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強」。
台上終於喊到了李國強,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個。
種地人都知道,地有好醜,產量相差很大。
最後一個,還談上什麼抓鬮?剩下一個,無論好醜都是他的。
這麼巧合?還是故意為之?
想起錢玄的話,李國強壓了壓憤怒,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的步子上了台。
在童富貴的面前停了下來,目光盯著他的臉,久久沒有移開,似乎要從他臉上的褶子裡看穿他的陰謀詭計。
被他這麼一盯,童富貴面色極不自然,尷尬地一揮手,「抓鬮呀。」
李國強一把抓起童富貴面前的話筒,轉身面向台下,「抓鬮,抓什麼鬮?只剩下一個了,應該是專門給我準備的吧?」
下面的群眾都愣住了,這瘸子是要發飆呀。馬上便一片寂靜,大家知道有好戲看了。
童富貴什麼時候被人這樣噎過?而且在全村人面前,他一拍桌子,吼道:「李瘸子,你一個外鄉人,在這兒撂什麼尥子?能給你分地,已經是照顧你了,別他媽的不知好歹。」
李國強也不回頭看他,又說:「還照顧我,我待會兒感謝你。各位鄉親,我在街上混了幾個月,也見過好多別的大隊支書,我感覺,人家都是光明磊落的好幹部,沒有委瑣的思想,更沒有齷齪的舉止。」
大家都知道李國強現在混得風生水起,手裡很厚實,所以也沒有人想得罪他,都睜大眼睛看著台上,卻沒有人出聲。
李國強轉過身來,「童支書,不用打開那個剩下來的鬮,我就知道兩個事情,一,你們只分了我一個人的地,沒有超英和劉娃的。二、分給我的那份,肯定是西窪那邊的鹽鹼地。」
童富貴站起來,激動地說道:「李瘸子,這個分地是抓鬮,看誰的運氣。」
「童富貴,你說得輕巧,運氣?我現在就問你,你敢說我剛才說的不對嗎?」
下面開始有人起鬨,「瘸子,你打開念念,不就全明白了?」
李國強伸手取過最後一隻揉成小團的紙,展開,「西窪地一畝二分。」
下面的人一聽,還真被這瘸子說中了,就一個人的份,還真是鹽鹼地。
「各位鄉親,這就是衣冠楚楚的童支書給我分的地,我沒有說錯吧?」
「李瘸子,你那女人孩子又沒有戶口,分什麼地?」
「童富貴,你摸摸心口再說話,我承認超英和劉娃沒戶口,那是不是其他像這樣的情況都沒分地?」
看了一眼下面,「各位鄉親,我不是在這兒攀比大家,我了解過了,其他大隊跟我們大隊一樣,人家都是一樣分的,像超英和劉娃這樣的都分了地,那是一視同仁。」
回頭看了一眼心虛的童富貴,「桃源大隊的各位領導,我也表個態,今天分給我的這地,乾脆我也不要了,就一個人的地,反正也養活不了一家人,要它還有什麼用?」
不要了?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地是命根子啊。
「我李國強腿瘸,但我心不瘸,桃源的地,我要麼一分不要,要麼要一大片。」
看著大步流星走了的李國強,所有人再一次目瞪口呆,這李國強,有志氣。
不過,最後這句話是不是有點大了?
是不是口袋裡有兩錢腰杆子就硬了?
不管怎麼樣,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李瘸子已經不是原來的李瘸子了。
童富貴匆匆下了台,頭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他算是栽了面子。
一來分地他就不情願,這地都分了,大隊裡還有什麼大事?自己手裡的印把子分量明顯輕了不少,人五人六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嘍。
可這是上面的大政方針,他一個小小的大隊支書是沒辦法挽回的。
二來,這個李瘸子明顯是掙到錢了,今天說話底氣才這麼足,人家連地都不要了,這個人以後是不能惹了。
唉,童富貴啊童富貴,你也不再是原來那個童富貴嘍!
李國強是有了兩錢狂嗎?不是。
他這是一個被欺負的外地人的反抗,在那個地就是命的年代,寧願不要地也要抗爭。
他咬著牙發誓,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讓童富貴這樣的小人好好看看。
他也知道,自己不完全是和童富貴賭氣,他是在和命運抗爭。
做了幾個月的生意,他的眼界開闊了很多,他發現,現在的政策越來越好,發家致富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今後再也不會餓肚子了,剩下的事,就是卯足勁頭干。
回到家,王建順也在。聽說他一分地也沒要,王建順非常吃驚。
「國強,你瘋了嗎?地是什麼?命根子。」
「王大哥,我都被人家欺負到家了,總不能不出一口惡氣吧?」
「國強,我可告訴你,現在政策是好了,可沒準說變就變沒田沒地的,到時候你們一家喝西北風去。」
劉超英覺得王建順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國強,還是回去把那份地先要了吧,總比沒有強吧?」
李國強不是一點擔心沒有,只是覺得自己被人一步步逼到絕路上了。
一年來,自己結了婚,卻被童富貴逼著去辦結婚證。可這英子拿不來證明,自然是辦不了結婚證。況且,這麼多年,農村有幾個辦了結婚證的?
他童富貴就是借著結婚證的事耍流氓,他想沾英子的便宜,明眼人誰不知道?
後來還不想給英子入工的機會,這不是想餓死一家人嗎?
去年秋天,童富貴還想借著村裡的名義,來搶奪他和英子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見不得他們一點好。
為了護全英子,才搬出村了,到街上做小生意,其實那時候他們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倉促上陣而已。
現在分地了,這童富貴還在使壞。李國強心裡真是恨死他了。
「王大哥,英子,我想好了,國家也想搞好,也想繁榮富強,政策雖然會調整,那也是越調越好。我相信國家!」
李國強說得異常堅定。
他的心裡在說,一切皆會過去,遺憾也是如此。
王建順還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卻沒有再說。
李國強看出來王建順的好意,笑笑,「王大哥,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包括你,你們家。」
一月底,劉超英生了,是個女兒。
李國強非常開心,儘管是個女娃,可那是自己的親骨肉啊。
雖然自己對劉娃非常好,跟親爹一樣,但內心深處,還是渴望有自己的孩子。
他有時候想,這是不是很自私?反正每次想到這個問題,他總是覺得對不起劉娃。
看著襁褓中的小妹妹,劉娃的眼神里明顯有一種失落,但他還是盡力表現出一種喜歡,還伸出小手去撫摸妹妹的臉頰。
李國強感覺到了,心裡暗下決心,今後對劉娃要更好。
給女兒起名李秀芳,一個很土氣的名字。
李國強說,名字土氣,孩子好養。
不過,女兒的出世,沒有給他們帶來好的運氣。
一個月後,李國強突然病倒了。
一開始,經常發熱,到公社衛生院瞧了,沒查出什麼問題。
後來還一會兒怕冷,一會兒發熱的。冷的時候渾身直打哆嗦,熱的時候,一身的汗。
英子要照顧女兒,店裡只有他一個人在忙。
可症狀越來越嚴重,咬著牙也堅持不下去了。
只好關了店門,躲在床上受罪。
英子一下子就慌了,這可怎麼辦呀?
王建順是個熱心人,看到李國強這個樣子,趕緊過來看望。
「國強,你得上醫院呀。」
「我去過衛生院了,說沒查出什麼來。」李國強說話已是沒力氣的樣子。
「我們大隊的赤腳醫生還是很不錯的,我去給你請過來看看。」
不等李國強回答,王建順已經起身風風火火的走了。
不一會兒,赤腳醫生來了,是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婦女。
這個時候,李國強發作得更加厲害了。
赤腳醫生一看,病人發冷發抖,皮膚起雞皮疙瘩,面色紫紺,一會兒又很燙,量了一下體溫,39度5,頭痛面紅,噁心嘔吐,全身酸痛,已經神志模糊,胡言亂語,口鼻還出現了皰疹。
她搖搖頭,開始收拾藥箱。
劉超英一看,嚇壞了,「醫生,到底怎麼樣呀?」
「這個病,你們拖下來了,重了。」
「他到底得了什麼病呀?」王建順也問道。
「打擺子。」
「打擺子?這個雖然很厲害,前幾年不少人得,但沒幾個像他這樣的啊。」
「打擺子,拖延了時間,可並發鞏膜黃疸、貧血、肝脾腫大等疾患,併發症了,趕緊送大醫院。」
劉超英馬上便癱坐在地,六神無主。
孫大勇也過來看望,聽說這麼個情況,便說:「這個病還會傳染,大家趕緊找個口罩戴起來。」
王建順這才想起來,沒有口罩,便找了個毛巾捂了口鼻。
「找個車子,把他送到縣醫院去。」孫大勇說。
「哪有車子呀。」
「街東頭不是有搭客的三輪卡嘛,包他們的車子。」還是孫大勇頭腦靈活。
這一病,差點要了李國強的命。
昏昏沉沉中,李國強也認為自己活不了了。
好在送到縣醫院還及時,命是保住了,但落下了後遺症,渾身無力,走路都費勁。
家裡的錢也花光了,這才是真要了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