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張口,嗆了一嘴的寒風,肺腑都竄冷,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梅枝上僅存的幾朵花,顫顫巍巍被風吹跑了,衛澧抱著光禿禿的梅枝,尷尬朝趙羲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沒了。」
兩年不見,他沒第一時間回來見她們。
他想讓趙羲姮高興,卻不知道送什麼給她好,於是去青州下折了幾枝梅花,但風雪太大,等他到的時候,就已經被吹沒了七七八八。
趙羲姮見到最後一朵紅梅,被風拋起,那一片紅雜在白中,不知道飄到何處去。
「都沒了也很漂亮。」趙羲姮半張臉都埋在領子裡,悶聲悶氣撲上去抱住他。
他回來就好。
這麼久不在一起,她有時候總夢到衛澧出事,她掐了一把他的腰,還是硬邦邦的,問,「疼嗎?」
衛澧呲了呲牙,「你掐我幹什麼?怎麼不疼的?」
「我怕是夢啊,掐你一把看看疼不疼。」趙羲姮依舊把臉埋在他胸口。
衛澧抬手彈了她一個腦瓜崩,「你就不能掐你自己?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也捨得?」
「唔……都奔三十的人了,你好意思跟我一個二十多的小姑娘計較嗎?」趙羲姮在他懷裡蹭了蹭,把眼淚蹭干。
「二十八二十八!不是三十!差一天都不是三十!」衛澧強硬為自己辯駁。
兩個人一張口,還是熟悉的味兒。
衛澧覺得兩個人在風口裡嗆風實在不對勁兒,拉著她往門裡走。
梔梔揪著衣擺,站在門口遠遠看著他們。
衛澧走的時候,她才六歲,就算趙羲姮經常同她提起,但是時間過了這麼久,衛澧在她的心裡,早就只剩下一個淺淺的影子了。
他現在重新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影子才變得鮮活起來。
直到衛澧把她抱起來掂了掂,梔梔看著他與自己過於相似的面龐,這才克服一點點僅存的害羞,摟上他的脖子,刻意板著聲嚴厲問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你都不知道我學了好多書了。」
少主趙塗林才不會害羞!
「那給你這個行嗎?」衛澧變出來一隻牙雕的小兔,放在她掌心裡。
也就是長久不見,衛澧新鮮才慣著她點兒,換前幾年她敢這麼說話,他早就揪她小辮子了。
小兔是他在鮮卑王宮的寶庫里收繳的,狼牙雕刻,小兔上呈著淡淡的米黃色,只有一隻拇指那麼大,算是鮮卑特產。
其實它只是精緻些,做工難一些,並沒有太過出彩昂貴,不過衛澧當時第一眼就看中了,梔梔屬兔的,這個送給她玩兒很可愛,覺得她會喜歡,於是隨身給揣回來了。
「那我勉強原諒你啦。」梔梔是個小富婆,並不缺值錢昂貴的東西,但她阿耶千里迢迢揣回來的東西,當然顯得格外寶貴啦!
她明天可以跟別的小夥伴炫耀,他們都沒有呢。
青州到底不是他們原來的家,他們還是很懷念不咸。
衛澧回來之前,趙羲姮就已經打包好要帶走的行禮了,原本還想著回平州等他,只是沒想到他能回來的這麼快。
多少有些可惜,種在院子裡頭茬的桂花,衛澧沒能看見。
不過趙羲姮特意打了一些桂花做了桂花蜜、桂花干,勉勉強強也能讓他感受一下去年桂花的馥郁。
一行人在青州修整幾天,啟程回平州的時候,衛澧才算感受到趙羲姮信中所說的,關於梔梔的「人氣」。
密密麻麻一群十歲上下的孩子,哭著喊著送別他們的少主,執手相看淚眼,一個個哭得稀里嘩啦。
「少主你要常回來看看我們,我們會想念你的,嗚嗚嗚~」
「你不要收了新的小弟就忘了我們!」
衛澧坐在馬車裡,微微挑開帘子窺探,看了一會兒,默默把帘子放下,表情一言難盡地看著趙羲姮,「乾脆我們走,把她撂這兒得了……」
「不行,梔梔已經跟平州的小夥伴們說要回去了。」趙羲姮偷偷笑了笑。
衛澧的表情更加一言難盡了,陰陽怪氣說,「她還挺受歡迎啊。」
「沒你受歡迎。」趙羲姮安慰他。
雖然一聽就是假話,但衛澧有被安慰到,倒在她的膝蓋上,「那是當然。」他又補上一句,「你也挺受歡迎的,將士們說多年不見,這次還是想邀請你赴慶功宴。」
「我都可以的。」趙羲姮扒拉扒拉他的頭髮,兩年之前剪掉的頭髮已經長起來了,但還不是特別長,有些像狗啃了似的參差不齊吊在發尾。
她又想到謝青郁岌岌可危,皺眉道,「兄長那裡,我送去了些補藥,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衛澧拉拉她的衣袖,讓她附耳過來,嘰里咕嚕跟她說了一通,最後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他沒事兒的。」
因著衛澧不大做人,謝青郁連日顛簸回了雍州,縫合好的傷口崩裂滲血,高燒了三天三夜,當真一副命懸一線的模樣。
三分的謊言有了七分的真。
謝玉麟哭得眼尾通紅,跪在父親的床前,抽抽搭搭的,水晶一樣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任誰看了都覺得心疼。
謝青郁自然也不忍心,握住他的小手說,「沒事,別哭了。」
謝玉麟一怔,忽然瞪大眼睛,兔子一樣跳出去,喊,「阿娘!阿娘啊!」
幾個醫師來,都說謝青郁傷勢並不樂觀,雖驚喜於他的甦醒,但齊嫣也沒法把事情想得太好,給他輕輕拉了拉被角,「你好好休息,家裡都有我呢。」
謝青郁艱難拉住她的衣袖,「我還有事沒跟你說……」
他儘量讓自己氣若遊絲一些,但演技不是很好,乾脆把眼睛閉上了,「你收到我當年了信了吧……」
齊嫣沒想到這種時候了,他還執著於當年那件事情,只能勸道,「等你好了,我們再說。」
「可是我怕現在不說,今後都沒有機會了。」謝青郁頓了頓,抓緊她的衣袖。
這個傷再過一陣就要恢復了,他再裝病弱肯定不會太順利。
他蒼白的臉頰上微微泛起一抹紅暈,「我想你該知道,我喜歡你,是那種想和你在一輩子的喜歡。」
齊嫣說不出話來,謝青郁這個人做事很糾結,也很一板一眼,他說一輩子,就肯定是一輩子。
「可是你喜歡我什麼呢?」
世上男女之間的愛情,她只見過像她父母那樣慘烈收場的。
謝青郁想了想,如實說道,「你哪裡都很好,我哪裡都喜歡,如果換做別人,也會喜歡你的。」
「那你知道真正的我什麼樣子,你就談喜歡嗎?說不定不是你所見的那樣。」
謝青郁忙不迭道,「我都知道的。你接近我的事情,你父親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沒覺得你很壞,還是很喜歡你。」
齊嫣沒想到,這些事情謝青郁都知道,既然這些都知道的話,也該清楚她接近他是目的不純的吧,這人怎麼還能這麼傻,說出喜歡她這種話呢?
「因為人第一重要的就是活著,你只是為了活著,做得並沒有錯。」
他現在虛弱的躺在病榻上,即便此時場景齊嫣處在弱勢,也不會給她咄咄逼人的壓迫之感。
「哦。」齊嫣揪了揪自己的衣袖,有種被拆穿了的尷尬,還有些說不清的心酸。
謝青郁,人真挺好的。
早年衛澧忙著在外南征北戰,現在他閒下來了,有些人便暗暗勸諫,希望他早日生個兒子承襲家業。
雖然衛澧自己不承認,但他確是二十八九奔三,在眾人眼中,已經到了必須培養繼承人的年紀。
平州發展女學,女子也能為官。
但多年陳舊觀念一時間難以更改,有些人依舊認為,這世上還是男子承襲父業,衛澧雖對女兒很寵溺,上上下下都喚趙塗林少主,但他們也沒當回事兒,只以為是哄小孩子高興的把戲,還是覺得衛澧不會將位置傳給女兒。
且女兒又不隨衛澧姓,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若是給了女兒,那不又是回到了趙家的手裡?白幹了一輩子。
衛澧對此很是惱怒,特意將慶功宴和趙塗林的加封儀式舉辦在一起,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沒想再生第二個孩子。
早早就說了,他和趙羲姮,興許是做不到再多出一份同等的愛給另一個孩子了,如果把給梔梔的愛分一半給另一個孩子,那兩個孩子都很委屈,得到的都是砍半的愛。
尤其梔梔最委屈,好好的最受寵愛的,硬生生要被弟弟妹妹分走一半的注意力。
衛澧獨斷專裁慣了,他既然將事情定下,大家也不敢違逆他,只紛紛祝酒,恭賀少主。
酒過三巡,衛澧半壇烈酒下肚,他本就酒力淺薄,逐漸眼神迷離,看下面一個個人,都變成了蘿蔔白菜,只有趙羲姮一人是清晰的。
他若無人地拉拉趙羲姮的衣袖,悄悄問她,「山下的大白菜都漲價了,我的月例能不能也漲點兒?」
趙羲姮按下他的手,「咱們回去再說。」
衛澧拔高聲音嚷嚷,「你……」
話剛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眼看著再不帶走就要丟大人了,趙羲姮把他攙扶起來,衝下方點頭,帶著得體的微笑,「主公喝多了,我帶他去醒酒。」
楊澤笠坐得近,悄悄話聽了一耳朵,然後問陳若江,「主公在家裡說一不二?主公在家隨意支配銀錢?夫人什麼都聽主公的?兩個人吵架真是夫人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