜地收緊了抱著她的手,解下大氅將她裹緊。抬頭對上謝寧時,面上的柔情盡數結成了冰。

  這到底是謝楚的姐姐,加之有謝家人為她求情,他也不能真的將謝寧處置了。只是嘴角微微扯出一絲冷嘲,睨眼瞧著她,卻是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從今以後,本王不想再見到此女。」

  聽到這滿是威脅的話,謝寧才抬起了眼眸,見到顧懷瑾時,她的眼神動容了一瞬,竟是她救過的那個男子。可她現在已然沒有精力去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了,見得他冷冷的目光,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顧懷瑾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冷哼了一聲,抱著謝楚便要往外走。謝浦成急忙上前一步,問道:「王爺這是要去何處?府里備了熱水和衣服,先讓楚兒換了吧。」

  顧懷瑾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腳步未停:「不必了,謝大人還是想想該怎麼給本王一個交代吧。」

  他說罷就拂袖而去,水滴順著他的衣袍滑落,淌在地上。

  伏在他懷裡的謝楚徹底鬆了一口氣,她總算將謝寧這個心頭大患給解決了。信王殿下現在也一定對她厭惡至極。就算以後謝寧跑到信王面前說些什麼,他也只會當她是心機深沉,冒領功勞。

  思及此,謝楚低垂的眼眸里滑過得逞的笑意,面上卻還是一片慘白,柔弱可憐地貼在信王胸前。刺骨的寒意讓她渾身都疼,可這些皮肉之苦和她現在擁有的一切相比又算的什麼?

  信王是她的,王妃之位的尊榮也是她的。至於謝寧,要怪就怪她正好擋路了。

  眼見顧懷瑾和謝楚的身影越走越遠,郭氏再也忍不住撲過來,指著她劈頭蓋臉地怒罵:「你這個黑心腸的,楚兒是你妹妹,你明知道她身子弱,竟然還這樣害她?虧得我從小到大把你當親閨女養,竟養出你這麼個白眼狼。」她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往謝浦成身上靠,「可憐我的楚兒,本以為她能過幾天好日子了,怎麼就有人這麼見不得她好?這是鐵了心地要她的命啊!」

  自從信王走後,謝浦成一直面色鐵青,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郭氏的哭嚎更是讓他煩悶。他指著謝寧,怒道:「你心中有氣,我們都知道。讓你替嫁,是我們謝家對不起你。楚兒也一直覺得對你有所虧欠,處處都忍著你、讓著你。當初你出嫁,她還讓我將她那一份嫁妝統統給你。眾目睽睽之下,她還要替你求情。可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去要她的命?她是你妹妹啊!」

  在他看來,謝寧就是因為被逼替謝楚嫁給周顯恩而心生怨恨。而謝楚則是一再容忍她,事實都擺在眼前了,還要為她遮掩、求情。他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這個二女兒如此心狠手辣?簡直讓他膽寒。

  謝寧抬起眼,眉尖緊蹙,她指著旁邊的池塘,一字一句道:「父親,剛剛是謝楚自己故意掉進去的,你們都沒看見麼?我是什麼樣的人,您難道不清楚麼?我若真想要她的性命,又怎會用如此蠢笨的方法?」

  謝浦成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這湖水寒得徹骨,謝楚一向是個風吹就要病倒的身子。跳進這冰水裡怕是不要命了。

  他扯著嘴角,嗤笑一聲:「難道楚兒還能傻到自己跳進這湖水裡,連命都不要,就為了害你?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若不是賣周大將軍一個面子,我今日定要重重地罰你,這麼多年的詩書禮易都學到哪裡去了!」

  他的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謝寧的心頭。寒意從四肢百骸傳來,她本欲脫口而出的解釋都在一瞬間散了,她甚至覺得張一張嘴都沒力氣。

  原來剛剛她父親為她求情,不是因為信她,只是因為她是周顯恩的夫人。

  若她沒有嫁給周顯恩,那今日等著她的又會是什麼?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了。她救過的人,她最親的人,都不信她,反而只當她是蛇蠍心腸的惡人。而在這些人眼裡,謝楚用一份嫁妝,一句求情,就可抵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仰著頭,直勾勾地瞧著謝浦成,語調嘲諷:「父親何必說的如此冠冕堂皇,您並非不信我,只是順著信王殿下罷了。之前不也是如此麼?讓我嫁去周家,不也是為了討好他麼?父親,你心裡可曾有過……」

  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花園裡格外清晰。聲音太過突兀,驚得一旁大哭的郭氏都身子一抖,拭淚的帕子差點落在地上。

  謝寧白皙的臉上瞬間顯出幾個清晰的紅指印,她就愣在那兒,神情有些呆滯,沒有喊疼。只是前睜著眼,似乎失了魂一般看著謝浦成還停在半空的手掌。

  謝浦成目光也閃爍了一瞬,有些錯愕,他也只是在氣頭上,並沒有真的想打她。他唇瓣翕動。剛想說些什麼,抬眼見著謝寧冷冷的眼神,他的心頭又被盛怒填滿。

  這個二女兒一向順從,從未忤逆過他半句,今日竟然敢接二連三地頂撞他。去了一趟周家,不知被使了什麼**湯,竟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

  他抬手指著謝寧,連聲音都因為太過激動而差點破音:「你果然跟你娘一樣,就是個悍婦!」

  他的話音剛落,謝寧就笑了,像湖上的冰渣子一點點斷裂來。那笑聲零零星星的,讓謝浦成面色一僵,呼吸聲更加粗重了。

  風卷著雪凝子落在發間,連帶著鬢角的髮絲都凌亂了。謝寧抬起眼望著他,直笑得眼角都帶了淚光:「爹爹瞧不起娘親,厭惡她。是,她的脾氣不大好。可您別忘了,當年您還只是一個窮書生時,就是您最瞧不起的人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了你,供你讀書進學。若不是為了你,她又怎會積勞成疾,可到她死的那一刻,您有正眼瞧過她麼?您只顧著您那位青梅竹馬的表妹,糟糠之妻,又算得什麼?」

  謝浦成的臉上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眼底是壓不住的怒火。可謝寧已然不想再去為這些人遮掩了,她心中積壓了十多年的痛苦,也陪著他們裝傻充愣了十多年。

  她抬手指著一旁的郭氏,滿眼嘲諷:「您以為只有她是真心待您?她溫柔小意?爹爹,清醒些。當初您家道中落的時候,您這位體貼入微的表妹又在哪裡?您若不是國子監祭酒,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有誰會對您好?」

  她的聲音頓了頓,低得快要聽不清:「是有這麼一個人,可惜她已經不在了。就算她把心都挖出來給您,您也嫌她只是個村婦上不得台面。可沒她,哪來您今日的國子監祭酒!」

  淒涼的聲音落在空蕩蕩的院牆內,謝浦成和郭氏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了。

  「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麼?我和老爺情深意篤,你這惡毒的女人,害完我女兒,還要來挑撥我和老爺的關係是吧?」郭氏氣結,塗著丹蔻的手指都顫抖著,鬢髮間的金釵不住地晃動。

  謝寧低頭悶笑,再抬眼時,看向郭氏的目光滿是恨意。那眼神太過瘮人,郭氏不自主地冷得打了個擺子。

  謝浦成的臉上一瞬間羞憤交加,氣血上涌,直衝得他心頭暴戾湧起。他這輩子最痛恨別人提起他以前是靠髮妻奉養的。謝寧一字一句都像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當年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又怎至於娶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為妻?粗鄙不堪,蠻橫無理,平日裡對他非打即罵。那樣女人為他做妾都不配。

  謝寧挑眼瞧著他漲紅的臉,只有冷冷的嘲諷。那嘲諷落在謝浦成的眼裡,他仿佛又看見了原配妻子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橫眉豎眼地瞪著他:「姓謝的,你果然還是這麼沒出息。以前靠我,現在靠我女兒。我呸,窩囊廢。」

  他目露凶光,眼前謝寧的臉漸漸和那個幻覺重合,他低吼一聲,抬起手掌就要去打她。這一巴掌,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帶著他所有的屈辱和怒火。

  謝寧沒有躲,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嘲諷地看著不知是因為怒急還是羞愧而滿臉通紅的謝浦成,她的父親。

  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卻只見謝浦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顆青棗落在地上,滾了幾轉。他的臉扭曲著,吃痛地捂著那隻手。

  「謝大人這是想對我夫人做什麼?」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責難。

  謝寧身子一僵,擋在眼前的碎發輕晃,她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了。目光所及,唯有那個從假山後顯出身形的男子,他就坐在輪椅上,睥睨眾生。

  謝浦成回過頭,見到周顯恩時,滿身的暴戾才在一瞬間壓了下去,他似乎有些慌亂,沒有想到周顯恩竟然會到這兒來。

  還未等開口,就見得周顯恩身後冒出一個戴著紅色抹額的腦袋。謝浦成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兔崽子。

  謝辭渾然不覺,目光在面前的幾個人之間流傳了幾回,最後停在了謝浦成身上。他鼻翼一扯,瞪大了眼尖聲道:「爹,娘,二姐,這大冷天的,你們仨圍在這兒做什麼?」他眼珠子咕嚕一轉,手指撓了撓下巴,「難不成是三缺一推牌九」

  郭氏見謝浦成面色不善,她眼皮一跳,差點被他氣得吐血,小兔崽子當著老爺的面還敢提這些賭博場上的事。她咬著牙擠出笑意:「辭兒,這是大人之間的事,你不是還有功課未做完麼?快些回書房去吧。」

  她面上忍著,實則也是氣得牙痒痒,看這陣勢,不用想就是謝辭將周顯恩給推進來了。奈何這是她自己生的混世魔王,有火也得忍著。

  一聽要趕他走,謝辭立馬雙手握緊了周顯恩的輪椅,大有死不放手的架勢:「我不走,我二姐夫還在這兒呢。」他低下頭,露出一口大白牙,討好地道,「二姐夫,你剛剛那棗子咋彈出去的?教教我唄。」

  謝浦成本就生氣,一聽這混帳竟然還看不清場合,自己父親被打了,滿腦子想的只有學功夫。他簡直氣得想衝過去踹這個不肖子一腳。奈何周顯恩在一旁,他只是冷著臉開口:「你娘讓你下去,聽不懂麼?還是嫌先生給你留的課業太少了?那我明日便再給你請個先生回來。」

  謝辭平時最頭疼舞文弄墨,家裡一個先生就夠他頭大的了,一聽謝浦成還要給他加一個,他立馬鬆開手,身形如猴子一般往後跳了幾步。

  「我去,馬上就去!」他一邊往書房跑,還不忘回頭衝著周顯恩喊道,「二姐夫,你記得等等我,我做完功課就來找你,可千萬別忘了啊,你要教我功夫的。」

  謝浦成一張臉黑成了鍋底,郭氏更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牙。這臭小子沒個眼力見也就算了,不去跟信王殿下多走動,竟然跑這兒跟一個殘廢套近乎。

  一旁的謝浦成看了看周顯恩的臉色,見他不甚在意,這才低著頭行禮:「大將軍,犬子讓您見笑了。」

  周顯恩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著輪椅,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謝大人還沒告訴我,你剛剛想對我夫人做什麼呢。」

  謝浦成面色一僵,他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揭過去了,沒想到周顯恩還是不依不饒地。他清了清嗓子,斟酌道:「大將軍,此乃家事,不過是小女犯了些錯,下官稍加訓斥罷了。」

  周顯恩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聲:「家事?她與你有何關係?嫁給了我,她便是我周顯恩的人。」他略歪了歪身子,含笑地看著謝浦成,「看來這兩年我是睡得久了,竟不知何時起,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也能教訓本將軍的夫人了?」

  謝浦成瞳孔微縮,因為羞憤而漲紅了臉。一旁的郭氏也被周顯恩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氣得不輕。不過是個殘廢竟然還這麼囂張,她譏諷地開口:「大將軍,再怎麼說,您也是我們謝家的女婿,這樣跟老爺說話恐怕是不妥吧,便是信王殿下也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謝浦成渾身一震,仿佛一股熱血倒沖回了頭頂。他黑著臉衝著她低聲斥罵:「你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給我閉嘴!」

  郭氏本還仰著下巴,一臉盛氣凌人,忽地被謝浦成這麼一訓,整個人都懵了,又委屈又氣憤,她這可是幫他出頭,竟然還反被罵了一通。她動了動嘴,還沒發聲就被謝浦成一個威脅的眼神給瞪回去了。她悻悻地閉上了嘴,心裡卻是不屑,一個殘廢有什麼可怕的?

  周顯恩挑了挑眉眼,似笑非笑:「哦?顧懷瑾也來了?倒是有些年沒見著他了。」

  郭氏瞪大了眼,被驚得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這個周顯恩好大的膽子,直呼信王殿下的名諱不說,言語上還敢如此不恭敬。她急忙看向一旁的謝浦成,想他訓斥這個蔑視皇室的人幾句。

  可他一直低著頭,對周顯恩的話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夫人正盯著他,可他明白,周顯恩雖然是出了名的狷狂,那也是因為他有那個狂妄的底氣。

  兆京誰不知道這個周閻王的名頭,喜怒無常,六親不認。就算他殘廢了,他也是聖上親封的鎮國大將軍。大盛國的半壁江山都是靠他打下來的。從軍十年,戰功彪炳,年僅十七歲時,就將北戎戰無不勝的燕池王一劍斬於馬下。

  他背後的勢力錯綜複雜,不容小覷。不少人都誤以為當今聖上忌憚他,想要他命。其實不然,聖上不會讓他死,也不敢讓他死。這些婦道人家不懂個中利害,謝浦成在官場混了多年,是一直瞭然於心的。

  「拙荊口無遮攔,大將軍莫怪。」他低頭行了個禮,自從周顯恩來了,他的腰身就沒有直起來過。

  「她說的對,是我唐突了,您是我的岳丈大人,哪需要向我行禮?」周顯恩淡淡地開口,尾音上揚,不緊不慢,卻是命令的口吻,「把腰身挺直了,再跟我說話。」

  謝浦成指節都被攥得泛白,灼燒感從耳垂蔓延到面部。他還是端正地站在了一旁,只是低著頭不做聲。

  周顯恩瞧著他這樣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挑眼笑了笑。目光又冷冷地掃過他身旁的郭氏。郭氏被他那樣的眼神盯著,莫名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就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他嘴角划過一絲嘲諷的弧度,欺軟怕硬,這樣的人,真是多看一眼都嫌髒。他的目光停在了謝寧身上,她就站在那兒,臉上一道清晰的掌印,手裡似乎握著什麼東西,指縫滲出鮮血,滴落在雪地上。

  他的目光一沉,閃過些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暴戾。

  「岳丈大人,不知我夫人做了什麼,勞累您這麼大動肝火?」他揚了揚下巴,面上還是戲謔的笑,只在眼尾勾著幾分冷。

  謝浦成眸光複雜地閃了閃,明顯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威壓更重了。周顯恩這是擺明了要為謝寧撐腰了。他袖袍下的手緊張地摩挲著,半晌沒有整出回言。

  這讓他如何回答?他身為父親,教訓謝寧,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若是說了,豈不是在挑起信王和周顯恩之間的矛盾?屆時他是兩邊都得罪了。一邊是自己的面子,一邊是周顯恩的威壓,他實在難做。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晌,在聽到周顯恩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後,他一咬牙硬著頭皮開口:「大將軍嚴重了,是下官一時糊塗了,下官不該對寧……尊夫人動手。」

  周顯恩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尾音拖長。坐直了些,還是漫不經心地撥弄著他的指甲:」看來,我這個大將軍的面子是越來越不值錢了,謝大人倒是滿不在意的樣子。」

  謝浦成的腰彎得更低了:「大將軍言重了,您勞苦功高,又有誰會對您不敬呢?況且今日是寧兒回門的日子,也是一件喜事,萬萬不會傷了和氣。寧兒她是您的夫人,自然無人敢委屈她。」

  周顯恩往後靠了靠,唇角勾笑:「您剛剛說什麼,再大聲點,本將軍聽不清。」

  謝浦成面色一僵,卻在周顯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頭,面色漲紅:「下官有錯。」

  周顯恩冷笑了一聲:「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將軍,對著我說這些話作甚?」

  謝浦成抬起眼,就見得周顯恩低著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緊蹙,實在忍不住開口:「周大將軍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還是該和氣些……」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得周顯恩揚了揚下巴:「原來這就是謝大人的家風,一個繼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本將軍指手畫腳了?」

  郭氏一愣,面上又羞又憤。可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一旁的謝浦成身子一僵,急忙沖她大喝:「大將軍行事,也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夠置喙的麼?」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滿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紅了起來,瞧著是柔弱可憐。

  謝浦成見她如此神情,心頭又不由得生起一陣憐惜。可周顯恩還在一旁看著,這衝撞之罪,今日是怎麼也繞不過去的。

  他低著頭,腰身彎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內無方,讓您見笑了,實在慚愧。」

  周顯恩抬了抬手,不冷不淡地道:「謝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內無方,那就現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規矩。」

  郭氏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周顯恩。他憑什麼罰她,這人還有沒有王法?

  可一旁的謝浦成沒有為她求情,只是點頭稱是對於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只當看不見。周顯恩權勢滔天,性子乖戾。今日就算是王公貴胄衝撞了他,也得乖乖給他賠罪。

  他心中又有些煩悶,誰不知道周顯恩不能惹,偏偏郭氏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頂撞他。看來他平日裡真是太過縱容她了,竟讓她如此失禮。

  他眉頭緊鎖,對著一旁的郭氏鐵青著臉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婦德,還不快給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過,好好記住,日後謹言慎行。」

  「我……」郭氏氣結,她是在為他幫話,如今倒成了她的過錯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憑什麼領罰?

  見她沒動作,謝浦成眼中陰鬱更甚。平時見她聰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著他第一次對自己如此發狠,嚇得她身子一抖,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謝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對她放緩了神色。

  「哭得難聽死了,再發出半點聲響,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周顯恩皺著眉,似乎有些不悅郭氏的哭聲。

  郭氏嚇得身子一抖,咬著下唇,不敢發出聲音了。因為哭得太狠,臉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個鬼一樣。

  周顯恩皺了皺眉,有些嫌惡地道:「滾遠點。」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著衣服,最後還是低著頭應了。慢騰騰地去了祠堂領罰。只是走之前,餘光恨恨地落在周顯恩身上,她過幾日就去告訴信王,讓他好好治治這個該死的病秧子。

  周顯恩沒心思再去搭理他們,淡淡地開口:「不是要備家宴麼?既是我夫人回門的好日子,您還待在這兒作甚?」

  周顯恩懶得看他在這兒裝腔作勢,奈何他是謝寧的父親,他才忍著沒對他動手。

  謝浦成愣了愣,隨即應道:「大將軍所言極是,下官這就去準備」說罷,他就如釋重負一般急忙走了,還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手腕上被周顯恩那顆青棗打中的地方已經是青紫一片了,隱隱作痛。他也顧不得那麼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廳里又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吹過縫隙的聲音,呼嘯而來。白茫茫一片裡,只要相對而立的兩個人。周顯恩沉默了許久,沖謝寧揚了揚下巴,漫不經心地開口:「過來。」

  謝寧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抬起了眼,正對上周顯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風吹得鼓起,雖面若寒霜,眼神卻再無冰棱。

  她低下頭,慢吞吞地向他走了過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傷的手指已經不再滲血了。她頷首立在輪椅旁,沒有說話。周顯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面頰上,冷得有些刺骨。謝寧一驚,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眼睫微顫,淚珠就抖落下來。

  眼淚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懨懨地開口嘲諷:」為了這麼些人哭,真是蠢。」

  謝寧低垂眼帘,沒有反駁。可抵在她臉上的手指復又往上移,輕輕地為她拭去了眼淚。他的指腹帶了薄繭,有些粗糙,動作卻出奇的溫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記住,你是我周顯恩的妻。要哭,也只能為我而哭。」

  沒等謝寧回味他話中的含義,停在她臉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抬起眼瞼,愣愣地看著周顯恩。四下的寒風裹挾冬雪而來,盡數灌進他的衣袍內。

  他只是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不耐煩::「日後誰敢對你不敬,只管還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將天都捅出一個窟窿來,也有我給你補上,怕什麼?向來只有我周顯恩踩別人的。你是我的人,以後少給我這麼窩囊,丟的是我的臉。」

  周家人也好,謝家人也罷,他的夫人就不是給別人低頭的。

  謝寧搖了搖頭,輕聲道:「將軍,我沒事。」

  她越是這樣,他心中的氣悶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撫上她的左臉,上面還留著清晰的指印。謝寧微睜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卻只見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臉:「這樣也沒事?」

  謝寧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的水霧越積越多,匯成一大片,卻被她強忍在眼眶裡。眼前的周顯恩越來越模糊,她沒忍住哽咽著開口:「疼。」

  周顯恩的手一松,他冷著臉開口:「疼就給我哭出來。」

  謝寧和他四目相對,手指握著的玉佩碎片扎進了掌心。她忽地低下頭,肩頭不住地顫抖。良久,久到耳畔只剩下蕭瑟的風聲,眼淚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臉上疼、心裡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厭惡她,因為她那張和她娘幾分相像的臉。她以為只要她收斂性子,打斷爪牙,不爭不搶,父親總會喜歡她的。可她錯了,無論她怎樣小心翼翼,她始終是被厭棄的那一個人。

  她擋著臉,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從指縫滲出,哭到最後她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事物了。只隱約覺得一隻手輕輕放在了她的頭上,掌心蔓延開淺淺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淚更加肆虐。

  風吹過一樹的繁花,雪凝子混著花瓣落下。周顯恩低垂眼帘瞧著她,謝寧低著頭,水漬凝在眼睫,因為哭得太兇而抽噎著。良久,她才握住了周顯恩的袖袍,嘶啞著嗓子開口:「將軍,我們回家吧。」

  謝家於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麼牽掛了。謝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親,今日算斷了最後一點念想。從此,她也不會再寄希望於他了。

  周顯恩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冷冷地道:「這樣就回去了?」

  謝寧輕笑了一聲,抬起頭,眼眶有些紅:「窗台上的梅花該換水了。」

  周顯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飄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