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能夠償還是幸運的2

  「請……你能不能……」他的話里暗含請求。可是不久之前,桔年在他跟前還是一個卑微而狡猾的「妓女」,讓他忽然換個姿態,也確實不是件易事。況且半開放式的廚房,聲音稍大一些,難免就會驚動了裡面欣喜地忙碌著的姑婆。

  店裡還有工作在等著桔年,可事已至此……她吁了口氣,對唐業笑笑答道:「我的兼職不是一向很多嗎?」

  她猜測著唐業這樣做的緣由,說不定正是因為她「妓女」的身份,為了錢,扮什麼不可以?所以他的謊話才說得更輕易。她起身低聲地給店裡打了個電話,就說家裡有事,臨時回去了。

  這時,姑婆還不忘從廚房探身出來招呼,「阿業啊,你也是,連杯水都不給桔年倒,熟歸熟,也不能少了禮數。」

  唐業有些難堪地起身給桔年沏茶,桔年趕緊接過,白瓷薄胎的杯子,茶色澄透。沏茶的人,看上去內向、敏感、清傲,卻也是個善良而懂得生活的男人,這些優點,想必另一個男人更懂得欣賞。也是朱小北說的,受溫室效應影響,地球磁場變化,好男人都同性相「惜」,異性相斥了。

  桔年和唐業並不熟,何況中間還橫著那些不愉快,姑婆還在廚房裡,他們的這場戲仍得演著,可兩個內斂的人各自枯坐著發呆,未免有些怪異而僵硬。

  「你看電視嗎?」唐業悶悶地說。

  「呃,隨便吧。」桔年說著,借放茶杯的姿勢站了起來,坐下時順手拿起了擱置在茶几側面書架上唯一的一本大部頭書籍,聊以打發時間。

  那是一本平裝版的《西遊記》,翻得書頁都有些卷了。桔年看書最是不挑,高中時代迷戀武俠小說,在監獄那三年,她作為圖書管理員,接觸到的書雖說比別的囚犯多,但裡面的書並不豐富,從晦澀的哲學書籍、連環畫到毛衣編織大全,她都來者不拒。

  桔年這一坐下去就再也沒有抬頭,唐業起初還是戒備地看著她,生恐她藉機有什麼舉動,她卻只是不時地翻過書頁,及肩的短髮半覆住她的側臉。

  唐業挪了挪有些僵的腿,她漸漸的從容也在一定程度上舒緩了他的緊張情緒,喝了口已經冷卻的茶,這個女人現在沉靜得像一汪碧水,看似通透,卻看不見底。

  「準備吃飯了。」姑婆從廚房裡端出了第一道菜,桔年忙合上書,放回原處,站起來打算幫忙拿拿碗筷。唐業也起身,在姑婆返回去盛下一道菜的時候,他掃了一眼那本歸位的《西遊記》。

  「它能讓你那麼入迷?」

  桔年咬咬唇說:「讀書對任何一個行業來說都是有用處的。」

  「那這本書讓你有什麼收穫?『心猿空用千般計,水火無功難煉魔』?」

  桔年不答,上前去接姑婆手上端著的湯碗,放置在餐桌正中央之後,才回頭笑了笑,「不是這一回,我看的是『九九數完魔滅盡,三三行滿道歸根』。」

  唐業的冰箱裡還有一些簡單的儲備,姑婆看來是做慣家務的人,搗鼓了一個小時,桌上擺著三菜一湯,葷素搭配,看起來倒也豐富。三個人圍桌而坐,老人一邊繼續剛才沒打聽完的桔年家史,一邊不斷地給桔年碗裡夾菜。桔年只說父親是跑運輸的,母親是家庭婦女,家中還有一個弟弟,這也是實話。至於她和父母親已經十一年鮮少往來,這些在老人面前就不必提了。

  吃著吃著,姑婆該問的都已問完,給唐業添了碗飯之後,忽然問了一句:「對了阿業,我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你阿姨前陣子問我,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我這半老年痴呆症,竟然想破了頭都記不起來,你究竟是五月,還是九月生的?」

  姑婆的話雖看似問唐業,眼睛卻看著桔年。唐業舉著碗,也不下筷子,執筷的手握得很緊。

  桔年心中也是明鏡似的,老人家活了那麼多年,看人見事的歷練不知道比他們多了多少,天上憑空掉下個未來的侄孫媳婦,雖然償了她多年的心愿,但這件事畢竟來得太突兀,老人心中也是存有幾分狐疑的。她不便當面詢問,也許知道若兩人真心騙她,問了也沒個結果,於是便拐著彎試探。如果桔年真是唐業親密到帶回家藏在房間裡的女友,至少該知道唐業的生日吧。

  桔年慢慢咽下了嘴裡的飯,這個問題著實是難住了她,她何止不知道唐業生於何月何日,除了一個名字、一個地址,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姑婆,我一向不過生日,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唐業若直接說破自己的出生年月,無異於讓姑婆認定了桔年的確不知曉,就算解釋說是忘記了,也未免顯得兩人太過陌生。他只得含糊地打了個圓場。

  姑婆正待說話,桔年側身對著唐業淺笑,「阿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是夏天生的吧,好像是七月二十三還是二十四號,我都有些忘記了。」

  唐業愣了愣,眼裡的驚詫一覽無餘,姑婆卻沒有看他,笑逐顏開地對桔年道:「沒錯沒錯,是七月二十四號,你看,還是桔年記得。」

  桔年笑著低頭吃飯,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她也是一搏,勝率不到兩成,謝天謝地,運氣不錯,不過即使錯了,她也能找到個話題搪塞過去。

  吃過了午飯,收拾停頓,姑婆和桔年又回到了沙發上看電視。

  「阿業,你也坐下來啊。」姑婆對這「小兩口」貌似再沒有了什麼疑問,桔年雖看起來還有些羞澀,但對她提出的所有問題一概對答如流。

  這姑娘家境雖普通,但看起來難得的乾淨,姑婆很滿意。

  唐業卻沒有坐下,「我不太喜歡看粵劇老片,你們聊。」

  他話是這麼說,人進到書房,拆著姑婆今天給他帶過來的包裹,眼睛卻從門隙里悄然打量著客廳里的女人。

  姑婆說:「桔年啊,你也覺得悶吧,你們年輕人,都不愛看這個了。」

  那個叫謝桔年的女人說道:「也不是,我小時候也聽過一些,現在都還記得一些。」

  「是嗎?」姑婆顯然很驚喜。

  「我記得最深的就是《禪院鐘聲》……」

  「哦哦,那個我知道,我知道!」姑婆拍著大腿。

  ……荒山悄靜依稀隱約傳來了夜半鍾,鐘聲驚破夢更難成,是誰令我愁難罄,唉悲莫罄……

  唐業靜靜聽著這個女人伴著姑婆輕哼,那最是蕭瑟淒冷的調子,在她並不甜美的聲音里,竟有種千帆過盡後雲淡風輕的況味。

  ……情如泡影,鴛鴦夢,三生約,何堪追認……

  唐業的雙手按在打開的包裹上。

  她究竟是什麼人。

  飯後,姑婆打算回老宅休息,唐業執意要送老人回去,桔年說自己要趕去另外一個地方辦事,不順路,送姑婆下樓,就要揮別。

  姑婆坐進了唐業的黑色普桑內,桔年和他們道了再見。

  「桔年啊,下次一起吃飯。阿業說他不愛粵劇,小時候可是喜歡的,有幾段唱得也好,到時我讓他給你唱。」姑婆看來跟她很是投緣。

  「好啊,下次。」桔年在車外俯身笑著點頭。

  唐業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轉頭對姑婆說了句:「姑婆,等我一會兒,我跟她說幾句話。」

  姑婆笑道:「年輕人啊,還沒分開,就那麼黏糊了。」

  唐業下車,拉著桔年走到幾步開外,桔年顯得很溫順,並沒有更多的反應。

  「我姑婆拿過來的包裹里的錢是你的?」他當初怕那兩個女人糾纏,跟交警交涉時,一樣留下了父親老宅的地址。父親已逝去多年,只有姑婆住在那裡,他只是不時回去看看。今天姑婆帶過來的牛皮紙包裹里,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塊。

  「錢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事出無奈,但確實對不起你。」桔年由衷地說。

  唐業頓了頓,又問:「那今天我該付你多少錢,你說。」他也是個不喜歡虧欠的人。

  桔年貌似認真地思索了一陣,說道:「你應該給我一千四百五十塊。」

  唐業一怔,但還是低頭去搜錢包。

  桔年把一千四百五十塊錢拿在手裡,笑道:「沙發套的錢清了,貨既出門,概不退換。」

  他們也兩清了。桔年感謝唐業給了自己一個償還的機會,假如你沒有這個機會,不管虧欠了什麼,那所謂的補償只能是對方的負累。她能還了,是幸運的。

  「再見。」桔年對唐業說。

  再見再見,就是後會無期,再不相見。

  「等等。」唐業叫住她,問出困擾了自己好一陣的疑惑,「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桔年笑笑,「猜的。」

  見唐業不信,她又補充了最為關鍵的一點。

  「望風亭大暑對風眠。」

  大暑即七月二十三或二十四號,一年中最酷熱的一天。

  雖然她不知道某個生日的那天,這個男人有過什麼回憶,但她記得石榴樹下流淚鏤刻的自己。也許她和這個男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嗜好,他們喜歡把珍貴的東西深深鏤刻。假如有一天,老到記憶都模糊了,還有木紋代他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