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巫山上的一滴雨

  不管你喜不喜歡,期不期待,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高三遲早要來。高三是什麼,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夜路,是大雨降臨前最讓人窒息的沉悶,是你期待跳過去但是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一道坎。

  分班後,原本不同班級的學生重新組合,桔年和陳潔潔居然又在新的文科二班裡遇見,理科成績相對較好的韓述居然也選擇了文科,不過他被分在文一班。

  陳潔潔依然是桔年的同桌,她跟班主任說,自己成績不太好,跟桔年同桌,可以在學習上得到幫助。桔年對這個決定沒有表示任何的看法,她並沒有別的優等生那種對自己勞動成果的捍衛,寫好的作業、練習從來都是放在課桌上,每天有數不清的同學拿去「借鑑」,熟悉的,不熟悉的,誰都可以,只要借完之後記得歸還,或者最後一個借的人順手幫她把作業交上,這已經成為他們班上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其他的好學生寫完作業之後,也習慣在下課或者自習的時候翻一翻桔年的本子,看看答案跟自己的是否一樣,這種時候,桔年通常是不聞不問地低著頭看她的武俠小說,每天幾個章節,是她平淡生活里唯一的天馬行空。

  可是陳潔潔在學習上求助於桔年的地方並不多,她這樣漂亮而家境優越的女生,並不需要在成績上費太多的心思,她經常的是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桔年漫無邊際地閒聊,聊她喜愛的電影,還有心情。桔年大多數時候是聽眾,為了不掃興,偶爾笑一笑。桔年學習或者沉迷於武俠小說時,陳潔潔就靜靜地看著她的張愛玲,她是個看上去端莊而具閨秀氣質的女孩,喜歡的卻總是一些冷清而決絕的東西,無論是她鍾情的文字還是電影,均是如此。

  陳潔潔還有一個特殊的喜好,那就是指甲油。對於樸素而戒條嚴格的高中生來說,指上丹蔻還是一個小眾的行為。陳潔潔就埋首在書本壘起的城牆下給自己塗,先是左手,然後是右手,經常每一個手指的色彩都不一樣,她偷偷藏在書包里的那些瓶瓶罐罐,總是艷麗而詭異的顏色。塗好了之後,自己細細端詳一遍,又拿出洗甲水逐一清除掉指甲油的痕跡,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指甲油的氣味刺鼻,不管是在自習課還是課餘時間塗,整個教室都可以嗅到那股氣息。這時,男孩子就情不自禁地朝那個方位張望,女生大多露出厭惡的不以為然的表情。只有桔年,她視而不見照看她的書,雖然那股氣味就在身邊,她的嗅覺也許比別人遲鈍一些。

  陳潔潔塗完之後,桔年通常是唯一的觀眾,她偷偷地在課桌下攤開手指給桔年看,「桔年,你喜歡哪一個?」桔年總是說「都挺好的」。其實陳潔潔塗上大紅的指甲油最是好看,細白纖長如水蔥一般的手指,尖端血一般的殷紅,觸目驚心的淒艷。陳潔潔總在她長得最完美的右手中指塗上這個顏色,十指連心,那就像心尖的一滴血。

  有一次她說:「巫雨也喜歡。」

  桔年知道,巫雨對於陳潔潔來說,已經不再是同學的朋友。很多次,她是從陳潔潔嘴裡才得知巫雨一些不為她所知的細節,巫雨喜歡最艷麗的指甲油,巫雨喜歡烏黑而長直的頭髮,巫雨聽不好笑的笑話笑得最開心……仿佛陳潔潔認識的巫雨和桔年的「小和尚」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存在。同樣,陳潔潔和巫雨的世界,還有桔年和「小和尚」的世界,也像是隸屬於不同的空間。桔年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不想窺探,可她知道,另一個巫雨和另一個空間一樣,是真實存在的,這個認知讓她無奈而悲哀。

  漸漸地,桔年不再參與陳潔潔他們周末的打球。韓述挑釁道:「你怕輸給我?」她充耳不聞。就連獨自偷偷地去找巫雨的次數也少了。如果等待的那個人只是在門外徘徊,那桔年寧願閉著門思念,相對於一個無法確認的背影,至少思念是完整無缺的。

  那天,桔年從數學老師辦公室抱著高高的一摞練習試捲走回自己的教室,這本是班上學習委員的職責,可學習委員偷懶,正好桔年到老師那有點事,就索性讓她代勞。桔年也沒有什麼意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只是歸途中不幸遇上同去老師那領試卷的韓述。韓述是文一班的學習委員。

  韓述多管閒事地問:「怎麼你們班學委換屆了?」

  「我幫忙而已。」

  「人家在走廊上聊天,你當什麼苦力?你這麼好心,幹嗎不幫幫我的忙?」他不由分說地試圖把自己手上的試卷也疊放到桔年懷裡,桔年不想跟他糾纏,於是抱著與自己頭頂齊平的試卷顫顫巍巍地走,好不容易走到文一班教室的門口,看不見台階,險些踏空,韓述扯了她一把,拿回自己的東西,還不領情,「別人叫你做你就做,活該!」

  桔年不理他,走回與文一班相鄰的教室,沒想到身後被人冷不防一撞,整個人差點向前傾倒,腳下勉強站穩,懷裡的試卷卻有一半掉落在地。她回過頭,一個女生一臉無辜地站在身後說:「對不起,是她們推我的!」

  撞人的女生和推人的女生,桔年叫不出名字卻很面熟,都是韓述班上的同學,桔年知道她們看不慣自己「變著法子拍韓述的馬屁」,只得認命,彎著腰一份一份地撿著地上散落的東西。不一會兒,另一雙手也加入到撿試卷的行列之中來,桔年認得那雙手,還帶著剛清洗掉的指甲油的氣味。

  重新把試卷碼整齊之後,桔年站起來,緊緊抱住懷裡的東西。

  「謝謝你,陳潔潔同學。」

  她的口吻是那麼客氣,陳潔潔在這種禮貌的疏遠之下沉默了。

  回到位置上,陳潔潔玩了一會兒自己的指甲,忽然問:「桔年,你討厭我是嗎?」

  桔年看著陳潔潔,片刻,搖了搖頭。

  她多麼希望自己討厭陳潔潔,甚至希望陳潔潔有更多讓人討厭的理由,就像很多壞女孩一樣。可是,桔年做了陳潔潔那麼長時間的同桌,竟然找不到一個足夠讓自己討厭這個女孩的理由。陳潔潔美麗、明朗,即使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氣,仍然不掩她的有趣和善良。桔年想,假如自己是巫雨,對這樣一個女孩有好感一點也不奇怪。

  桔年並不討厭陳潔潔,她只是沒有辦法和陳潔潔做朋友,並且堅持自己心底的這一點陰暗,也許她是嫉妒陳潔潔的,她也有一頭黑而直的長髮,可是巫雨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

  假如一定要遷怒,一定要將心中的難過歸咎於人,桔年更多的是悄悄地埋怨著「小和尚」,如果「小和尚」真的屬於她,那麼不管別人多麼美好,都只是別人的事情。可是誰說過巫雨是屬於她的?除了她自己。

  陳潔潔過了一會兒又問:「那麼,你喜歡巫雨嗎?」

  桔年並不習慣在旁人面前表露心跡,她對巫雨的依戀,是藏在心裡最深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她沒有做好準備和人分享。

  「桔年,你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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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雨是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重要,而且唯一。

  陳潔潔說:「我好像鬆了口氣,我剛才很怕聽到你說『是』。因為我喜歡巫雨,如果你也一樣喜歡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夠贏了你。」

  其實,陳潔潔喜歡巫雨,對桔年來說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可是陳潔潔那麼直截了當地挑破,還是讓她心中一震。對方越是光明磊落,就越顯出了桔年的猶疑和怯懦,她從沒有理直氣壯地得到一樣東西,所以遠比不上陳潔潔勇敢。

  「你覺得你和巫雨之間最大的障礙是我?恐怕你錯了。」桔年低聲說,剛發到手的數學練習試卷在她手上翻來翻去,但是一道題也看不懂。

  陳潔潔雙手托腮,「我不知道。你沒在我家裡那種環境中長大,你也不知道那是多麼令人發瘋。到現在我爸媽都要派人接送我上學放學,他們說一個女孩子回家讓人不放心;我不能關著房門睡覺;沒有上鎖的抽屜;電話經過他們過濾;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必須得到他們的准許;打球也必須在指定的場地。我經常想,有一天,我要從他們眼皮底下消失,徹底消失,讓他們再也找不著了,我天天這麼想,天天想,可是我不知道一個人要去哪裡……第一次見到巫雨的時候,他拉著你在馬路上跑,那麼不顧一切,他撞倒了我,那個時候我羨慕你,我希望我才是他手裡拉著的那個人。」

  「他不能帶你去哪裡的。」

  「你怎麼知道不能?只要他願意,哪裡我都跟他去。我知道我等的那個人就是他,就像我命定的羅密歐,帶著我走。」

  桔年無聲地垂下了眼帘,多熟悉的告白,她連心事都不是獨有的。巫雨只有一雙手,他帶不走兩個人,更何況他沒有翅膀,能飛到哪裡?

  「我知道這些聽起來是傻話,我也不怕你笑。喜歡就是喜歡,你讓我給理由,一個也沒有。我不在乎巫雨是什麼人的兒子,只知道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樂,路邊攤也是他第一個帶我去的,我為什麼不能吃那個?他不說話,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很安靜,全世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從來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過任何人,除了你。別人都不懂,可是你應該清楚,他是一個多好的人。」

  桔年笑笑,她希望自己從來不懂。

  老師走進了教室,陳潔潔放下托腮的手,「不說這個了,下個周末是我十八歲的生日,這一天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邀請了一些朋友到家裡。桔年,我真心希望你也能來。」

  陳潔潔一定也邀請了韓述,因為她說過,韓述的爸爸是陳家敬重的朋友,韓述也成了少數能跟她來往的男孩。

  周四,桔年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又與韓述不期而遇。

  韓述問:「你想好要送什麼禮物了嗎?」

  桔年確實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也沒想好,要不乾脆節約時間,我和你湊個份子,隨便送個什麼東西就好?」

  「啊?我和你?這樣不好吧?」

  「大不了我出得多一點,你愛出多少出多少。」

  「不,不是這個問題?」

  「你哪來那麼多問題。不說話就這麼定了啊!」

  「呃……」桔年接下來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韓述的車子已經溜進了另一條岔道。

  經他這麼一提醒,桔年才覺得,自己既然答應了要去,就不能空著手前往啊,她的零花錢少得可憐,但是陳潔潔又能缺什麼呢?

  桔年為這個問題困擾著,到了家門口,巫雨在巷子口的電線桿後面叫了幾聲她才聽見。這還是巫雨頭一回上這來找她,桔年又驚又喜,正想發問,巫雨順手接過她的車騎了上去,回頭暗示她也上車。

  「走,我們別在這說話。」

  桔年當然會意,爸媽不會喜歡這樣的一個訪客,她也管不了是不是按時回家,想也不想就跳上破自行車尾座,讓巫雨載著她離開,也不問去哪裡。

  他們離開桔年家所處的小巷,駛進人少的道路,巫雨扭頭問她:「為什麼你都沒來找我?」

  桔年說:「我以為你沒時間。」

  「我總會休息啊。」

  「你休息的時候陳潔潔不去找你?」

  巫雨靜靜地騎著單車,就在桔年後悔牽出這件事的時候,他說:「她也不是經常可以出來的,再說,她和你是兩碼事啊。」

  「是一碼事。」

  她的聲音太輕了,巫雨沒有聽清,「你剛才說什麼?」

  「沒有說什麼……我們去哪裡?」

  「不知道。」

  「那你讓我上車幹什麼?」

  「說話唄,讓謝大師給我算算卦,總不能在你家門口說吧,你又不能回得太晚,難道把你帶去我平時去的那些地方?」

  「有什麼不可以?」

  「那些地方太亂了,我不能讓你去。」

  自行車駛進了一條老舊的街道,四周的店鋪淨是一些香燭供品,也許是心理作用,大白天也覺得陰森森的,桔年想,他們怎麼就逛到這來了。

  一隻老而瘦的黑貓鬼鬼祟祟地從一個店面里躥出來,差點撞上了巫雨的車輪,巫雨扭了扭車把,還搖響了自行車的鈴鐺。桔年騎這車有兩年多了,居然從來不知道那破鈴鐺還能發聲,何況一隻老貓能聽懂鈴聲?她撲哧一笑。

  「你要算什麼?」

  「嗯,不知道……」巫雨也在前面沒頭沒腦地笑。

  「要不算算我的名字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巫雨巫雨,不就是巫山上的一滴雨嗎?」桔年信口胡謅。

  巫雨笑道:「你也這麼說?」

  桔年一愣,「還有誰這麼說?」

  巫雨沒有回答。

  桔年心中疑惑,這才發現他褲子口袋裡,一張疊好的紙條露出一角。她伸手去抽取,巫雨沒有拒絕。

  那是張精緻的紫色便箋,上面有淺淺的蝴蝶狀暗紋,還沒展開,桔年已經嗅到上面淡淡的清芬。

  打開來,紙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美麗的信紙在桔年的指尖上有了微微的皺痕,它就像一塊燒紅的鐵,讓你痛了,卻扔不掉,焦傷了,粘在皮膚上,留下醜陋的痕跡。

  這個字跡桔年是認得的。

  「她給你的?」車子前行,劃破空氣,微微的風聲掩蓋了桔年聲音里不易察覺的異樣。

  好久,桔年才等到巫雨的一句話。

  「是啊,我很喜歡,連帶著覺得我的名字也有意義了。桔年,你覺得呢?」

  桔年,你覺得呢?

  桔年垂下頭,有一滴眼淚打在了交疊的手背上。

  他沒有回頭,所以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