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羲姮的額頭上繃著紗布,影影綽綽印出血來,看起來傷的不輕,也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衛澧想碰一碰,手卻顫顫巍巍的一直沒敢往上落,最後只能輕輕的摸摸她的頭髮。
他語氣顫抖著,「阿妉,阿妉,你醒醒,我以後……以後再也不嚇唬你了。」
他越說,原本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掉,「阿妉,我以後對你特別特別好,你別出事。」
「對不起,我錯了,你想聽多少遍我都說。」此情此景,他「對不起」三個字宛如泄洪的江水,說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疲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衛澧活到這麼大,最鮮亮最恥辱的記憶都在初次見到趙羲姮那次。
他是某個權貴豢養的鬥獸奴,與野獸養在一起,只有在需要表演的時候,會被拉出去與獸搏鬥,供人取樂。
一個驕縱的小姑娘,自稱是公主,讓人打開山洞的柵欄。
那些圈養他的人拗不過,柵欄轟隆一聲被打開,但他被人用鎖鏈縛住,踩在腳底下,那些人怕他發起瘋來傷了貴人。
趙羲姮進來,用小馬鞭挑起他的下巴,身上是亮紅色的衣裙,燦燦的首飾,小小年紀卻貴氣逼人,令人自慚形穢。
她將冰涼的馬鞭移開衛澧的下巴處,對那些人皺眉,「這是一個人,你們踩他做什麼?陳侯敢違背父皇的命令,偷偷養鬥獸奴草菅人命,他的好日子到頭了。」
衛澧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個人,而不是一個畜生,是不該被別人踩在腳下的。
衛澧眼睛裡,腦海里,被打下了她灼灼身影的烙印,他想多看一眼,但卻感到自己骯髒卑賤,不敢再看。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尊是什麼,羞愧是什麼。
是不想讓一個人看到自己的狼狽。
趙羲姮將他帶了出去,收入宮中洗馬,但他那時野性未馴,常常傷人,連話也說不明白。有人說那個小公主住在朝華宮,他偷偷闖進朝華宮,想看看她,但是險些被人打死丟出去。
然後有人給了他一些錢,把他放出宮了,說是小公主吩咐的,小公主說他不適合在宮裡。
衛澧拿著錢被推搡出去,他不懂,為什麼那個小公主要他,又不要他了。
在皇宮附近一直徘徊了三個月。
每次宮門打開的時候,他都努力湊過去,看看是不是小公主想把他接回去了。
最後確定,他真的被拋棄了,小公主真的不要他了。
後來,他知道了小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兒,叫趙羲姮。
她身份高貴,耀若星辰,連陳侯那樣的權貴都要看她臉色。他在她心裡,估計就是隨手救下的一條野狗,怎麼會留下太多的印象呢?
衛澧這些年輾轉流落,最後到了平州,他夜夜睡不著的時候,對趙羲姮的恨意翻江倒海,他做夢都想掐著趙羲姮的喉嚨問她,為什麼救了他又不要他。
他設想過千千萬與趙羲姮重新相遇的場面,他必定要將人踩在腳下,將她一身的驕縱和傲氣都折斷,才能平自己多年之恨。
他聽說趙羲姮到了平州,連夜帶人去了丹東,他本可以直接將人圍住,但他偏偏要故弄玄虛,要令她戰慄害怕,覺得自己很厲害。
但一見她的臉,衛澧甚至莫名的,都不敢說自己就是當年她救下的那個人,那個骯髒的鬥獸奴。
衛澧現在回想,他對趙羲姮所有的感情都不是恨,是怨,是愛而不得的怨。
只有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刻意隱瞞不堪的歷史不讓她知道吧。
陳若江說他當日見趙羲姮穿的那身衣裳,真好看,顯得人精神,頭髮也梳的工整。因為頭髮是他梳了很久才梳好的,衣服是最貴的一件。
臨走前,他還對著鏡子看了好久,還告訴自己:衛澧,你要去報仇了。
可是報仇用得著費這麼大的功夫嗎?
「趙羲姮,我愛你,我真的愛了你好久,我一直都愛你。」衛澧許久以前,已經知道自己愛著她,但他搞不懂,他是什麼時候愛上的,為什麼會愛上。
當那被刻意掩埋的不堪往事再次攤開在眼前的時候,他都明白了,一開始就喜歡的卑微,愛是在這種卑微的喜歡基礎上奠基出來的,他怎麼敢宣之於口?
衛澧與趙羲姮,從來都是天上月與地上泥,哪怕月亮掉進他懷裡了,她也是月亮。
他所有的羞恥心和自尊,都用在這一段不正大光明的愛情里了,他自怨自艾比不過謝青郁,戰戰兢兢怕趙羲姮得知他的心意後笑話他。
衛澧哭得不能自己,所有的情緒積壓在一起一併爆發,他慌不擇言,什麼都往外說,抽抽噎噎的,「阿妉,我錯了,我道歉,我做的……做的不對,我以後都改,你別再不要我了。我以後,以後再也不嚇唬你了,再也不凶你了。對不起,我以後,以後也不跟謝青郁吃醋了,你要喜歡他,你就跟他走,嗚嗚嗚。」
敷在傷口的藥粉上有麻藥,趙羲姮能聽見,但是動有些動不了,身體僵硬沒有知覺。她剛才敷藥時候叫的鬼哭狼嚎,這才睡著,就被衛澧給哭醒了。
衛澧一開始哭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抓著她的手開始搓。趙羲姮表示活該,誰讓他天天拽的二五八萬似的,道歉也不道,丟下娘倆音信全無的,現在跑出來了。
然後衛澧繼續哭,說他以後再也不嚇唬她了。
趙羲姮要不是動不了,估計笑都憋不住了。
大可不必,她真沒被嚇到。
但是衛澧好像還真以為他嚇唬著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平常是裝的太成功了嗎?所以在衛澧心裡還是挺嬌柔的形象。
但他哭著哭著就不對勁兒了,開始懺悔開始表白,趙羲姮聽著,心裡還有點兒不是滋味,道歉表白可以,但他怎麼這麼卑微不自信?平常也沒見他這樣啊?別啊,男子漢大丈夫,拿出平常跟她剛的勁頭。
我的娘,哭得太可憐了,他是不是以為她要死了,所以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跟謝青郁不對付是因為吃醋,他平常口口聲聲說不喜歡她原來都是假的,實際上愛她愛的不行,趙羲姮略有點吃驚。
小伙子平常嘴真硬。
「阿妉,阿妉,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如果你以後……以後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好好對你,我再也不嚇唬你了。我,我以前說的狠話都是騙人的,只有會保護你是真的。」
趙羲姮被他哭得心酸之餘,還有點兒感動,別哭了別哭了,她真沒事兒,都快當父親了哭得這麼丟人,對孩子影響不好。
趙羲姮想勸勸他,但有點沒力氣,張不開嘴。
醫師呢?快點過來跟他說她沒事兒,別讓他哭了。
但醫師也聽不見趙羲姮心裡的聲音,他甚至覺得衛澧現在哭得太慘了,萬一他進去了,見著衛澧這樣慘狀,回頭人家覺得丟臉,秋後算帳怎麼辦?
衛澧一邊道歉,一邊緊握著趙羲姮的手,跪坐在床邊,頭貼在胸口上去聽她的心跳。
還是跳動的,他眼角的淚水滴在趙羲姮胸口,濕濕燙燙的,不多一會兒變得冰冷。
趙羲姮想讓他滾開,他這個動作差點兒碰著她肚子了,令她十分沒有安全感。
期間醫女進來查看過一次,見趙羲姮沒醒,就悄悄出去了,見衛澧這樣,忍不住叮囑,「主公,夫人很快就會醒來的。」
衛澧將趙羲姮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知道知道,知道趙羲姮會醒過來,但是他還是害怕,害怕自己一錯開眼睛,趙羲姮忽然就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趙羲姮可以不要他一次,也可以不要他第二次,但她不能死,她一定要好好活著。
趙羲姮精神不濟,沒一會兒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衛澧還沒睡,跪坐在床邊兒,像個夜貓子似的眼睛發亮,見到她醒來,手激動的都在顫抖。
他站起來,但因為跪的時間太久了,腿麻的沒了知覺,砰一聲又跪下去了。
趙羲姮不忍直視的閉上眼睛,蠢死了。
醫女們和醫師聽到裡頭的動靜,趕忙進來,醫女前來查看傷口,「夫人,還疼嗎?」
衛澧此番是悄悄潛回來的,不能走漏風聲,以防劉渙與王之遙知道,因此府中被趙羲姮遣退的那些人還未得到消息重新回來,趙羲姮暫時只能由這些侍衛從山下找來的醫女照顧。
趙羲姮輕輕點頭,真的,誰腦袋嚯個大窟窿,都疼。
那位年紀很大的醫女憐愛的摸摸趙羲姮的臉,柔聲道,「夫人您只能忍忍了,麻藥不能用太多,剛才上藥那點兒都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對孩子不好。還有儘量不能喝藥,不然對孩子也不好。」
趙羲姮自然明白,她就是運氣太差了,摔都沒摔對地方,好在小傢伙沒事兒,她也沒事兒。
衛澧剛緩過來腿麻的那股勁兒,才扶著床架站起來,聽見醫女的話,手腳一軟,又噗通一聲跪下去了。
他原本細長的眼睛瞪圓,不可置信的看著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