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明殿中,坐在龍椅副手位置的長公主狠狠地將手中的茶杯擲在了地上:「廢物廢物廢物!」
殿下列隊站著十幾名官員,神色全都惶惶不安。
「怎麼就能讓這種假消息流傳出去的?怎麼就能鬧成現在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的?你們都是聾的?瞎的?死的?這麼大的事,就沒在第一時間發覺?」
一名官員唯唯諾諾道:「要、要不,咱們現在趕緊出個告示,說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再裝模作樣地抓幾個說書的,追究一下?」
「能止住那些湧入京城的人嗎?」
「那再下個戒嚴令,這段時間不許外地人隨意進京?」
長公主氣笑了:「然後呢?再編個謠言,說陛下改地方了,決定去船上接見謝長晏怎麼辦?」
另一名官員斟酌道:「釜底抽薪,此事不能從陛下這邊斷。要斷,也要斷在謝長晏那兒。」
長公主緩了緩表情:「如何斷?」
「派人埋伏河中,等紅船經過,鑿船殺人,製造成沉船之象。只要謝長晏死了,就什麼都平息了。」
長公主想了想,看向站在隊尾的一人:「袁御史,你覺得呢?」
此人正是袁定方,短短兩個月,他已從鞅洲刺史調回京城,成了大將軍,統領京岳五州的府兵。
被長公主點名,他出列行禮,沉聲道:「月初,當此傳聞開始流傳時,臣已派人去查看過那艘紅船。船上之人,並不是謝長晏。」
「聽到了嗎?也就是說,風小雅那個反賊,弄了個假殼吸引眾人視線,其實是用別的方式秘密進京,以圖謀逆!偏偏我們現在,眼睜睜看著輿情為他所操控,毫無招架之力!」
一官員道:「可鶴公……」被長公主瞪了一眼,連忙改口,「噢不,風小雅為何如此想不開?他一介白衣,沒了太傅做靠山,一無兵權二無人脈的,怎麼謀逆?」
「是啊是啊……陛下一向恩寵他,為何突然就反目了啊?」
「要不,咱們幾個找找他,私下勸勸?」
「我看這個可行!」
眼看一幫官吏越說越不像話,長公主氣得又抓起一個杯子砸在了地上:「胡說什麼呢!亂臣賊子,誅之後快!你們忘了陛下被他刺了一劍嗎?你們當時全在旁邊看著,我還道是你們反應不過來,現在看,難不成,你們跟他是一夥的?!」
此話一出,群臣惶恐,紛紛跪了下去:「臣不敢!」
「滾滾滾!全給我滾!一幫廢物,要你們何用!」
官員們彼此對視了幾眼,當即退了下去。
「袁御史留下。」長公主開口留住袁定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袁定方的目光閃了閃,走到長公主身後,幫她揉肩。他的動作親昵而熟練。長公主沒有拒絕,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這幫蠢貨不明真相,我卻又不能明說……」
「其實,臣本也覺得讓替身來冒充陛下這個舉動,很是不智。」
「噢?為什麼?」
「陛下這些年雖獨斷專行,但修運河、推新政,確實很有魄力,而且也頗見成效。如今換了人,短時間內沒問題,但時間一久,必出亂子。殿下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
「所以本宮才急著讓謝繁漪儘快跟陛下完婚。到時候她誕下太子,就可以……」
袁定方打斷她:「這也是臣更不解的地方——為何殿下如此信任謝繁漪?」
長公主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袁定方手上一停,連忙屈膝下跪:「臣逾越了,殿下恕罪。」
長公主扭頭,斜睨著他。此人生就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因為常年習武,軀體修長,充滿了力量。眉眼氣質,與清池沒有半分相像。又也許是因為這點,不會令她想起亡夫,反而能夠心無芥蒂地同之歡好。
長公主伸出手,摸上袁定方的臉,袁定方臉上,有仰慕,但並不濃烈,展露更多的是坦蕩和忠誠。這也對,畢竟不是十七八歲血氣方剛的少年。三十多歲的男人,對女人的欲望遠遠不及他們對名利的欲望。
長公主想到這裡,輕輕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數。你回去吧。此事我另有安排,你隨時聽命就好。」
「是,臣告退。」袁定方起身,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殿門重新合上,一個聲音才從東側的暗門裡飄出:「袁炅知道他的侄子成了殿下的入幕之賓嗎?」
長公主挑挑眉,懶洋洋地靠在了軟榻上:「怎麼可能不知道?那老東西,若不是他年紀太老,巴不得自己上呢。」
那人笑了,推門走出來,風華絕代,傾國傾城,正是謝繁漪。
「所以,此人不可貼心?」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貼心之人?」長公主嘆了一聲,看向謝繁漪,卻是露出了幾分讚賞,「除了你我這樣的痴情女子。」
謝繁漪一笑,將手中空了的藥碗放到几上,坐下了。
「陛下的傷好些了?」
「傷不致命,風小雅只是試探他,並不是真要殺他。」
「我早說過,不該讓風小雅見他,那小狐狸比他死了的爹還精明,必定露餡。」
「但身為燕王,怎能不見最寵愛的鶴公?我只是沒料到,風小雅竟膽子那麼大,真敢拔劍。」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如果是真的彰華,就算被他刺了一劍,也不會怪罪他。」
兩人說到這裡,彼此對視了一會兒,俱都收起了笑意,變得嚴肅起來。
長公主問道:「謝長晏很快就要進京了,必定是跟風小雅串通好的,要為彰華驗明正身而來。你想好怎麼對付她了嗎?」
謝繁漪從袖中取出一根髮簪,正是鄭氏送給謝長晏的那根烏木髮簪,沉船前,她帶走了這根髮簪,本想在謝長晏死後留作紀念,結果現在,卻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嘲諷。「她太命大,兩次沉船都不死,這讓我有些畏懼。」
「確實。一個時運加身的人。彰華也是。」長公主忽冷笑起來,瞳孔如針,「這一點,陛下在二十二年前就領教過了,不是嗎?」
謝繁漪的睫毛顫了一下,視線再從髮簪上抬起時,已冷如寒冰:「您說得對。既是時運,總會高低起伏時來運轉的。所以,現在該是彰華還債的時候了。」
長公主回到府邸時,方宛和薈蔚郡主正在等她,薈蔚郡主遠遠就迎了過來,急切地問道:「娘!陛下的傷好些了嗎?他真要娶謝繁漪?那宛宛怎麼辦?」
方宛忙拉了她一把,但看向長公主的眼神,也難掩幽怨。
長公主見了這個眼神,不知想到了什麼,嘲諷地笑了笑,屏退宮奴,在榻上坐下。
薈蔚郡主忙討好地上前幫她揉肩。長公主心中想,男人的手,雖然孔武有力,按得很舒服,但跟女兒這雙手相比,又算什麼呢?
長公主再從手一直看到薈蔚郡主的臉——年輕的、嬌俏的臉。雖已梳髻做了婦人打扮,但眉梢眼角依舊又驕縱又天真——這才是女人該有的臉,受盡寵愛的臉,不用經歷風霜,看不出任何不幸。
長公主拉住女兒的手,流露出些許溫柔:「還喜歡時飲嗎?」
薈蔚郡主愣了愣:「當然啦!不過娘為什麼好端端地提它?」
「娘把時飲給你帶來了。陛下說,以後,它就是你的馬了。」
「真的?」薈蔚郡主立刻扭身衝出門去看馬了。
一旁的方宛咬著嘴唇,默立片刻後,上前半步,屈膝跪下道:「殿下,我有話說。」
長公主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煮茶:「我就料到你快忍不了了,說吧。」
「殿下曾說,沒了謝長晏,我就有機會。可是謝長晏退婚後,陛下並未再選皇后,朝臣們也都半個字不提。那時殿下告誡我說,時機仍未到。」
「我是說過。」
「現在……謝繁漪回來了,陛下要跟她複合,我、我還要繼續等嗎?」
長公主看著她,目光像一旁靜靜舔食著茶壺的爐火,不動聲色,卻又飽含殺機。
方宛看懂了她的眼神,身子一下子顫抖了起來。
這時,薈蔚郡主一陣風似的回來了:「娘!謝謝娘!你是怎麼說服陛下把時飲給我的?噢不,我得給它換個名字,它愛喝酒,就叫它酒酒,娘你覺得怎樣?」
薈蔚郡主說著,注意到方宛的異樣,立刻想起了正事,忙又道:「對了娘,你還沒告訴我陛下跟那個謝繁漪的事呢!」
「陛下的封后詔書已下,如今,謝繁漪已是大燕之後。」
方宛面色一白。
「那宛宛呢?你不是答應過想辦法讓宛宛當皇后的嗎?我不喜歡謝家的女人,我不要她們當我皇嫂!尤其謝繁漪,比她妹妹還討厭!」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