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誰會喜歡風間同學

  桔年最喜歡高中的一點就是,每個人可以把所有的教科書、練習冊通通堆積在課桌上,好像一道城牆,人藏在裡面,仿佛有了壁壘的保護。因此,她的「城牆」總是壘得最高的,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她低著頭,樂在其中。

  她最喜歡幹的事情還是發呆,人在那裡,思緒卻在千里之外進行著匪夷所思的奇遇。不過桔年對發呆的時間還是有選擇的,數學課和英語課她都規規矩矩,這已經是一種習慣,害怕一節課跟不上,下一節課就如聽天書,她又害羞,總不好意思去問別人或借其他人的作業大抄特抄,什麼都得靠自己。可以允許偶爾發呆的是政治課、歷史課,而語文課對於桔年來說簡直就是白日夢的溫床。語文這東西,講究的就是一個語感,與其分析魯迅、巴金、老舍文章里的深刻寓意和中心思想到精神分裂,還不如主動分裂。蕭秋水的唐門一戰,還有他和唐方奔跑著的樣子,可比孔乙己和祥林嫂有趣多了。語文老師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桔年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魂魄在這個時候已經追著那奔跑的人去了。

  蕭秋水有一張肅穆而沉靜的臉孔,笑起來有白白的牙齒,唐方是什麼模樣,總看不清。

  桔年想著這個的時候,不止一次吃到語文老師的粉筆頭。真不幸,白日夢溫床的任課老師正是桔年的班主任。

  語文老師的彈指神功永遠都是那麼准,不管桔年的頭埋得多深,總是恰恰中招。她不識趣,每次都「哎喲」一聲,大大地滿足了發功者的成就感。

  「謝桔年同學,魂兮歸來喲,魂兮歸來……好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吧。」語文老師的開場白也是大同小異。他有時還會感嘆,與其看見桔年雙眼發直,魂游太虛,不如她趴在桌上睡大覺。

  這時,桔年就會在同學們的滿堂鬨笑中慢騰騰地站起來,面紅耳赤地回答老師的提問。他們的班主任喜歡拖堂,經常別的班已經下課了,就聚攏在他們教室的外面,看熱鬧似的跟著起鬨。

  桔年雖然窘,緊張起來又結結巴巴,但是回答問題卻鮮有出錯。不是她愛溫習,開學時她就喜歡拿語文課本當成小說集一樣看,她愛看那些文章,卻不喜歡深沉的中心思想。說起來,語文老師雖喜歡用粉筆頭彈桔年的腦袋,但對於她的屢教不改,也沒有更多的為難。究其原因,大概也因為桔年上高中後成績一直非常好,一個愛發呆的優等生還是一個優等生,而且她看起來又乖,做錯事的時候小白兔一樣的無辜,作為班主任,總是對這樣的學生狠不起心來。

  其實成績好也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在七中上學以來,學習就是桔年發呆外唯一可以做的正經事。那些代數幾何題、化學方程式、英語閱讀題做多了竟然也能從中找出一些趣味,就好像跟它們說話,一來二往,總會討論出個結果。這比那些男生在教室外追追打打、女生討論誰喜歡誰有意思多了。

  哦,對了,桔年還會給巫雨寫信。雖然說起來是在一個城市裡,寫信有些奇怪,可桔年還是堅持不懈地寫,每周一封,話多的時候兩封。認認真真地在信封上貼上5角錢的郵票,她的心事就開始投遞。

  桔年也僅有巫雨這一個朋友。他在身邊的時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花是該跟巫雨共賞的,最大的一場雨也應該跟巫雨一起淋,最快樂的事,最悲傷的事,都理應和巫雨分享。

  桔年已經是一個青春的少女了,她也許能在自己的思念中隱約感覺到那心事的端倪,可她想著,就抿嘴笑了。她和巫雨,有很多很多話說,但也有些話不必說。

  巫雨的回信不如桔年頻繁,這也對,他從來就是個話很少的男孩。他寄給桔年的信,除了說自己很好,空蕩蕩的信紙空白處,就畫著兩棵樹,一棵大一些,一棵還在長。他的畫功並不好,兩棵樹也就勉強可以辨認。桔年看信時,同桌的女孩子有時瞄到了幾眼,就喜歡說:「謝桔年,你怎麼每次都收到同一封信?」

  她們都不懂,只有桔年看得出小的那一棵在漸漸變高,葉子從五片變成了二十三片,大的那一棵開過了花,又謝了。

  兩棵樹,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

  為著這些少女的心事,有時桔年也會關注相鄰座位女孩子的相關討論。這個年紀的孩子課業最重,夢也最多。同年級的、高年級的男生,帥氣的、優秀的、運動好的、長得高的,總也討論不完。

  有一次,同桌忽然問正低頭看《浣花洗劍錄》的桔年:「哎,謝桔年,你覺得韓述怎麼樣?」

  桔年是個內向的孩子,和同學們的交流並不多。平時總在各種小圈子之外的她,聽到有人問自己問題,不由得感到榮幸和激動,當下精神為之一振,回答起來也是認真而不遺餘力。

  「函數啊?我覺得還可以啊,我挺喜歡的。」她合上書說。

  女生們一聽,眼睛都睜大了,好幾個人現場就竊竊私語了起來。

  桔年的同桌用手肘頂了頂她,「行啊,謝桔年。你還挺敢說,可是都說韓述很難搞哦。」

  桔年坐直身子,正色道:「不會啊,只要背熟了幾個公式,它就很好搞了。」她試著跟大家學習相同的語言風格。

  「公式,什麼公式?」同桌驚訝地尖聲問道。

  難道她們都選擇在數學課發呆?

  桔年拿過自己的小本本,做好了熱心給同學解答的打算。這時她才想到問一問:「你們是說多元函數還是反函數?」

  大家好像都愣住了,同桌翻著白眼說:「切,我還以為你說你喜歡韓述。」

  桔年也遲疑了一會兒,「其實我更喜歡立體幾何。」

  她因此被奉上「書呆子」的美名。桔年自己想了一會兒,才驚覺此「函數」非彼「韓述」。她並不是真的那麼糊塗,只不過從來沒有在心裡認真地把那個叫「韓述」的人作為一個考量的對象。

  韓述給桔年的感覺就像《蠟筆小新》里的風間同學,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自我感覺更是良好。活躍,有禮貌,愛乾淨,重儀表,見識比一般同齡人廣,受的是精英教育,喜歡做有高雅品位的事,把與蠟筆小新之流品位低劣、舉止猥瑣的同學為伍看成是一種莫大的羞恥。他現在背著個書包端端正正地來上學,若干年以後則會夾個公文包端端正正地去上班。桔年覺得此等「精英」離自己很遙遠,即使在《蠟筆小新》里,她也只喜歡阿呆。

  誰會喜歡風間同學呢?

  當然,風間同學也不會喜歡桔年這樣的人。桔年是外宿生,她每天掐著時間上課,喜歡踩著鈴聲進教室。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一不留神,遲到就在所難免。

  其他的執勤同學和老師偶爾還會看在桔年一臉悔意和認錯態度良好的情況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遇見了風間,不,是韓述同學,那就是出門沒看皇曆。韓述同學執勤比包拯還鐵面無私,比雷鋒還敬業,鼻子比狗還靈敏,行蹤比影子還鬼魅。更奇怪的是他好像最喜歡在桔年出沒的那條路上守株待兔,桔年遲到十有八九都是栽在他手裡,不批評加諷刺一輪,是不能輕易放人的。

  桔年嘗試著摸清韓述執勤的規律,得到的答案是「沒有規律」。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在沒有任何報酬的情況下,犧牲那麼多的精力和熱情去做政教處的爪牙。

  也是被韓述逼到沒有辦法,實在時間緊張的時候,桔年就抄小路爬圍牆,只要她閉著眼睛從七中西北角那個一米高的圍牆往下一跳,直接就到了實驗樓後邊的草叢,那裡的草很厚,不容易摔疼,也省了繞一個大圈子。

  桔年也不知道這麼隱蔽的角落是怎麼被韓述發現的,總之在她安全度過大半個學期之後,某一天,正打算縱身往下跳時,忽然看到那個可怕的身影從另外一個角落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嚷嚷:「謝桔年,你就不怕摔死?」

  桔年當然怕,但她更怕死在韓述手裡。她慌張地落地,姿態不雅,手腳同時著陸,不過算是趕在鷹犬抵達之前成功溜走。從此,桔年自動把家裡的鬧鐘往前調了十五分鐘,她再也不要重複這種亡命生涯了。直到第一個學期接近尾聲,桔年都沒有再遲到。倒是有一天韓述檢查校徽,破天荒地關心了一句:「謝桔年,你怎麼不跳牆了?」

  桔年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怕摔死啊。」

  她不知道韓述為什麼會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直到期末考試考完了,也就是放假的前一天,全校師生集體大勞動,有人在實驗樓角落的圍牆底下拔草,拔著拔著就扒出了一個膝蓋深的小坑,上面還用雜草掩蓋得好好的。發現這個坑的同學都在猜測這是拿來幹什麼用的,有說是藏寶貝的,有說是抓老鼠的,只有桔年在一旁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滴冷汗。她趁沒人注意,特意觀察了一下地形,那個坑的位置不就是她跳牆時的落腳點嗎?

  據桔年所知,韓述同學是很忙碌的,他下了課之後要參加英語興趣班、奧林匹克數學培訓班、音樂興趣營還有羽毛球練習,總之他是一個分身乏術的好學生。那他究竟是在什麼時間、利用什麼工具、出於什麼心態、為達到什麼目的而挖了這麼一個坑?桔年弄不明白,半夜醒來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心有餘悸。

  孔雀膽、鶴頂紅、七星海棠、金蠶蠱毒……什麼都毒不過少男的一顆心。

  ###第49章七傷拳,先傷己,後傷人

  現在回想起高一上學期期末勞動的那一天,還真是喜憂參半。如果說某人的陷阱驚出了桔年一頭的冷汗,那麼,後來跟巫雨的重逢則讓她的頭和她的心都開了一朵「花」。

  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桔年的任務是倒垃圾。同學們把清理出來的雜草和廢棄物掃成一堆,她就負責用個單輪的小斗車把這些東西運到垃圾池,周而復始地往返。對於桔年來說,這項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

  不記得是第幾次從垃圾場回來,桔年聽到陳潔潔遠遠地叫了她一聲。

  「謝桔年,有人找你。」

  陳潔潔是桔年的同班同學。高年級的男生都說高一(3)班漂亮女孩子特別多,桔年只發現了一個。她是個不容易驚訝的人,但是在開學註冊的那一天,當她正面與陳潔潔迎上,她驚訝了,或者說,是驚艷。

  陳潔潔有一張讓人很難忽視的容顏,黑山白水一般的眼睛,曲線秀致的鼻子,烏髮紅唇,比大多數南方人還要白皙的皮膚,青春姣好的身段,合該是夢中人的模樣。她的頭髮很長,流墨一樣傾瀉而下,換作在別的人身上,或許是老土而俗氣的,而陳潔潔這個樣子,偏偏如完美的工筆畫一般不能增減半分。

  桔年在此之前從來沒有跟陳潔潔說過話,並不是因為對方有多高傲。相反,陳潔潔家境雖然很好,但據說家教很嚴,完全沒有一絲驕橫輕狂的樣子,待老師、待同學都是禮貌而和氣的,怎麼看都是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模樣。在真正的公主面前,桔年就像童話里充當背景的一隻縮縮兔子。

  潔潔,連名字都那麼纏綿,啟動雙唇輕輕吐出這兩個字,感覺有些溫柔的意味,哪裡像「謝桔年」這三個字,生澀拗口,不知所云。

  所以,當陳潔潔說話的時候,桔年是詫異的,不僅僅是因為漂亮的公主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而是她也不知道有誰會找自己。她愣愣地朝陳潔潔的方向看過去,先是看到了光溜溜的腦袋,然後是一行耀眼的白牙。

  桔年猶自不敢置信,然後,當那個人從陳潔潔身後朝她走過來,她扶著小斗車,傻傻地,就知道笑了。

  職高的期末考試和放假都比普通高中要早一些,巫雨站在桔年面前,手裡拿著他的球拍。

  「我跟同學在附近的球館打球,順便來看看,你們學校好大,很漂亮。」巫雨大概也想到周圍有那麼多邊勞動邊朝他們看的人,不由得也有幾分侷促。

  陳潔潔把人領到,識趣地走開了。

  「有嗎?大概還算漂亮吧,呵呵。」分開的時間裡,桔年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巫雨,但是他忽然站在她面前,她竟然有些措手不及,太多的驚喜堆積起來,反倒讓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你看起來也挺好的。這就好。」巫雨撥了撥球拍上的弦,又笑著說,「好了,我該回去了,你繼續做你的事吧。」

  「回去了?哦……好吧。」桔年的失望油然而生,但自己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表達的,只得點頭。

  巫雨朝她揮揮手,轉身離開了。桔年看著他的背影,怔怔地,手裡仍沒有放下運垃圾的小斗車,她想,自己剛才的樣子肯定呆透了。

  「謝桔年,這邊有很多樹葉要運走!」班上的同學在催促她了。

  桔年如夢初醒,趕緊推著車子跑了過去。陳潔潔也在那邊把落葉掃成一堆往車上倒。樹葉不重,但占據空間,小斗車輕易就滿了。桔年又推著它們朝垃圾池的方向走,陳潔潔放下掃帚,主動在一旁給她扶著小斗車。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桔年不好意思地說。

  陳潔潔給了桔年一個友善的笑容,「沒事,推車挺有意思的……謝桔年,剛才那個人是你以前的同學嗎?」

  桔年看了陳潔潔一眼,小聲回答:「哦,那是,那是我的……朋友。」

  她覺得「同學」這兩個字對於自己和巫雨的關係來說是顯得生分而不確切的,可是當她說起「朋友」這個詞時,忽然臉有些燒紅。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朋友」總還算是個敏感的詞彙,尤其對方還是個同齡的男孩。桔年不知道陳潔潔會怎麼想,唉,反正都不熟,也管不了那麼多。

  陳潔潔沒有露出任何驚奇,看上去反倒有幾分羨慕,「是這樣啊?真好。說起來,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應該不會……垃圾池怎麼那麼遠?」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就不覺得遠了。謝桔年,你朋友是專程來看你的嗎?怎麼沒說兩句話就走了?」

  桔年的懊喪被陳潔潔無心的話點醒,她本該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巫雨說的,可是當時怎麼會只記得傻笑了呢?

  「他手裡拿著球拍,球一定打得很好吧?我最近也在學,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打球嗎?」陳潔潔沒有注意到身邊人情緒的變化,繼續往下說。

  桔年忽然站住不動了。

  「我隨便說說,你別介意啊……」

  陳潔潔話還沒說完,小斗車的扶手忽然就被桔年轉到了她的手中。

  「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麻煩你先幫我推著它好嗎?」桔年說話的時候人已在幾步之外了,她想著想著,又轉身急急忙忙地彎腰對陳潔潔做了個賠不是的動作,「真的不好意思,我馬上回來。」

  不能讓巫雨就這麼走了。桔年心急如焚地沿著巫雨離開的方向奮起直追,他離開好一會兒了,會不會已經出了校門?

  跑出了實驗樓的草地,外邊過道上,操場邊上到處都是大掃除的同學,好些男生一邊勞動,一邊嘻嘻哈哈地玩鬧著,桔年好像在校道的盡頭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可隔著那麼多人,怎麼都跑不快。

  一個多學期了,她也就見了巫雨一次。平時要上學,周末家裡又有做不完的事,再見巫雨該是什麼時候?她怎麼就那麼沒用,就像一個破儲蓄罐,平時一天一天地攢,攢得滿滿的,可是到了關鍵的時候,怎麼都取不出來。勞動也是學校安排的任務,她是不能走得太遠的,巫雨的背影漸漸變小,桔年的眼睛都紅了。

  就在即將穿過操場的時候,砰的一聲,不知從哪裡來的不明飛行物砸上了桔年的腦袋,鈍鈍的撞擊感過去後,火辣辣的疼痛如炸彈爆發,身後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男生的口哨聲、怪叫聲、偷笑聲……亂成一團。

  桔年被砸得毫無防備,捂著傷處,茫茫然地回頭,她的腳邊,多了一把長柄的掃帚。

  「哦哦,慘了慘了,真的有人中招了。」

  「誰幹的?是不是你?哈哈……」

  「那是誰呀,你砸中誰了?」

  「我叫你不要推我。」

  「別笑了,那女生好像哭了,好像真闖禍了。」

  「韓述,那掃帚好像是你的。」

  「還是道個歉吧,待會老師來了就慘了。」

  迷濛的淚眼中,桔年看到有人走到她的身邊說:「你怎麼那麼倒霉?真的很嚴重?」

  其實桔年並不想哭,也許淚水只是出於痛感的本能反應。她只是著急,巫雨究竟已經走了多遠。

  「你別嚇我啊,大不了我陪你去醫務室。」

  桔年搖頭,繼續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搞什麼?走,去醫務室。」

  情急之中,她甩開了那隻手。

  「對不起了,好嗎?」手的主人說。

  「拜託你,能不能別擋在我的前面?」

  桔年抹了一把眼淚,繼續往前追,她在心中祈禱,巫雨,走慢一點,等等我。

  她就這麼捂著火燒一般疼的後腦勺奮起直追,周圍的樹啊,人啊,都是模糊的。一直跑到學校大門口,還是遲了一步,她的「小和尚」,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

  桔年喉嚨里嗚咽了一聲,頭上的傷處疼得她淚如雨下。

  別人都說,腦震盪會出現幻覺,果然是的,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已經遠去不見的身影竟又漸漸放大,回到她的身邊。

  「桔,桔年……你哭什麼?」幻覺還有配音,而且是熟悉無比的木訥的緊張。

  「你怎麼又回來了?」桔年傻傻地說。

  「我想起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問題是你哭什麼?」

  她的「小和尚」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片葉子,葉片肥厚,上面覆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這個桔年認識,是枇杷葉。

  「我剛才忘了跟你說,你的那棵枇杷樹長得很好。幸運的話,明年五月就該第一次結果了。這片葉子長得最好看,我還有些捨不得,不過你留著吧。」

  桔年把葉子拿在手裡,流著眼淚笑了起來。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怎麼哭了?」

  桔年不停地搖頭。

  巫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看你這個樣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巫雨,你的臉上怎麼會有傷……手上也有?你跟人打架了?」

  桔年這才把巫雨看了個仔細,他從來就不是個好鬥的人。

  巫雨應聲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痕,輕描淡寫地說道:「小傷而已,桔年,我不想再被人欺負了,也不想再一味地忍讓。在我們學校,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比我大一兩歲,很照顧我,也很講義氣,我也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朋友?義氣?」桔年重複這些話,沒來由地覺得心裡一緊。巫雨有了別的朋友,她早該有所預期,他以前是那麼孤獨,為了自己的私念而希望他繼續孤獨是殘忍的。可是他那些都是什麼朋友,竟然帶著他一起打架?

  「巫雨,他們……」桔年的眼睛裡寫著擔憂。

  巫雨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麼,岔開了話題,盡挑她感興趣的說。

  「說不定哪一天我功夫好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桔年,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什麼拳來著,哦,有一個很厲害的速成功夫叫什麼……我就是想不起來。」巫雨敲著腦袋說。

  桔年這個傻孩子果然被成功地轉移了注意力。

  「是七傷拳。」她吸了吸鼻子認真為巫雨解答,「崆峒派木靈子所創,金毛獅王謝遜就是用這個功夫打死了少林寺的空見大師。一拳之中有七種不同的勁力,金庸說,人體內有陰陽……」

  巫雨笑著打斷了桔年,「對,就是這個,等我撿到本秘籍,練成了這個就不會受傷了。」

  桔年知道他在變著法子逗自己開心,撲哧一笑,牽動了腦袋上的傷,咧了咧嘴,又趕緊忍住。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找你,讓你看看我的球技進步了沒有。」

  「巫……」桔年已經說過了再見,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下次一定要鄭重告訴巫雨,七傷拳不是什麼好功夫。

  書上寫:七傷拳,速成。一練七傷,先傷己,後傷人。

  ###第50章妾在巫山之陽

  目送巫雨離開,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陳潔潔手裡的小斗車。她不能讓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運垃圾,於是匆匆沿來路返回,途經她中招的操場,沒想到那裡站著好些人,眼睛不約而同地看著一個目標,而那個目標好像正是逐漸走近的她。

  桔年越走越躊躇,她不知道為什麼同學們都不勞動了,難道她放下手頭運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麼大的公憤?正猶疑間,班主任走了過來。

  「謝桔年,讓我看看你的頭。」

  桔年有些口吃,「怎,怎麼看?」

  韓述多嘴,遠遠地搶白了一句:「當然是轉過來給老師看,難道摘下來?」

  桔年乾笑兩聲,捂著頭轉了過去。

  老師撥開了她的頭髮,用手碰了碰傷處,聽到桔年輕輕地「嘶」了一聲。

  𝓼𝓽𝓸55.𝓬𝓸𝓶

  「還笑得出來,都腫了一塊,好像還有些破皮,幸好沒有流血。你這孩子,傷了還瞎跑什麼?走,跟我去醫務室。」

  桔年小時候打針踢倒醫院梳理台的記憶立刻冒了出來,任何醫療場所都是她的噩夢,她趕緊搖頭,「不用了,已經不怎麼痛了。」

  老師不由分說把她往醫務室的方向推,「傷到頭的後果可大可小,怎麼不用?」

  桔年只得硬著頭皮跟著老師走,她聽到老師又對旁邊的人說了句:「你們幾個也過來。說過多少次了,別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鬧鬧的,現在真的把同學弄傷了,要是嚴重的話,看我不把你們家長都找來……還有你,韓述,好端端你跟著他們幾個瞎鬧什麼?」

  韓述他們幾個雖然不跟桔年一個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們的任課老師,所以一個兩個的都認識。桔年沒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著頭一直走。醫務室的醫生給她清潔消毒了傷口,上了藥,說暫時沒什麼事了,要是有什麼不舒服,馬上告訴老師。

  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點頭,疼確實是疼的,但是誰讓她運氣那麼不好呢?再說,沒準就是因為她倒霉地挨了那一下,某路神靈才讓巫雨突發奇想地回頭來找她了呢?這樣想起來,也不冤了。

  她偷偷問班主任:「老師,我可以走了嗎?我還要回去推車運垃圾。」

  老師嘆了口氣,說:「你什麼也別幹了,等傷口消腫了再說,真傷到腦子了,誰給我語文再考客觀題滿分?」

  「張老師,那我多少分?」

  韓述一聽期末考試成績都出來了,趕緊抓住機會問一問。

  「你還顧得上這個?好好給謝桔年道個歉才是正經事,一把掃帚飛過來打在你頭上,看你疼不疼!你們這些男生,都像猴子似的一刻也沒個消停,還是盡挑軟柿子捏?」老師也護短,不管怎麼樣,總護著自己班的學生。

  韓述馬上為自己正名,「我已經道過歉了,不是故意的,誰也不知道她怎麼忽然就躥到我掃帚的前面,不信你問周亮,問方志和,他們都是看見的。」

  「他們除了胡鬧還知道什麼?你趕緊給人家道歉,幸虧不是很嚴重,要不非讓你賠醫藥費不可。」桔年的班主任並不買帳。

  「你要多少錢,我賠就是!」韓述徑直衝著桔年說。

  桔年沒脾氣地雙手連擺,「不用了,不用了。」

  「真要賠醫藥費,也得找到你們家韓副檢察長付錢啊。」桔年的班主任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教師,看到韓述這個樣子,還真有點脾氣了。

  韓述語塞,仍是一副悉聽尊便的硬氣模樣。

  「真的不用了,老師。」桔年打著圓場。她感覺很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個當事人都自認倒霉,不想在這件事上再糾纏下去了,只想走出這矛盾中心,可好像旁邊的人都比她較真。

  「韓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樣子,做錯事就要勇於承擔,你不會連這點風度都沒有吧?」老師終歸是老師,看來也拿捏住了風間同學這類人的軟肋,一個未來的精英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失了風度。

  韓述咳了一聲,慢騰騰地走到桔年面前。

  「我,我原諒你了。」桔年坐在凳子裡,不由得往後縮了一下。

  「我還沒開口呢,你著什麼急?」韓述嗤笑,看他的樣子,桔年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害他沒風度的千古罪人。

  「對不起了,謝桔年同學,是我不小心,請你原諒我。」韓述之前看起來雖不情願,但道歉的時候還是一本正經的,甚至還彎腰鞠了個躬。

  桔年的臉又紅了,慌慌張張地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哦,平……平身。」

  她說完之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什麼跟什麼啊,她絕對是中了武俠小說的毒。

  韓述聽了,表情相當古怪地瞄了臉通紅的桔年一眼,又彎了彎腰,大聲說了句:「謝主隆恩。」

  周亮、方志和都噴笑出聲,就連老師和值班醫生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桔年不想再久留了,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眼睛不敢看旁邊的任何一個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聲音說:「我先走了。」

  「老師,我們也可以走了吧?」韓述和他的兩個同班同學也問道。

  桔年的班主任向他們擺了擺手,「走吧,別鬧了啊。」

  「走,韓述。」一胖一瘦的兩個男生推著韓述往醫務室門口走。

  男孩子走路都不安分,一陣風似的,桔年在門邊側了側身子讓他們先行。

  韓述經過桔年身邊的時候,嘟囔著向周亮他們抱怨:「都怪你們瞎比畫,什麼太極劍法,還武當絕學,簡直是一塌糊塗。算了,懶得再說,我得去把我的掃帚撿回來,遲一些還要還給勞動委員。」

  「嘿,我哪知道你的『劍』長了眼睛,要不待會我們再練練?」

  「省省吧,還嫌麻煩不夠多。」

  韓述幾個人邊說邊走,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有些異樣,回過頭,桔年正走在他身後三米開外,看見他停了下來,她不由得也駐足不前,好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你跟著我們幹嗎,老佛爺?」韓述的語氣不無挖苦,他好像忘記了這是離開醫務室的唯一一條路。

  桔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知道韓述肯定又會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好笑,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呃,那個,那個什麼太極劍法,其實我想說,它……它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直勾勾地看了她幾秒,好像那是一個從月球上墜落的怪物。

  「她說什麼?」他轉而向自己的同學求證。

  方志和忍著笑回答韓述的問題:「她說你的太極劍法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上前一步,桔年又悄悄退了一步。

  「好吧,你繼續說,一次說完。」風間同學露出了一個快要崩潰的表情。

  「太極劍法就是太極門的。武當派有太乙玄門劍、八仙劍、九宮八卦劍,龍華劍……就是沒有太極劍。」桔年看到韓述板著的一張臉。他小時候是個近視眼,不知道什麼時候做的視力糾正手術,眼睛長得挺好,乍一看很容易讓人誤認為含情脈脈的―假如不是放著凶光,如冰似雪的話。

  「對不起啊,我不是找你的碴,你那劍法也挺好,挺好!」桔年忽然覺得,對於這個人,還是少說一句為妙。

  韓述拖長了聲音:「那請問您,我那應該是什麼劍法啊?」

  桔年摸了摸還在疼的後腦勺。

  「辟邪劍法!」她說完,貼著路邊的四季青,加快步子走了過去。

  韓述摸著自己的下巴。

  辟邪劍法?

  好一會兒,胖子周亮才小聲地提示接觸閒書比較少的韓述:「想起來了嗎……林平之……岳不群……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韓述恍然大悟,指著桔年迅速遠離的背影跳腳叫道:「好啊你,還罵人了!」

  桔年裝作耳聾,成功逃回實驗樓的草地附近,正趕上陳潔潔運完最後一車樹葉返回。

  「真不好意思啊,這本來是我要做的事情。」桔年很不好意思,她沒有想到陳潔潔真的頂替她把垃圾倒完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陳潔潔放下推車,「他們說你的頭被韓述用掃帚砸中了,那傢伙,真是過分。」

  陳潔潔和韓述同是七中初中部升上來的,過去是同班。桔年聽說過他們交好的傳言,甚至有人在背後傳他們其實是一對。雖然從來就沒有得到求證,但是在他們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看來,天造地設的兩個人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的,就好像班長就該跟文娛委員關係曖昧的這一中學生定律一樣,所以桔年決定不在陳潔潔面前對掃帚事件做任何評價,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傷處,「哦,沒事。」

  回家的路上,桔年還在擔心,該怎麼跟媽媽解釋她頭上的傷才好,她知道,就算據實以告,以媽媽的習慣,估計只會說:「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那掃帚怎麼不砸上別人,偏偏砸上了你?」

  還好,事實證明桔年的擔心是多餘的。到家之後,她發現爸爸也出車回來了,一家人一起吃過了飯,桔年洗碗、洗澡、回房、睡覺,根本沒有人發現藏在她後腦勺頭髮里的那個包。她暗笑自己的庸人自擾,就像前幾個月的某一個周末,她偷偷跑去找巫雨,可巫雨不在家。她一個人在竹林那條小道上晃蕩到差不多天黑,惴惴不安地回家,以為會挨爸媽好一陣責備,結果爸爸沒回來,媽媽帶著弟弟串門去了,全世界沒有人知道桔年曾經消失了一個下午。

  桔年躺在小床上,拿出白天收得好好的那片枇杷葉。她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幸運,畢竟還有一個人是在乎她的。

  其實她也不需要太多的關心,什麼東西都一樣,多了就擁擠,她的心是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小房子,本也不期待人來,只等著歸客輕輕叩門。

  夜深了,桔年重複回想著白天跟巫雨的每一個細節,怎麼都睡不著,當然,也許還因為後腦勺的傷在作祟。

  她翻身起床,偷偷點亮檯燈,像所有青春女孩一樣,在抽屜的筆記本里一筆一畫謄抄下讓她喜愛到怦然心動的句子。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這本是《高唐賦》中巫山神女在夢中對楚襄王許下的鴛盟,桔年無意中從書上看到了,就愛上了。她忽略了這個典故後面藏著的那個曖昧的成語,只記得取字面上的美好,就像她一直以來讀詩看書閱人的習慣,總選擇用自己喜愛的方式來解讀,至於後面真正的意義,有什麼要緊。

  ###第51章甘之如飴的等待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桔年去操場邊上看榮譽榜,每個年級只公布前十名。擠在公告欄前的同學有很多,桔年等了好一會兒才填補了一個空位,七中高一共有八個班,四百多名學生,她竟然險險入圍,不上不下正好第十名。

  對於榮譽榜這類東西,桔年是陌生的,她習慣了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就像一滴水安全地隱藏在海洋里,因此看到大紅紙上偌大的「謝桔年」三個字,不由心生一種怪異。當然,畢竟是學生,考得好總是值得慶幸的,所以當認識的同學或羨慕或驚訝地對她說「行啊,謝桔年,都上年級前十名了」的時候,她均報以羞澀而謙恭的笑。

  當韓述和他的幾個同學也走了過來,桔年覺得該是自己撤退的時候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韓述的成績據說是不錯的,但是這一次他並不在前十名之列,也許太多的興趣愛好在某種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呀,韓述,你跟第十名就差一分而已。」桔年聽到某個貌似韓述同班同學的女生惋惜地說了一句。

  韓述對那女生笑笑,也沒說什麼,聚精會神地看榜單上的名字,大概是視線的餘光不小心掃到了正打算離開的桔年,他瞥了她一眼,又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周亮踮起腳尖攬著韓述的肩膀,「要是這榜再往下排,第十一名就是你,而且在我們班,你也進了前三,夠厲害的了。」

  韓述動動肩膀卸下周亮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說:「厲害什麼?我們家老頭子說他從小到大考試都沒出過前三,我姐估計也差不了多少。我算是韓家第一個跌出年級前十的不肖子孫,回去就等著挨削吧。」

  他說著,有意無意地又掃了桔年一眼,那眼神讓桔年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某個促成家庭暴力的罪人。她好像也從爸媽的閒聊中聽說過,看起來溫文儒雅的韓副檢察長教子是極為嚴厲的,相對於副檢察長夫人對寶貝兒子的溺愛,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動起手來相當鐵血無情。通常是他一邊痛心疾首地「教育」兒子,夫人在一旁尋死覓活地阻撓,整棟樓都聽得到動靜,只不過明里誰也不好說。

  韓述今天穿了一件紅色運動外套,騷包至極的顏色,不過穿在他身上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相當清爽悅目的。他就是這種人,必須穿校服的時候他就是穿得最整齊的那一個,能不穿校服就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打死不穿。桔年想像著這樣的韓述被韓院長拿著鞭子收拾得屁滾尿流的樣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厚道。

  「要我說啊,也是倒霉,喏,要是第十名這位填錯了一道選擇題,這名字就應該是你的。」方志和也看見了桔年,在一旁煽風點火。

  韓述不以為然,「說這些幹什麼?」

  桔年這邊業已成功逃離。她想,這一次韓述居然還算是講道理,政治課本說得對,要客觀地全面地發展地去看問題,也許看人也一樣。

  沒想到的是,韓述很快用行動顛覆了她的觀點。

  桔年騎自行車回家,她的車是爸媽結婚時買的「鳳凰牌」,當年大概是個好東西,可現在就算忘了上鎖也很安全。桔年個子不高,車的座位卻很高,蹬的時候有點吃力,最要命的是輪子不知道哪個部位出了問題,一轉動就哐啷哐啷地響,不過她每天都這麼招搖過市,心裡對這個已經相當麻木了。

  從學校出來好一段路,桔年聽到哐啷哐啷有節奏的聲音里冒出一個人的聲音。

  「廢紙多少錢一斤?」

  騎著自行車趕上來的人紅衣耀眼。

  桔年聽明白了,韓述是在諷刺她像收破爛的呢。

  她不說話,埋頭加倍努力地苦蹬她的老爺車,可韓述的車可比她快多了。桔年覺得自己的車速都快擺脫地心引力了,韓述還是如影隨形。

  「我問你,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麼?就是有了你這類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懂的書呆子,才有了排名這種無聊的事。高分低能說的就是你。」

  敢情有人把她當成對教育制度不滿的發泄對象和替罪羊了。桔年決定推翻什麼「全面、客觀、發展地看問題」的觀點,書里又說了,現象千變萬化,可事物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他之前在人前寬宏大量,那是裝的!肚子裡恨著她呢。

  「謝桔年,你說,除了讀書你還會什麼?」

  桔年蹬車的拼命程度已經讓她在冬日裡冒出了熱汗,她想不通韓述怎麼還有精力沒完沒了地說話。

  終於,她也覺得自己受不了啦,再這麼蹬下去,她遲早會斷氣。

  「你家的路口已經過……過了。」桔年喘著氣說,「你跟著我幹什麼?」

  「路是你家修的?」

  「好吧,別跟了,我都,都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韓述乾脆與桔年的車並頭前行,他竟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她究竟要告訴他什麼。

  「廢紙……三毛錢一斤。」桔年說完,發現韓述終於在她身邊消失了。

  韓述用腳把自行車停在了人行道旁。

  「無聊!謝桔年,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無聊分子!」

  寒假剛放了一個星期,就迎來了春節。春節當然是要走親戚的,於是,搬回來跟爸媽一起生活後,桔年第一次跟隨大人一起到姑媽家拜年。

  爸媽照例是要桔年對姑媽姑丈那幾年的照顧表示「終身不忘」的感激,不過他們也沒指望桔年說什麼動聽的話,大多數時候,桔年只需附和就好。終於等到姑媽說,難得過節,人手又齊,不如幾個大人一起「摸兩圈」,桔年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電視,弟弟睡著了,被放進了小房間的床上,她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溜了出去,熟門熟路地往巫雨家鑽。

  巫雨家沒有什麼特別近的親戚,按照巫雨的話說,就算是親戚,對於他們家這種情況都會退避三舍,所以,儘管是大年初二,也不用擔心他去走親戚不在家。

  敲了很久的門,巫雨的奶奶顫顫巍巍地來開門,她老了,身體和腦子都已經一塌糊塗,看見桔年,似乎認得出,又似乎認不出。桔年攙著她往屋子裡走,費了好大工夫才知道,原來巫雨不在家。

  桔年摸出了早上藏在衣服口袋裡的一顆糖遞給奶奶,七十多歲的老人,牙都快掉光了,含著糖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桔年跟老人說了一會兒話,反正也是各說各的,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意思,就瞎扯罷了,後來,老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家裡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上。

  桔年走出去,站在巫雨家的小院子裡,如果有人不相信這個城市裡還有被節日的氛圍所遺忘的角落,那來這裡看看就是了。可是她看著院子裡長得歪歪斜斜的盆栽和只活了一棵的枇杷樹,忽然又希望永遠沒有人打擾這個角落。

  隆冬時節,南方是沒有雪的,只有纏人的陰雨。手腳鈍鈍的,用力吸一口氣,咽喉和心肺里都有種冷冷的辛辣感覺,頓時無比清明,桔年喜歡這樣的冬天。她等了一個多小時,巫雨還是沒有回來,可她也不是很著急,與其回去看大人們搓麻將,她更喜歡搬個矮凳坐在門口看著巫雨的院子,還有桔年的枇杷樹。等待也分很多種,這一種讓人甘之如飴。

  外面應該很熱鬧,不時有笑聲和爆竹聲傳過來,遠遠地,和著屋子裡老人看電視的沙沙聲,有種模糊而雋永的意味,就好像舊唱機里的音樂聲。枇杷樹的葉子掉了一片,落在泥地上,是細微的啪的一聲。就在這時,桔年聽到了巫雨的腳步聲。

  她笑著為他打開院門。

  外面站著的不只是巫雨,還有幾個穿得奇奇怪怪的男孩子,有些跟巫雨看上去同齡,有一兩個大一些,手上不是拿著那種巨響的雷管,就是夾著香菸。

  桔年沒有料到有別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手還扶在門邊的牆上。

  「嘿嘿,巫雨,你家裡還藏著女孩子。」有人反應了過來,推著巫雨嘻嘻哈哈地笑,好幾雙眼睛毫不掩飾地往桔年身上招呼。巫雨往前一步,轉過身,背對著桔年,正好擋住了她。

  「說什麼呢,這是我們家親戚。」他笑著說。

  「那我們也到你家走走親戚,串串門?」

  「改天吧。我家來人了,下回再去找你們。」巫雨當著幾個人的面關上了小院門,等待那些說話的聲音漸遠,才和桔年一起走回了屋內。

  進門之前,桔年才留意到巫雨右手上竟然也有一支煙,點燃的,有淡淡的煙氣縷縷上浮。

  桔年看了巫雨好一陣,又看著他手裡的煙。巫雨沒有動,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探過身去把整支煙從他手上摘了下來,坐在之前的小凳子上,默默地把那點火光在泥地里按熄。

  巫雨好像笑了一聲,就地坐在木頭的門檻上。

  「來了多久了?」

  「沒有多久。」

  他們過去朝夕相處的時候,也並不是話說個沒完,經常是兩個人安靜地坐著,各自做著或是想著自己的事。親昵而默契的靜默,其實是世界上最讓人愉悅的東西,可是,這一次,桔年的沉默卻是不安的。

  過了一會兒,她對巫雨說:「以後每個周末我們都去打球吧,我知道有一個球館,單場租金很便宜的。只要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要沒說不來,就不見不散好嗎?」

  巫雨答應了她。

  桔年的初衷非常簡單,她希望多看見巫雨,不願他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混在一起,巫雨是站在邊緣的好人,她不願意有人推他一把。桔年想,只要自己多占據他一點時間,他就少了一些和那些人抽菸的機會。

  巫雨是守信用的人,每周都來,有時是周六,有時是周日。每次他都會在這一周提前告知桔年下一次的時間,沒錢租場地的時候,他們就去烈士陵園的空地上。

  有那麼幾回,他們居然在那個全市最老舊的羽毛球館遇見了陳潔潔,桔年不知道以陳潔潔的經濟條件為什麼會選擇這樣設備場地都不是很好的地方。陳潔潔說,她球技不好,在哪裡都一樣。

  陳潔潔每次帶來的搭檔都不同,有時落了單,她就會客氣地問桔年和巫雨是否可以跟她打一兩場。既然是同學,又是同齡人,對方落落大方,桔年也不好意思太過小氣,一來二往,巫雨和陳潔潔混了個面熟。

  到底是女孩子心性,桔年有一回也憋不住別彆扭扭地問巫雨。

  「小和尚,你覺得陳潔潔好看嗎?」

  「好看啊。」巫雨回答得很誠實。

  「然後呢?」

  「然後什麼?」

  「哦,沒什麼。」

  當巫雨說起別人好看的時候,桔年心裡是有一些小小沮喪的,但是她轉念一想,陳潔潔就是好看啊,就像韓述長得人模人樣的,這都是事實,巫雨只是據實以告。好看就是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已,至於以後―不會有什麼以後!

  其實,陳潔潔也並沒有任何熱烈而花痴的舉動,她和以往給人的感覺一樣,都是得體而大方的,為了在球館裡偶遇這層關係,陳潔潔在學校里對桔年也相當友善。其實有錢人家的孩子大概更容易心性單純一些,這麼對比下來,桔年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眼而慚愧。況且,陳潔潔就像童話里的公主,許許多多的王子在城堡外排著隊,她又怎麼會看上桔年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