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997年1

  桔年回屋子裡搬出了一把舊梯子,將它靠在枇杷樹邊,韓述想說:「我來吧。」她已經搖搖晃晃地登了上去。作為一個紳士,韓述想當然地伸手去扶梯子腳,誰知桔年並不領情,她顫顫巍巍地踩在第四級階梯上,好像內心掙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個,能不能拜託你把手鬆開,你手抖得厲害,我還不想死。」

  韓述當下有些惱羞成怒,本以為她成心跟自己作對,可是她緊緊攀住梯子時的恐懼是如此認真,讓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好像是幫了倒忙,只得訕訕地鬆手。當他收回他的好心後,桔年還非常不識時務地說了句謝謝。韓述聽著她由衷的感謝,差點沒把這些年積攢起來對她的歉意拋到九霄雲外,心裡恨恨地想,最好摔死你。可是事與願違,謝桔年在梯子上雖然搖搖欲墜,但是奇蹟般的屹立不倒。她給韓述摘了滿滿的一捧,別說用來煎水治療咳嗽,就是用來當飯吃,也可以頂上一段時間不挨餓了。

  韓述有些懷疑她這一行徑的潛台詞,她不想留給他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再來討的機會。可是他心裡說,如果這件事情得不到解決,就算她把樹根給刨了,也一樣沒完。

  他離開的時候,桔年說了再見。韓述再一次深深鄙視她的口不對心,因為他走到車子附近再回頭,明明看到她偷偷摸摸地在鐵門上加了一把鎖。什麼再見,她肯定希望永遠不見。

  這一邊,桔年關上了門,正好聽見有人迅速跳回床上的聲音。她走回房間,經過一個虛掩著門的房間,順手推開門,只見床上的小人兒擺出了一個極度標準的熟睡姿勢。

  桔年不以為然地對床上的人說了一句:「裝吧,使勁裝。」

  過了一會兒,女孩果然下了床,跟著桔年走進廚房。

  「我看到了,他是誰?」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十歲出頭,已經到了對一切表示懷疑的年紀,而且開始對男女之間的事情異常好奇。桔年想,跟他們相比,自己真是落後了許多,她上小學的時候,還堅信自己是媽媽上廁所的時候拉出來的。

  「嗯?」桔年回頭看了女孩一眼,「哦,他是一個人。」

  她的回答大致上就是一句廢話,顯然無法滿足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孩子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是個人!你們拉拉扯扯的,很奇怪,姑,我們沒惹什麼麻煩吧。」

  「哪有那麼多麻煩可以讓我們惹上。」桔年笑笑,這孩子究竟遺傳了誰,當她說到「麻煩」兩個字的時候,語氣里並無害怕,反倒有幾分興奮。她其實根本就不懂,真正的麻煩不是生活的調味料。

  女孩顯然對姑姑敷衍的態度相當不滿意,「姑姑,你別騙我,我不是八歲小孩,我十歲了。」

  雖然桔年並不知道八歲的小孩跟十歲的小孩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但是她決定回答完問題讓這個女孩重新上床去睡覺,「一個以前認識的人而已,他看到我們家的枇杷葉,有些激動。要知道,他已經咳嗽很久了。」

  「可是我覺得你怪怪的。」

  「為什麼這麼說?」

  女孩撇了撇嘴,「你笑得很假。」

  「如果你寫作文的時候觀察力這麼強,我猜你的語文成績會提高得更快。」

  「你恨他?」

  桔年終於忍不住笑了,她最怕小孩子裝大人樣。

  「你懂什麼是恨?」

  「張麗在班裡其他同學那裡說我壞話我就恨,想把她揉成一團。要不,你就是恨你的抹布。」

  桔年下意識地低頭,爐灶上空空如也,她根本沒有燒水,原本打算用來擦桌子的抹布幾乎被她揉爛了。她把抹布扔回案板上,洗了洗手,「不錯,這個想法很有創意。喏,你的牛奶。」

  「姑姑,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嗎?」女孩接過牛奶坐在了廚房的小板凳上,小孩子的八卦精神也是很強大的。

  「你為什麼對一個陌生人興趣那麼大?」桔年坐到她的身邊。

  「因為他很帥。」

  問題的關鍵詞終於浮出水面,這孩子不依不饒,不是因為什麼怕惹麻煩、愛啊恨啊、真還是假,其實就是因為她覺得別人很帥。

  「呵呵。」桔年乾笑兩聲,看著對面那張笑臉上幾乎幻成了心字形的一雙眼睛,「大人和小孩的審美觀真的差很多。」

  「要是我以前認識他,我肯定不會忘記,姑,他還會不會來?你有沒有跟他說,我們家的枇杷樹還會結果。」

  「這個啊,大概不會了吧。」

  孩子有些失望地單手支著下巴,不知怎麼的,就走了神。過了一會兒,才忽然冒出一句:「姑姑,你說我爸爸會不會比他還帥?」

  桔年已經習慣了不管討論什麼事,最終話題都跟她爸爸聯繫起來。

  「當然啦,你爸爸是很帥啊,說得都好像沒見過爸爸一樣。」

  「不是!」孩子把奶瓶一放,激動之下,嘴角還帶著白色的牛奶沫子,「我不是說斯年爸爸,我是說我的親爸爸,生我的人!」

  這個時候,桔年寧可她繼續糾纏在「恨不恨」的問題里,至少那樣的問題對於孩子而言足夠抽象,她的回答也可以很抽象。她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該在去年試圖帶著這個孩子到父母面前讓她見見「公公和婆婆」。她覺得這麼多年了,父母應該可以諒解她,孩子也需要一個更正常的家庭氛圍。結果,自己和父母多年的僵局不但沒有改變,年老話多沒有分寸的母親甚至當著孩子的面,說出堂兄謝斯年也不過是孩子的養父這個事實。

  孩子當時已經九歲了,因為從小父母不在身邊,對於自己的身世有種特殊的敏感,她當時還在看著動畫片,居然也聽懂了這爭吵中夾雜的一句話的含義。

  讓桔年更意外的是,孩子當時沒有哭,直到回到這裡,依然有種詭異的興奮。也許在這女孩的心裡,她一直盼望著自己的生活出現轉機,她的父親不是神秘而從不在身邊的斯年爸爸,母親也不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她沒有必要跟著一個平凡的姑姑一起孤寂地生活。總有一天,她年輕鮮活恩愛的父母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到身邊,把她接走,讓她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桔年母親的話恰好證實了她這個朦朧的幻想,讓她覺得這一切是有可能的,她的生活會出現轉機。

  從那時開始,這孩子就沒有中止過對於尋親的高度熱情,她不斷地向桔年打聽詢問自己親生父母的下落和情況。在桔年一再地告訴她自己也不知情的時候,又開始不斷地幻想自己父母的樣子,任何一個她喜歡的人,她喜歡的明星,甚至是卡通片的主角,都有可能跟她的身世聯繫起來。回答她的這些層出不窮、花樣百變的提問讓桔年煩不勝煩,要不是孩子上的是寄宿小學,她遲早要在這些問題面前白了頭髮。

  最可怕的是,不知是電視劇還是少女漫畫惹的禍,有一天,孩子甚至一本正經地質問她:「姑姑,你跟我說實話,我是不是你生的?你小的時候生下了我,不敢承認,所以說我是斯年爸爸領養的。你就是我的媽媽是嗎?」

  桔年當時目瞪口呆,手忙腳亂地用了許多照片、許多言辭才好不容易說服這個孩子,自己從來就沒有生育過,雖然她很渴望自己有一個這麼大的寶貝。

  孩子當時多麼失望啊,淚眼婆娑了許久許久,桔年裝作不知道她縮在被窩裡哭泣,因為面對這種失望她完全無能為力。在很多種壞的答案面前,桔年願意給她一個壞得沒有那麼嚴重的。誰沒有幻想,小的時候,桔年不也幻想自己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公主。她把一顆豌豆放在自己的床墊底下,拼命地去感覺它,結果一夜好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顆豌豆滾去了哪裡,一個真正的公主怎麼可能這樣神經粗線條?

  幻想不就是拿來破滅的嗎?

  幸運的是從那以後,關於親生父母的問題出現的頻率明顯降低了很多。桔年剛舒了口氣,沒想到韓述今天的出現又擾亂了這種平靜,使得她最頭疼的一個問號再度出現在面前。

  「你長得那麼可愛,你親生父母當然不會丑到哪裡去啊,你在心裡想著他們,他們也在心裡想著你,說不定有一天你們真的可以團圓。」桔年現在已經不再試圖說服孩子,她就是自己的堂兄謝斯年生的。也許讓孩子在心中編造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父母,要比讓她接受自己的斯年爸爸三年都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要好。

  女孩看來對這個恭維很受用,她的注意力終於成功地轉移,「可是張麗說我沒有她漂亮!」

  「張麗那是嫉妒。」桔年用很公平公正的語氣說道,這種時候,當然要委屈張麗了。

  「我也覺得張麗不漂亮,她媽媽也很胖。對了,姑姑,有件事我差點忘記了,明天中午我可以把李小萌她們幾個邀請到家裡來玩嗎?」

  「當然。」桔年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哇,李小萌是你的新朋友?」

  「是啊,以前她們都不跟我玩的,很多人想跟她們玩,她們都看不上。現在她們同意讓我加入到四姐妹里。李小萌說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很想來看看。」

  「太好了,明天我該準備什麼?」桔年是真心的高興,這孩子一直沒有什麼朋友,孤獨並不是她的本意。

  「你給我們買薯片吧,記住不要番茄味的,李小萌不喜歡番茄味,巧克力,還有蘋果……不要在財叔的店裡買,財叔店裡都沒有什麼好東西。還有,姑姑,你能不告訴她們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誰嗎?」

  桔年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笑道:「什麼都聽你的,公主。哎呀,我應該寫一個清單,下午給你採購去。明天我會早點回來做飯的。」

  「你給我買比薩餅吧,你做的她們肯定不喜歡。」

  「比薩呀,沒問題沒問題。對了,家裡我得收拾收拾。」桔年擺開了要大忙一場的架勢。

  「姑姑,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問吧。」

  「我有沒有可能是你跟那個叔叔生的孩子?」孩子仍舊抓著有一個帥爸爸的希望垂死掙扎。

  桔年的笑容頓時在臉上凝固。她重新抓起抹布,飛快地擦著灶台,大概是意識到孩子還佇立在原地等待她的答覆,轉過身指著表情怯怯的孩子,斬釘截鐵地說:「謝非明,我再告訴你一次,他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