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天元八年二月,春雪初霽,亂軍賊首秦鉉率兵十萬攻上京城。
城破在即,天元帝攜妖妃宋氏由西北門倉皇出逃龍首山行宮以待勤王兵至。
初春的風依然寒氣刺骨,宋黛裹在厚厚的白狐裘中。露出一張嚇得慘白的小臉,依然楚楚可憐楚楚動人,所見之人莫不動容。
即使宋黛背負著禍國妖妃的名頭,天下人人喊打喊殺。但每個人看見她都不得由衷感嘆:果然是江南三府第一美人,連落魄都如此攝人心魄。難怪天元帝會被她迷得不理朝政,只願與她日日笙歌取樂。
外面鬧哄哄的,宋黛身邊貼身陪嫁宮女午月好不容易在廚房找了點吃的,也不過是冷得發硬白麵餅。
往年來龍首山避暑,準備充分,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不比皇城裡差。
可是這次他們是逃亡,匆忙之間行宮裡什麼都沒有準備。不過生死之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怎麼活下去。
聽說水匪賊首秦鉉攻破上京,攻入皇城見帝妃出逃,立刻又一路追來。
午月把白麵餅放在煙燻火燎的炭火上烤熱變軟,就著碗熱水勸宋黛吃下。
宋黛輕輕地搖搖頭。
午月勸她:「娘娘,好歹吃點吧。行宮不比皇宮,能有這些吃的已是不易。」
宋黛側耳細聽:「午月,你聽,山下面鬧哄哄的是不是亂軍已經攻上來。」
午月渾身一哆嗦,低聲道:「娘娘,這龍首山行宮後山有條小道。是奴婢前些年來的時候從行宮宮人得知的,要不我們……」
宋黛搖搖頭:「我是整個天下人人痛恨的禍國妖妃,人人恨不得而誅之,能跑到哪裡去呢。午月,你自小就跟在我身邊,不遠千里來到這上京皇城,又跟著我吃那麼多苦頭。瞧這陣仗,龍首山行宮怕是守不住了。是生是死還未可料,多半凶多吉少。」
午月驚得掉眼淚:「娘娘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陛下不是說勤王軍正在趕來嗎?說不定勤王軍就在後面呢。」
宋黛苦笑:「陛下行事荒唐,賈忠專權,那些對大夏忠心之人要麼被殺,要被寒心。所謂勤王軍,只怕不是來救陛下的,而是等亂軍殺了陛下他們好來撿個功名。」
午月內心絕望:「那娘娘我們趕緊跑吧。」
宋黛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走得匆忙,也沒帶什麼值錢的東西,這些是我僅存的首飾。午月,你拿著這些東西逃吧。」
午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娘生,奴婢跟著伺候您。娘娘死,奴婢追隨您去地下伺候!」
宋黛愛憐地看著這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丫鬟,從江都到上京,無論是初入宮裡的落魄還是後來的盛寵都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是個難得的忠僕。
「午月,榴月已經替我死過一回。你若是能好好替我活下去,才是真的對我忠心。找個疼愛自己的男人嫁了,生兒育女,替我過一過我沒過的平凡生活。」
午月泣不成聲:「娘娘……」
宋黛含淚一笑:「如果你死了,以後清明誰還記得給我上香燒紙 呀。這天下人都恐怕恨死我,只有你會念著我的好啊。因為我,連阿爹阿娘阿兄都遭到百姓唾棄。你要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的命令!」
午月只得點點頭。
宋黛把東西塞在她懷裡,含淚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午月抹了一把眼淚,朝宋黛重重磕下三個頭,把東西揣在懷裡,起身一步三回首地離開。
宋黛撫了撫被風吹亂的頭髮,擦乾眼淚,裹緊白狐裘走了門。
時值黃昏,外面白茫茫一片,遠處的火把交織成一片火海正在朝行宮蔓延。
看來禁軍沒有守住行宮,勤王軍也真的沒有來。
瞧著遠處景象,出逃時的驚慌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已經能夠看到自己的結局,反而鎮定下來。
往昔如風,滾滾而來。
那年蒼梧江發大水,滾滾洪水決堤而下,千里良田成澤國,淹死百姓無數。災後大疫,富庶的魚米之鄉餓殍遍野,十不存一二。
天元帝不但不體恤民情,為了自己享樂還加重稅賦。江南三府歷來出美人,當地官員討好皇帝紛紛進貢美女。
朝廷災後問責,陸知府便把防洪不力、救災無能之責推給作為江都郡守的阿爹。
阿爹申冤無處,含冤入獄,自己萬不得已自告奮勇以秀女之名上京求天元帝赦免阿爹。
災後三府災民無衣無食,便聚集造反。
江都郡作為三府最大正倉所在之地遭到亂軍攻打。
阿爹守城亂箭穿心而死,死後還被暴屍城樓。阿娘因此一病不起。
城破後阿兄被饑民啃噬而死,屍骨無存。阿娘得知當場一命嗚呼。
別人都說是亂民的錯,宋黛明白這一切都是天元帝貪圖享樂、放權內侍的錯。
既然這天下都已經亂成這個樣子,就讓它加速傾覆吧。
於是宋黛迷惑天元帝沉溺享樂,縱容賈忠把持朝政。
她也成為被天下人唾棄禍國殃民的妖妃,背負世間罵名。
寒風吹在臉上,宋黛只覺得身心俱成冰。
正想著,宋黛已來到觀潮閣。
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山下雲霧翻騰如海潮,因此得名。
天元帝焦灼地來回踱步,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嘶喊:「勤王軍呢?怎麼還沒到?亂軍都已經打到龍首山他們在哪裡?他們吃著朕的俸祿卻不替朕分憂,該殺該死!」
賈忠小心翼翼地彎著腰,說得沒有底氣:「陛下,勤王軍已經在路上。」
宋黛慵懶地叫了一聲:「陛下!」
天元帝一驚,目露不悅:「愛妃怎麼來了?」
出逃這些天,天元帝也吃夠了顛沛流離的苦,天寒地凍,食風飲雪。對宋黛的也不如以前那樣喜歡,語氣自然生硬。
宋黛款款上前,微微一揖,溫言:「陛下與妾為一體,陛下在哪裡,妾就在哪裡。」
一個渾身是血的禁軍跌跌撞撞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陛下,陛下,亂軍已經攻破行宮防守!朝觀潮閣而來!」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真的來了。」天元帝癱坐椅子上,雙眼無神奮力低吼:「這群亂臣賊子朕可不怕他們!賈忠,拿朕的寶劍來,朕要親自上陣殺敵!」
賈忠不知從哪拿出一把劍顫顫巍巍遞給天元帝,哪有以前大夏朝第一人的威風凜凜模樣。
人,都是怕死的。
天元帝用盡全身力氣拔出劍,第一劍刺向了離他最近的賈忠。
賈忠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著血從胸口噴薄而出,一臉難以置信。
天元帝咬牙切齒道:「都你這個低賤的奴才哄騙朕才誤國導致天下大亂,朕今天殺了你才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賈忠不支跪地,天元帝趁勢又補上幾劍,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都是你害朕丟了這江山!該死該死!」
起起落落的每一劍都發泄著天元帝的憤怒。
宋黛被眼前這一幕嚇得一動不動,緊緊咬住捂嘴的手指克制內心的恐懼。
剛才還好好的一個錦繡衣冠、權傾朝野的權宦,這會已經成了一攤血肉模糊的爛肉。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
天元帝抬起猩紅的雙眼,臉上沾著血跡,對著宋黛微笑:「愛妃,賈忠已死,罪魁禍首死了是不是亂軍就可以放過朕了?」
宋黛僵直在那裡,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天元帝嫌棄地扔掉滿是鮮血的劍,緩步朝宋黛走來。
他本是個相貌俊朗的男子,只是這些年酒色財氣已經掏空他所有的鋒芒,雙眼深陷,滿臉疲憊。
宋黛只覺得血腥氣息越發濃烈。
天元帝伸手撫摸宋黛潔淨的面容,即使不著粉黛依然傾國傾城。
宋黛感受到男子粗大的手掌帶著劍柄的寒氣,整個人戰慄起來。
天元帝愛憐道:「愛妃果然長著一張禍國殃民的臉,這天下沒幾個男人能夠抵擋得住你的美貌!」
手掌朝頸脖處滑去,一陣寒意襲來,宋黛渾身軟得幾乎站不住。
「陛下……」
宋黛沒說完,只覺得脖子一緊,喉嚨被擠壓有強烈的咳嗽欲望。
但咳不出來,因為那隻手越來越用力,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強烈的求生欲驅使下,宋黛用力地拍打著那隻結實有力的手臂。
天元帝似乎更喜歡杏目圓瞪的宋黛,眉間全是狠厲:「賈忠是害朕丟了江山的罪魁禍首,愛妃便是幫凶!你們都該死!」
慌亂之中宋黛從袖口裡掏出一支原本準備自戕的簪子,用盡全力刺向天元帝的青筋暴露的血管。
噴出的血液濺了宋黛一手,宋黛慌亂之中鬆開手。
天元帝鬆開手,一臉震驚。
宋黛趁機後退幾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厲聲道:「玩物喪志的是你!貪圖享樂的是你!聽信讒言的是你!丟了天下的也是你!你才是最該死的那個人!你不信忠臣良將、偏信小人,天下大亂至此都是你的錯!」
天元帝只能抬起手指著宋黛喉嚨里發出一點聲音,血很快就濡濕他的龍袍。
天元帝後退兩步,撞到身後的燈架。燭火倒地,瞬間點燃垂下的帳幔。
寒風吹來,火勢一下就蔓延開來,不管不顧地焚燒起來。
秦鉉趕到時,觀潮閣已是火海。
風中只剩下一句撕心裂肺地呼喊:「宋黛,我來帶你回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