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藥房內,沈珏站在藥架旁,細緻地挑揀著草藥。骨節分明的手指帶了些羊脂玉的白膩,竹青色長袍垂至腳踝,越發顯得身姿挺拔。他略低著頭,玄鐵面具遮住了面容,黑色的長帶纏住了傾瀉而下的墨發。
門外傳來不大不小地敲門聲,他頭也不抬地道:「進來吧。」
門帘被撩開,露出淡紫色廣袖,謝寧收回手,沖他笑了笑:「沈大夫。」
沈珏見著是來的人是謝寧倒是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你怎麼來了?周顯恩受傷了,還是你受傷了?」
謝寧擺了擺手:「不是,我來這兒不是找您看病的。」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是覺得自己在這兒待了許久,什麼也沒做。可我對行軍也一竅不通。所以想問問您,我能不能來藥房幫忙,也算我給大家出點力了。」
她來了快半個月了,把軍營里到處都摸了個遍,人差不多都混熟了。閒著沒事,本想著去廚房幫幫忙。結果火頭軍們都搶著不讓她幹活,最多讓她幫著挑一下菜。大多數時候,就讓她坐在凳子上,沒事跟她聊聊天。她想了又想,還是來藥房比較好,正好聽說這兒缺人手,所以她就壯著膽子來了。
沈珏聽完她的話,倒是沒有第一時間回復,而是問道:「藥房的活兒可不輕鬆,你們家周顯恩捨得讓你來這兒?」
謝寧摸了摸鼻尖,輕聲道:「我,我不怕累的。閒著也是閒著,我夫君肯定也沒意見的。」
其實她還沒有跟他提這事,否則他肯定會讓她在營帳里好好休息。可她都休息好久了,再玩下去,骨頭都要散了。而且每日看他們都那麼廢寢忘食的,她總覺得還是應該替他們做點什麼,一點也好。
沈珏見她如此,也沒說什麼了,況且藥房確實需要人。他便指了指她旁邊的那些藥架,道:「你就幫忙翻翻草藥吧,那些藥每隔半個時辰要全部翻一次。你如果覺得等的時候悶,旁邊架子上有些書,你可以拿來看。」
謝寧聽他的話,是同意她留下來了,心下有些高興,也不由得笑了笑:「多謝沈大夫。」
她說著,就聽他的安排去了藥架旁,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時間還沒到,她先還好奇地盯著那些草藥瞧,翻了一遍後,也覺得等的時間太長了。見沈珏也只是站在窗台旁不說話,她也就隨手拿了一本書來翻看。這兒大多都是醫書,夾雜著一些古籍。既然要來藥房幫忙,她也便抽了一本醫書看了起來。
藥架沈珏拿過藥罐,捻起草藥放了進去,握著藥杵左右研磨。沉寂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搗藥聲,間或夾雜著翻書聲。
他正要將柜子里的木盒拿出來裝藥,晃眼看過去,眼神卻愣住了。窗台處滲漏的光有些盛,讓周遭的事物都模糊不清。好像有一個粉衣女子捧著醫書,愁眉苦目地看著。腰間掛著一串銅黃色的鈴鐺,她動一動身子,就發出悅耳的聲響。
沈珏微睜了眼,似乎想要脫口而出她的名字,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窗台旁的姑娘就抬起了頭,見著他的一瞬間,眼裡的微光亮了起來,臉上漫開了笑意,甜甜地喊著他:「沈家哥哥。」
她一笑,眉眼就彎成新月一般,只隱約露出星星點點的亮光。
「沈家哥哥。」
一聲一聲,像是永遠也叫不夠一般。可她的身影都開始模糊了,慢慢被過盛的日光吞噬。唯有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晰,永遠成為埋在他心間的刺。
細密而綿長的疼。
「沈大夫,沈大夫?」
突兀的聲音闖進來,日光、姑娘、那一聲聲的「沈家哥哥」,所有光影在一瞬間褪去,他的目光在也清明了下來。眼神微動,就見得面前的謝寧握著書卷,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他剛剛站在那兒盯著窗台看了許久,手裡的藥罐都差點脫手了。謝寧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
沈珏垂了垂眉眼,瞧不清面具下的神色。只見得他將手中的藥罐握緊,不冷不淡地道:「嗯,我沒事。」
說著,他就轉身去打開了柜子,輕微的聲響,仿佛剛剛一切都只是幻覺。謝寧見他恢復了平常,也沒有再多想了。見著時辰快到了,便去翻了翻草藥。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再說話。沈珏照例去配藥,神色如常,時不時還會教一教謝寧怎麼分揀藥材。
窗台旁攤開了一冊書,被風一吹,就呼啦啦地翻了幾頁。天空陰沉,尋不到一絲的日光。
……
謝寧從藥房出去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了。她只覺得今日冷得厲害,撩開帘子,就是呼嘯的北風裹攜著寒氣而來。她今日還多穿了兩件,卻還是覺得冷進了骨頭一般。
大抵,是真的快要入冬了。
她動了動有些發酸的肩膀,同穿梭在營帳外的士兵們打著招呼,便一路回了自己的營帳。行不多時,忽然覺得鼻尖有些涼。她抬起頭,陰沉的天空有些發亮,卻是很快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直到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後才像是反應過來。
下雪了。
來北疆的第一場雪。
她伸出手指,雪花就落在她的指尖,很快就消融不見了。落了雪,反倒沒有那麼冷了,只是寒風時不時刮在身上,有些刺骨罷了。
她慢慢往前走著,雪卻越下越大,很快就落滿了她的肩頭、發梢,還有些許勾芡在捲曲的眼睫尖兒上。
來往的士兵抖了抖身子,把脖子裡的雪都拍了出去。一張嘴,呼出的熱氣變成一圈圈白霧,模糊了他們的面容。大盛的旌旗被凌冽的寒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營帳頂上很快堆了一層積雪。鐵鍋上結了寒霜,冷掉的柴火堆也隱隱裹上了一層白色。
謝寧正要回營帳的時候,就見得不遠處的周顯恩也迎面走了過來。他披著一身的風雪,面容在雪中更顯得清冷了。見著她,他眼神微動,便加快步子過來了。
「夫君,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謝寧瞧了瞧天色,還沒有入夜呢,他以往這個時候還在主帥營里同那些將領一起議事。
周顯恩伸手解開身上的赤色披風,雙手一揚,就穩穩地將她裹住了。他略低著頭,眼睫上掛著細雪。一面為她繫著帶子,一面解釋道:「商議得差不多了,就回來了。倒是你,現在冷,就算要出門,也該多穿些。」
他說著,已經將披風為她系好。
謝寧輕輕「嗯」了一聲,瞧著飄揚的細雪,眼神亮了亮,忽地開口:「夫君,這是初雪誒。」
周顯恩眼中閃過一絲凝重:「嗯,這雪是有些早了,以往這個時候應當還沒有落。」
他想著,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下雪了,對他們來說,戰況就更不利了。如果北戎和離國來襲擊,他們得提前做好準備了。
謝寧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見他似乎不知道初雪的含義,略低下頭,小聲地道:「我不是想說這個啦。」
周顯恩瞧著她,沒有想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下雪了,就下雪了。他挑了挑眉,道:「怎麼,你想玩雪?」他皺了皺眉頭,立即就拒絕了,「你身子剛好,不能再外面亂晃,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謝寧抿了抿唇,哭笑不得地瞧了他一眼,誰要玩雪啊。不過,這個人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明明這些,很小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了。
周顯恩見她瞧著自己,頗有些無奈地道:「回去多穿點,我再帶你出去玩玩。」
見他完全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謝寧沒辦法了,就踮了踮腳尖,雙手擋在唇畔,靠近了他的肩頭,輕聲道:「他們都說,一起牽著手,看初雪的話,以後都會一直在一起的。」
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臉上不知覺又燙了起來。
聽到她的說法,周顯恩微愣了一瞬,隨即輕笑了一聲:「傻,這些都是專門說來騙你這種小孩的。」
他雖這樣說著,可笑意卻從唇畔一直蔓延到眼尾。笑到後來,他抬手擋在了面前,細碎的笑意還是從眼裡漏了出來。
謝寧見他笑話自己,還說自己是小孩,面上就更燙了。雙手絞著衣擺,輕哼了一聲。
周顯恩見她低著頭,忽地將她袖袍下的手握住了。謝寧抬起頭,瞧著他面上的笑意,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走了,小孩,該回家去了。」他說著,就牽著她往營帳走了。唯有眼底的笑意始終盈滿著,握住她的手也緊緊地不放。
謝寧貼在他身旁,任由他牽著自己往前走。一路上風雪交加,很快就將周遭都染成了白色。她抬起頭,就見著周顯恩側臉清雋的輪廓,雪花塗染著他的眉眼。紮成馬尾的墨發甩在身後,唯有一襲紅袍被風吹得翻飛,在茫茫大雪中,似火燃燒。
她也低下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下午加更(七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