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姬越離開梁國,回到永平,衛斂獨自鎮守王都,接管大局。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梁國尚未平定,秦國便遇上大麻煩,瞬間讓瀕臨絕境的梁人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重新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只是有衛斂在,自會掐滅他們全部奢望。
在衛斂斬殺異動者十餘人後,剩餘的梁國勛貴們膽戰心驚。本以為秦王離都,謝忱未至,他們可以趁機反撲。孰料這從前默默無聞的衛斂,心機手腕竟絲毫不遜於秦王,嚴防死守,殺雞儆猴,硬是沒給他們翻身的機會。
這衛斂是怎麼回事?他不是楚人麼?這麼替秦王效命作甚?多少人暗地裡恨得牙痒痒,卻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凡那些嚼舌根的,想反抗的,當晚就會橫死街頭——衛斂以絕對武力鎮壓了他們。
其中艱辛不言而喻,但結果是他成功了。
八月二十,謝忱攜一支軍隊入王城駐守,與衛斂會合。
他進城的第一日就去拜見了衛斂。
「公子。」謝忱得知衛斂這幾日隻身守住梁國王城,內心不可謂不震撼。
身為將軍,他自是知道要守住一座新城有多艱難。何況公子斂根本沒有人手,完全靠心理戰術擊得梁人不敢輕舉妄動,再用緩兵之計拖延至秦軍到來。
他對衛斂的了解,原本僅限於這是楚國送來的質子,很得陛下愛重,將重華公主扔進水中那一幕更昭示了這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後來衛斂解決江州瘟疫,他又覺得這著實是個厲害人物。而今公子斂守了一座局勢混亂的城池整整五天,這可真是……
叫他都佩服了。
「末將與陛下已在半道相遇了。」謝忱恭敬道,「陛下帶了半數大軍回秦抵禦,留下一支軍隊命末將前來王城援助您。」
「這裡交給你。」衛斂等到他到來,終於能夠抽的開身,「守好梁國,我今日便走。該剷除的我都已經剷除了,餘下漏網之魚由你來清掃,勿失此地。」
謝忱一愣:「公子要離開?」
衛斂說:「是。」
「您要回秦國找陛下?」
衛斂搖頭:「我回一趟楚國。」
謝忱帶軍已至,梁國這邊不需要他再操心。姬越獨自對抗三國聯軍,難度可想而知,他得去幫忙。
只是若論行軍打仗的本領,姬越本就是箇中翹楚。衛斂沒必要去找姬越,眼下,他有另一件事要做。
……
「公子找我們有何吩咐?」蕭聞與阿依黛婭並肩坐在一起,一臉疑惑。
姬越身份一暴露,衛斂的身份自然也瞞不住了。蕭聞一開始還難以接受他稱兄道弟這麼久的魏兄和越老弟搖身一變成了公子斂與秦王,不過他適應能力良好,現在已經可以從善如流地改口了。
「閣下曾說,暗影閣應我三件事。」衛斂問,「可還作數?」
不作數也得作數,他已經想好怎麼壓榨他們的全部價值了。
蕭聞正襟危坐,正色道:「自然作數。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辦到。」
「那好。」衛斂道,「那三件事,我現在就要用掉。」
他迅速說完三件事。
「……」
聽完後的蕭聞嘴角一抽:「……好的,我儘量。」
還真沒跟他客氣,果然是上刀山下火海啊!-
九月初十,楚國,磐安。
兵荒馬亂,硝煙四起。磐安城遠比衛斂上回見到的更加蕭條。
秦楚再次開戰——這次規模更大,是燕、魯、楚一齊向秦宣戰。誰也不想自己成為版圖消失的那個,先下手為強無可厚非。
大街上商人的痕跡已經寥寥無幾,兩旁鋪子大都關上門明哲保身,少有開著的幾家也是門庭冷落。
到處都是戰火瀰漫的不安。誰也不知道明日是秦軍打倒了三軍還是三國贏了秦,普通百姓能做的唯有待在屋子裡,祈盼著戰爭快點兒過去。
上回來過的客棧還開著門,只是半天也不見來幾個客人,冷清的很。
衛斂踏了進去,屋子裡放眼望去空無一人,連個招待茶水的夥計都沒有。
他環顧一周,走到櫃檯前喚了聲:「掌柜。」
「哎!」掌柜的嚇了一跳,從櫃檯底下爬出來,看見衛斂,拍著胸膛長舒了一口氣,「郎君是你啊,可嚇死我了。」
衛斂這張臉,見過的人實在很難忘。掌柜一眼就認了出來,才微微放鬆警惕。這兩日城裡的生面孔可都格外引人注意。要不是他得吃飯,這客棧偶爾還會有一兩筆進帳,他都不想開門。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在真正危及生命的情況下,大部分人會選擇後者。可如果死亡離自己還沒有那麼靠近,還是會有相當一部分人選擇前者。
畢竟丟不丟命誰也無法預料,可若不能維持眼下生計,那和沒了命有什麼區別?
衛斂問:「您怎麼躲底下去了?」
掌柜的乾笑:「這不是怕秦人打進來嘛。」戰時就是如此,草木皆兵的,人人自危。
「那這客棧還開嗎?」
「開,當然開。」掌柜的連忙道,「日子總還是要過。郎君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都要。」衛斂在大堂隨意挑了張桌子坐下,「今晚我想在這兒住下,隨意上幾道菜填飽肚子便好,能否再備些乾糧?在下明日還要啟程趕路。」
「誒好。」掌柜的離開櫃檯,去往後廚,「我去廚房給你炒。」
衛斂一頓:「沒有廚子麼?」還需要勞動掌柜親自去?
還有他進屋至今,都沒有看到半個夥計的人影,就連其他客人都沒有。
磐安靜得像一座死城。
「生意難做,發不起工錢,只能辭了。」掌柜搖頭嘆氣,模樣看起來比上回更憔悴了。
衛斂聰明地不再多問。
掌柜炒了幾道家常菜,親自端上桌,大概是許久沒見過人,嘴裡絮絮叨叨的:「郎君也看到了,這些時日通常好幾天都不來一個人。上回的夥計——小杜,他被徵兵去了。那孩子才十六歲,平時連廚房那大勺子都拿不穩,只能端端盤子。性子也乖,連跟人打架都不會。他怎麼能拿得動槍呢?怎麼打得過人家呢?他家裡還有一個娘要人照顧……」
掌柜說到這兒,眼睛有些紅。他發了會兒呆,又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匆忙揩了揩眼角:「郎君見笑了。老頭子一個人久了,見了人就想說話,不覺說多了。」
衛斂輕輕搖頭:「無妨。」
「在下一個人在路上久了,也想聽人說會兒話。」
他順便吃了口菜,筷子幾不可察地一頓。
……掌柜大概是上了年紀忘性大,鹽多放了幾回。
衛斂不動聲色,繼續吃了下去。
「那敢情好。」掌柜看著有點高興,「許久沒人陪我這個老頭子嘮嗑了。上回您身邊的那位郎君呢?好像是戴面具的那位?是您弟弟罷……這回怎麼沒一起?」
衛斂垂眼:「他也去參軍了。」
掌柜忽然變得有點僵硬。
衛斂見狀,立即換了帶有楚國鄉音的話道:「我是楚人。」
掌柜神色這才緩下來。
在這秦楚邊界南來北往住客棧的,半數以上是秦人,不然這段日子也不會這麼冷清——還不是因為秦人都不來了,來了也不會得到好臉色。
他就怕那位是秦兵,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可算是仇人。
既然這位郎君是楚人,那位與他一起的,想必也是楚人了。
掌柜放下心來,安慰道:「這打仗嘛,家家戶戶都要出一個男丁。郎君放心,你弟弟一定能夠平安歸來。」
衛斂淡笑:「嗯。」
……姬越可不是什麼大頭兵。
他家那位參軍,叫御駕親征。
「這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掌柜嘆氣,「我髮妻去的早,沒留下個兒子,我是有點把小杜當孫子看的。也幸好老頭子我沒親孫子,小杜去打仗,我這心裡就空落落的。這要是親孫子,那得多難受。」
戰爭苦的是百姓。離別的不只是他們,天底下還有千千萬萬戶人家,因此妻離子散,甚至陰陽相隔。
衛斂堅信他和姬越會在不久之後重逢,只是要暫且先度過面前難關。
可是有太多人……他們再也無法重逢了。
光是聽掌柜寥寥數語的講述,就可以窺見一角戰爭的殘酷。
衛斂突然道:「如果君王無能,老人家,您介意換一個賢明的君主麼?」
掌柜一愣。
「郎君這話……太大膽了。我可不敢回答。」
「掌柜放心,這裡只有你我二人。」
掌柜猶豫了很久,然後道:「陛下他……貪戀美色,昏庸無道,誅殺賢良,早已讓百姓寒心失望,大家積怨已久。他就不配……」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下去,只是道:「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其實咱們百姓,不在乎上頭做王的人是誰,姓什麼。只要能讓我們吃飽穿暖,不用再日日擔憂外人打進來,是個明君,我就認他。」
衛斂聽罷,良久,說了一個字:「好。」
那時候掌柜並不知道,衛斂的一個「好」字,有多重的分量-
姬越不喜歡打仗,衛斂也不喜歡。
可他們不得不做,不得不為此手染鮮血。衛斂知道自己即將做的是什麼,或許會被冠以叛國的名號,或許會遭到楚國子民的唾罵,或許終其一生都會被楚史刻在恥辱柱上。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是非功過是由後人評說。他只活在當下,他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戰爭本身,而是為了和平到來。
他比任何人都想更早結束這一切-
九月十七,楚國,良城。
良城是楚國的王都,最近全城戒嚴,提防有秦國的探子混進來。城門口的排查極為細緻,一有可疑人物就立即逮捕。
今日城門口仍是排起長隊,忽聽一陣馬蹄聲,一名戴著斗笠的白衣青年策馬而來,直接越過一道檢查關卡。
守城士兵立即喝止:「來者何人?速速下馬報上名號!」
排了許久的路人們也不滿道:「就是,到後面排隊去……」
青年勒住韁繩,摘下斗笠,眉眼精緻薄冷,連著聲音也如雪清冽:「公子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