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謝寧剛剛給小魚乾餵過吃的。正準備去將沒有勾完的鞋子做好,就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轉過身時就見得一個端正的丫鬟低著頭過來了。
那丫鬟福了福身子,恭敬地道:「夫人,府外有人想見您,特讓奴婢來同您請示。」
謝寧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來的人可有表明身份?」
那丫鬟又道:「是位有些年紀的夫婦,說是您的父親和母親。」
丫鬟的話音剛落,謝寧的眼神在一瞬間冷了下來,面上和煦的笑容淡去,握在盤子上的手收緊。明明是烈日當空,她卻無端端覺得有些發冷。她自然知道來的人都有誰,卻沒想到那人會以她的「母親」自居。
母親,她也配麼?
那丫鬟見謝寧沒有說話,又猶豫地問道:「夫人,您可要去見他們?」
謝寧略低下頭,隨意地擺了擺手:「就說我不在府里吧。」
她父親不必說,平日裡待她寡情,她出閣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來看她。至於郭氏,一向是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無緣無故來找她,定然不知在背後謀劃著名什麼,恐怕他們是來者不善。她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周顯恩一起過日子,旁的人和事,都與她沒有關係了。
那丫鬟聽她這樣說也便退下了,謝寧不再多想,端著盤子就進了屋裡。移步到玫瑰圈椅上坐定,拿起針線,勾了個花邊。
不多時屋外又傳來了腳步聲,之前那個丫鬟倒了回來,面上露了幾分尷尬,好半晌才道:「夫人,那對夫婦待在府門口,一直不肯走。尤其是那個婦人,更是在正門大哭了起來,又吵又鬧的,說是今日見不著您,就絕不回去。門外好多人都在瞧咱們的熱鬧了,這該如何是好?」
那丫鬟說著,面上也有些無奈。瞧著那對夫婦也是穿戴華貴,舉止端莊,應當是富貴人家,再怎麼也該有些涵養。那中年男子倒還好,主要是那婦人,又哭又鬧的,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
謝寧捻著針線的手一頓,壓低了眉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她久久沒有回話,本想說任由他們鬧去,可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口。
她終究還是做不到謝浦成那般決絕。
她閉了閉眼,長舒了一口氣,再睜眼時,面上已是古井無波。她將手中的針線放下,起身理了理衣擺,對著那丫鬟吩咐道:「你去將他們請到這兒來吧。」
那丫鬟聞言,也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便退出去了。
謝寧看向桌案上未完成的鞋底,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門外傳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她才抬了抬眼。一偏頭,正是謝浦成和郭氏匆匆趕了過來。
她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拉過身後的玫瑰圈椅就坐了下去。謝浦成和郭氏就站在門口,見謝寧不說話,也不看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謝寧才抬起頭,衝著門外的丫鬟輕聲道:「你先下去吧,這裡沒什麼事了。」
「是,夫人。」那丫鬟應了一聲,也便退下了。
謝浦成和郭氏的目光隨著那丫鬟動了動,隨即,又將目光落到屋內的謝寧身上,見謝寧遲遲不招呼他們進去落座。
郭氏倒還好,謝浦成卻不悅地皺了皺眉,隨即闊步進了屋,目光落在端坐著的謝寧身上,沉聲道:「你如今倒是擺出好大的架子,我和你母親來了,你不去府門迎接也便罷了,我們人都到了,還不知道為我們奉茶。在周府待了大半年,學到的禮儀就是如此的麼?」
謝寧沒說話,始終低垂著眉眼。她站起身,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父親,您坐就是了。若是有什麼吩咐,自可同府里的丫鬟說,來者是客,我們又怎會輕慢於您。」
謝浦成的面色因為她這番話顯得更加難看了,什麼叫來者是客?他是她父親,她就該恭恭敬敬地來迎接他,而不是坐在這兒擺架子。
他本要發火,身旁的郭氏卻悄悄拉了他的袖子,目光帶了幾分懇求。謝浦成這才是像是想起了他們的目的一樣,將心頭對謝寧的火氣壓了下來,面上緩和了一些,拉過椅子就坐到了她對面。
郭氏賠了個笑臉,也便在謝浦成身旁落座了。謝寧抬手為他們各自斟了一杯茶,也坐回了原位。她不緊不慢地將手邊的茶杯端起,磕了磕杯沿,茶香繚繞,霧氣模糊了她的面容,卻只能聽到她沒帶一絲感情的聲音:「父親,你們今日來是有何事,不妨直說吧。也算是為你我省些不必要的時間。」
她可不會相信謝浦成會帶著郭氏特意來看她,想關心關心他她在周家過得好不好。而且看他們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所以來尋她幫忙罷了。
思及此,她心頭的嘲諷之意慢慢散開,微微有些發酸。
謝浦成和郭氏面色一僵,似乎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謝寧看穿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沉聲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們也不妨直說。今日來找你,是想讓你去信王府一趟,你妹妹現在同信王鬧了些矛盾,想你去幫著勸一勸。」
他的話根本不是商量或請求的語氣,而像是發號施令一般,他這樣說著,謝寧就必須這樣去做。
一旁的郭氏也急忙附和著道:「對啊,寧兒,楚兒是你的妹妹,如今她有難,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你現在又是鎮國大將軍夫人,朝野上下哪個不曉得你夫君的能耐,你讓周大將軍去王府同信王殿下說道說道,他定然會看在你們的面子上放了楚兒的。你和楚兒姐妹一場,你也不忍心見她受苦的,對吧?」
說罷,她就往後仰了仰身子,目露慈愛地看著謝寧。若是旁人瞧見她這副模樣,定會以為她和謝寧真是親母女一般,或是向來都待她極好。
謝浦成和郭氏都在等著謝寧回話,可謝寧一直沉默著,將手裡的茶杯慢慢地放在桌上,抬起頭輕聲道:「我和夫君都與信王殿下並不熟識,貿然前去恐怕並不能起到什麼效果。謝楚和信王殿下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便是現下有了什麼矛盾,想來也不會真的拿謝楚怎麼樣?小兩口鬧鬧矛盾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過幾日自然就和好了,你們也不必如此著急。」
她自然是不會認為謝楚和顧懷瑾之間真的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她也不是沒見過顧懷瑾對謝楚處處維護的樣子,只差將她當做心肝兒來疼,又怎會傷害她?便是謝楚真的做了什麼惹惱了他,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她剛剛說完,郭氏就急急地看著她:「若是沒什麼大事兒,我和你父親能來這裡找你麼?現下楚兒已經被信王殿下關了起來,還威脅我們不能輕舉妄動,瞧他那要吃人的模樣,怕是我的楚兒都快熬不下去了。你們都是姓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可不能如此翻臉不認人啊。」
「這件事耽擱不得,若是周大將軍有事不在,你現在就去信王府,找信王殿下要人,以你的身份,他不會輕易駁了你的面子。」謝浦成似乎也有些擔心,沉了沉眉眼,同謝寧吩咐著。
謝寧沒說話,只是抬頭看著他們,目光有些陌生。一個拿姐妹之情求她,一個拿父親的威嚴壓她,不過都是想讓她去救謝楚罷了。
謝浦成和郭氏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覺得她的眼神莫名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可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他們也說不上來。往日都是低眉順目,如今倒有些旁人難以捉摸了。
良久,謝寧笑了笑,帶了幾分客套疏離:「父親,不是我不願意幫忙,而是我確實無能為力。信王殿下是當朝的王爺,而我不過一個小小的誥命夫人。我說的話他又如何能聽?至於我夫君,他現下有事不在府中。況且謝家的事情你們可以托到我身上,但我夫君姓周不姓謝,這些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我也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去麻煩他。」
謝浦成面色隱隱有些難看了,一旁的郭氏也是一臉難以置信地瞧著她。
謝寧沒有再多去想,只是輕聲道:「你們遠道而來,應當累了吧,我現在就去廚房吩咐丫鬟準備晚膳,你們可以在府中用完膳再回去。」
她正要起身,卻見得一直面色不善的謝浦成呼吸也氣得急促了些。在她起身的一瞬間,謝浦成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將桌上的茶杯都震得盪出了些水。
他指著謝寧,厲聲道:「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這就是你對待你父親和母親的態度麼?你以為你當上了鎮國大將軍夫人就有什麼了不起的了麼?還敢連我的話都不聽了。讓你去救你妹妹,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做出這副模樣給誰看。怎麼,你覺著沾了周大將軍的光,就能六親不認了?」
他說著,是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惡狠狠地看著謝寧。今日他拉著臉面來周府找她幫忙,就讓他心裏面已經十分難堪了。還在府門口被人攔了下來,遲遲不讓他們進去,更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如今來了這後院兒,他往日裡一向乖巧的女兒,竟然還敢跟他擺起架子來了,眼裡到底還有沒有他這個父親?
一旁的郭氏也捏著帕子,掉了幾滴眼淚,瞧著謝寧,陰陽怪氣地道:「都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做人再怎麼也不能忘了根本。退一萬步說你能有今日的風光,還不是我們給你做的媒?當初要嫁給周大將軍的本是我們的楚兒,若不是將這機會讓給了你,現在當上這鎮國大將軍夫人的就是楚兒,哪兒輪得到你?你非但不感激我們也便罷了,連自己妹妹的死活都不管了,天底下哪有你這般鐵石心腸的人?」
她說著又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好似謝寧給了她天大的委屈一般。一旁的謝浦成面色也十分難看,心頭的火氣隱隱有些壓不住了。
謝寧聽到他們的話,許久沒有開口,屋子也安靜了下來,直到謝浦成和郭氏都覺得有些尷尬的時候,謝寧才低下頭,扯開嘴角輕輕的笑了一聲:「所以你們的意思是,我能有今日,真該對你們感恩戴德了?」
謝浦成和郭氏一愣,自然聽出了她話里的不對味兒。郭氏挺起胸膛,故作鎮定地道:「那是自然,你白撿了這麼一個天大的便宜,如今,怎麼也該補償一下我們楚兒。」
謝寧抬起手,撫在額頭上,意味不明地悶笑了幾聲:「是啊,我是很感謝你們。謝你們不顧我的意願,讓我頂替謝楚嫁給她不願意嫁的人。謝父親在我們回門之日,不分青紅皂白,打了我一巴掌。更要謝謝我的好妹妹,三番兩次地陷害我,要置我於死地。要我命的時候,她下手可是毫不留情。」
別說是郭氏,就連謝浦成都僵住了,微張了嘴,好半晌說不出口。
良久,謝浦成才皺了皺眉頭,不悅地道:「你這說的什麼胡話,咱們謝家哪個虧待你了?你如今過得光耀體面,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謝寧抬起頭,眼中嘲諷之意更甚,瞧著謝浦成的目光也慢慢冷了下來。她動了動唇瓣,輕聲道:「是啊,我是過的風光啊,可我當初剛剛嫁入周家,受盡旁人的白眼,身旁虎狼環飼,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們覺得我風光麼?我好幾次受傷,差點死去的時候,你們還覺得我過得體面麼?
身為原配嫡女被拿來頂替繼室的女兒出嫁,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嘲笑我麼?我出嫁那一日沒有人祝福,他們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看看我什麼時候被折磨死。
我一個人上花轎,一個人下花轎,一個人拜堂,一個人行禮。我會面臨如此難堪的境地,難道你當初真的想不到麼?你知道,可你在乎過麼?你有想過我該如何在周家活下去麼?你所想的不過是你的楚兒終於保住了。至於我,又有什麼重要的?」
她仰起下巴,在謝浦成羞憤的臉色中,一字一句地道,「而且我有今日跟你們沒有半點關係,只是因為我夫君是個好人,他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就算他當初是被逼娶的我,也不曾虧待於我。如果他真如傳聞中所言那般兇惡,我現在恐怕早就已經被折磨死了。那你們會來救我麼?父親,你會像保護謝楚這般,來保護我麼?或者說,若是我死了,你會後悔當初逼我嫁人麼?」
謝浦成面上青一陣白一陣,隱隱有些難堪。面對謝寧的目光,他忽地別過眼,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眼神有些慌亂了。
好半晌,他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瞧著謝寧的眼睛,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了。
「不是這樣的,我當初只是覺得楚兒身子弱,你也知道,她自小就體弱多病,若是她嫁進周家,是熬不下去的。可你跟她不一樣,你跟著我,是過過苦日子的。」
謝浦成皺了皺眉,聲音透著幾分慌亂,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抬起頭看著謝寧,急於解釋,「你看,如今你不也活得好好的麼?什麼事都沒有,你又何必去胡思亂想?」
謝寧笑了笑,卻顯得蒼白無力:「是啊,我和她不一樣,她有母親,有父親。而我,沒有。」
她說著,額前的碎發被風吹拂著,攪碎了她的眸光。只有她嘴角的嘲諷,越來越甚,看向謝浦成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直到完全,沒有了一絲溫度。
謝浦成面上閃過一絲掙扎,隱隱有些羞愧。更是因為她那一句「沒有父親」,而咽了咽喉頭。他厭惡謝寧的母親,所以也厭惡她生的孩子。尤其是謝寧與那個女人長了幾分相像的面容,他見她一次,就越是覺得厭煩。
可不知為何,剛剛謝寧的話,卻讓他心裡刺痛了一下。他低下頭,眼中情緒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一旁的郭氏見謝寧如此決絕,當即就有些慌亂了,立馬放軟了語氣:「這些事,都過去了,現在重要的是快點救楚兒出來,你要是覺得不夠,我們可以補償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要你開口,就當我求你了。」
謝寧冷冷的瞧著她,笑了笑:「我想要的,我夫君自然會給我,倒也用不著你。」
郭氏的面色一紅,在一瞬間變得有些難堪。可謝寧只是轉過身,不再看他們:「你們回去吧,我不會救她的。我沒有那個肚量,去救一個一心一意想要害死我的人。」
從回門到宮宴再到逐鹿圍場,如果不是她運氣好,早就不知道被謝楚害死了多少回。如今謝楚有難,倒是要她來做個活菩薩,大度的去救她。
可她做不到,她沒有那麼高尚,不是那般以德報怨之人。別人對她的好,她必會百倍償還。別人對她的壞,她可以不去計較,卻也不代表她就這樣忘了。
她不想再去理他們了,便下了逐客令,可她剛動了動身子,就聽著一直沉默著的謝浦成忽地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懇求:「寧兒,是我們對不起你,我沒想到你受過這麼多委屈,木已成舟。現在,你就救救你妹妹吧。」
謝寧的身子一僵,就聽得撲通一聲,像是有人跪在了地上。
謝浦成沉聲開口,聲音有些難堪:「算父親求你了。」
屋裡安靜了一瞬,風吹得雕花木窗吱呀作響。謝寧微張了嘴,愣了許久,眼淚就那樣順著面頰落下,淌進她的脖頸,卻是讓她覺得徹骨的寒冷。
就算是面對謝浦成的冷漠,還有她過去那些委屈的回憶。她都沒有哭,可現在她驕傲了一輩子的父親,竟然跪在她面前求她。
只是為了他的另一個女兒。
她低下頭,肩頭微微顫抖,面上的淚珠滾落。嘴角卻在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誰。
原來有些東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不是誰更可憐,就會屬於誰。她受的委屈,不過一句輕描淡寫的「對不起」,謝楚受了委屈,竟讓他折了自己的傲骨。
謝寧忽地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了。她沉默著,單手撐在桌子上,良久,久到謝浦成和郭氏都快要絕望的時候。她才開口,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你們起來吧,今日的事,我答應了。」
謝浦成和郭氏面色一喜,急忙站了起來,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得謝寧繼續道:「父親,今日,算我還你養育之恩。以後,我和謝家再無瓜葛,我與你父女情誼,也算是到了盡頭。你我橋歸橋,路歸路,永遠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說著,便往裡間的屋子走去,腳步有些虛浮。郭氏如釋重負地捂著胸口,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她喃喃地道:「太好了,楚兒有救了。」
只有一旁的謝浦成愣在原地,失神地看著謝寧的背影。不知為何,眼前好像浮現出一個小女孩的身影,抱著他的腿,甜甜地叫著他「爹爹。」可他當時只是冷漠地甩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像今日的謝寧,不曾再看他一眼。
他重重地喘息著,有些呼不過氣一般。他想說同她什麼,可房門已經被關上,謝寧的身影再也瞧不見了。
他忽地想起那一日,謝寧上花轎的時候,他想最後跟她說幾句話。可他當時只顧著照顧謝楚,等他想起的時候,花轎已經抬遠了。
遠到他再也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