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這番睜眼說瞎話直接把孔訥給整蒙了,哪怕是老朱也滿臉尷尬地低下了羞愧的頭。
老朱們心自問,他真沒大孫說的那麼高尚。
很多時候對於兒子們的劣行他也多是嚴厲斥責,甚至很多時候直接無視。
但大孫這番話,直接將藩王提高到了朝廷安全的高度,這讓他既高興,又暗自慚愧。
看來以後還得給那幫混帳加點擔子,讓他們真正肩負起保家衛國的責任喲!
孔訥在聽了朱允熥的胡謅後,只感覺吃了一顆蒼蠅屎一般噁心。
他們老朱家啥德行,自己心裡沒點逼數嗎?
真當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單說老皇帝封出去那些藩王,哪個有賢名?
但這種話他也只能在心裡腹誹一下,一旦說出口就真是撕破臉了。
實際上,他今天的行為都有點過了。
但他真希望老皇帝能迷途知返,不要對天下搜刮太甚,給天下的世家大族留下點生存的機會。
孔訥猶豫再三後,朝著朱允熥躬身一禮。
「謹受教!」
「今日聽皇太孫一席話,讓老臣茅塞頓開,使老臣深感慚愧。」
「老臣位居廟堂這麼多年,竟然無法體會皇帝陛下憂國憂民的一番苦心,實在是愧對陛下的信任!」
老朱聽到孔訥服軟,當即大度地擺了擺手。
「衍聖公不必過於自責,咱這輩子被誤會的多了,不多你一個……」
「咱一生行事,只求無愧於天地生民。」
「陛下虛懷若谷,坦坦蕩蕩,實乃千古之一代聖君啊!」
「老臣剛剛聽皇太孫殿下所言有感,既然藩王有守衛社稷之責,那麼我們世家也有拱衛華夏之義啊。」
「藩王守國門,世家為爪牙,於國於民都有利啊!」
「請陛下試想一下,真消滅了世家對於朝廷就真的好嗎?」
「武將之所以能成為世家,是因為帶兵打仗之能需要世代傳承。」
「從種地的農夫中挑選名將,肯定不如從朝廷現有的武將勛貴中挑選來得方便吧?」
「官吏也是同理。」
「從官員子弟中挑選子弟出仕為官,遠比從百姓中挑選方便,而且更容易培養成才。」
「因此,世家對於朝廷來說,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們是朝廷的基石,是華夏的傳承,是經典的延續……」
「請陛下慎之重之,給世家大族留一條活路,為華夏文明也留一條活路吧!」
孔訥說到這裡重重地跪了下去,以他這個年紀,這一跪少說折壽半年。
老朱聽到「砰」的這一跪也是一驚,再聯想孔訥剛剛的話,心裡也有了一陣猶豫,想著是不是給讀書人和官員點特權,讓他們延續華夏、延續傳承?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就被老朱硬生生給掐死了。
他大孫好不容易幫他搞清楚大明有多少家底,他這個當爺爺的豈能給送出去?
但他確實不知如何反駁老孔頭了,如果強行用皇帝的身份壓制,還怕這老東西笑話他。
因此,老朱只能將目光投向大孫,期待這孫子再次帶給他驚喜。
朱允熥本就躍躍欲試了,現在看到老朱看向自己,當即不再猶豫,拎著一張嘴就上去了。
「衍聖公,您口口聲聲的華夏傳承,難道就只能靠著壓榨百姓,侵吞朝廷稅收來延續?」
孔訥聞言顫巍巍的抬起頭,在心裡連道了三聲罪過。
「回皇太孫殿下的話,本來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老臣身為孔聖后人不該言利。」
「然則,不論是武將打熬筋骨,還是文人筆墨紙硯,哪一樣不需要耗費錢財?」
「陛下在建國之初對讀書人多有優待,不就是因為讀書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錢財,才能取得一定成效嗎?」
「老臣也並不是為自家要好處,而是替天下的讀書人要好處。」
「讀書人六歲發蒙,十五歲束髮而學,一路上參加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
「離鄉背井,不畏寒暑,十年如一日,其中辛苦世人皆知。」
「若是再讓他們跟尋常百姓一般交稅,那麼他們又哪來時間讀書做學問?」
「若沒人做學問,那麼誰又來幫助陛下治理國家,幫助陛下教導百姓?」
老朱聽了這番話感覺自己又有點被說服了,他早年間確實是因為這些原因,這才對讀書人多有優待,甚至每個月都給他們米麵,讓他們能夠安心讀書。
朱允熥見孔訥提到「錢財」兩字,也意識到兩人之間的交鋒到了白熱化程度,但也是最難解決的矛盾。
朝廷要想多收稅,要麼壓榨百姓,要麼壓榨豪強。
他不想壓榨百姓,那就只能從地方豪強下手。
「衍聖公此言倒也實在,確實不論習武還是習文,都需要財力支持。」
「如果不能讓勤勞的人致富,不能讓努力的人上進,不能讓有才華的人實現抱負,不能讓有天賦的人讀書,那只能證明這個朝廷本身就有問題。」
「我所堅持的是一視同仁,對所有土地收稅,不論官兵民等,這是大仁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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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收上來的稅並不是供我皇家花用,而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屆時朝廷會興辦學校,讓大明所有百姓家子弟都能讀得起書,成為華夏文化的繼承者和傳播者。」
「對於學習成績優異之人,朝廷也會給予重獎。」
「但這個事就跟世家無關了,我絕不會讓大明出現一批只會趴在朝廷身上吸血,但卻對朝廷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寄生蟲!」
「誰給我交稅,誰就是我的子民。不願意給我交稅者,不配做我的子民!」
朱允熥這番話一出,不僅孔訥愕然,就是老朱都被鎮住了。
老朱笑吟吟的看著大孫,心裡暗道可以啊,這話說得比咱這個皇帝還霸氣!
不願意給咱交稅,就不配做咱的子民!
嘖嘖!
霸氣!
孔訥在愕然之後也意識到了,那就是新稅制不可更改。
不論是老皇帝,還是皇太孫,都是意志堅定之輩。
或許,只有到了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那一天,他們兩個才能醒悟?
孔訥想到這裡突然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覺。
「既然陛下和皇太孫主意已定,那麼咱們就拭目以待吧!」
這次沒等朱允熥開口,老朱就搶著回了一句。
「那就拭目以待吧!」
「朱允熥,你留下陪衍聖公聊天,咱去外邊替你解決麻煩!」
老朱這話一出口,孔訥只感覺心臟都一突突。
「陛下不可!」
「他們都是大明的讀書種子,是大明文脈的延續,陛下萬萬不可動殺心啊!」
老朱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就已經代表他心意已決,豈是別人所能更改的?
「來人!」
「封鎖養心殿,任何人不得出入!」
朱允熥聽到這話當場不樂意了。
「皇爺爺,今天孫兒是主角啊,你咋能把我扔這兒?」
「您帶我去吧,不管發生何事,我都不會改變想法的。」
老朱聞言回過頭看了眼大孫,一個問題就把朱允熥給問住了。
「咱來問你,若是齊泰跳出來反對,你該當如何?」
「這……」
「若是孔彥縉跳出來求情,你又該當如何?」
「若是你舅姥爺藍玉跳出來哭訴,讓你給他點特權,你又該當如何?」
朱允熥越想頭皮越麻,這些人是他的先生、朋友、親人,是他最在乎的人。
「皇爺爺,他們應該不會……」
老朱聽到大孫這天真的一問,頓時想到了李善長離開皇宮的午後。
曾幾何時,他也沒想過李善長會反對自己啊。
然而,真到了關乎利益的時候,誰又靠得住呢?
「孩子,在你顧念親情的時候,有的人正利用你的親情來影響你,牽絆你,甚至傷害你……」
「你心太善了,今天這事不適合出面,還是讓咱替你解決吧。」
老朱說完這番話就毅然決然的邁出門,不再理會傻愣愣的大孫了。
洪武門外,上萬名各地進京的舉子,以及國子監取得參加科舉考試資格的監生,整整齊齊的跪在地上。
領頭的幾個舉子,手裡捧著萬言書,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望向城門上遒勁的三個大字。
在舉人方陣的左側,武將勛貴們站在一旁看熱鬧,至於右側的文官們,則神情凝重的行注目禮,只有少數幾個官員衝進人群里展開勸說活動。
但他們的聲音太小了,連上萬人的呼吸聲都壓不住,又豈能起到什麼勸戒效果呢?
老朱登上城牆,只是朝著下邊看了一眼,就一臉嫌棄的抽回了頭。
「嘖嘖,人還真不少,不少老棺材瓤子都來了!」
老朱在向下看的時候,下邊的人也在向上看。
湯和就抓著一把瓜子,坐在一輛輪椅上,領著幾個武將勛貴在洪武門外的樹蔭里看熱鬧。
「信國公,你說陛下此次會不會退讓?」
「不會!」
「那咱們該怎麼辦,也要跟文官一樣交稅嗎?」
湯和聽到這話反問了一句。
「朝廷沒說御賜的田地需要交稅吧?」
傅友德心事重重的點頭道。
「確實沒說,但誰家是靠著陛下賞賜的那點田過日子的,誰家在鄉下不圈個幾百頃,上千頃地?」
「要不然別說支持族中子弟練武了,就是想在京城體面的活下去都難!」
馮勝也跟風附和道。
「是啊!」
「這兩年日子是真難熬,底下人不敢給咱們方便了,咱們每年都要多交不少稅,底下佃戶還罵咱們扒皮……」
湯和聞言自信滿滿的笑道。
「那就想辦法將御賜的田地擴大唄?」
「擴大?」
「還能咋擴大,官府的人手裡掐著帳簿來收稅,多算一畝地都不行!」
湯和聽到傅友德的抱怨,指了指城門樓道。
「這是陛下給咱們留的後門,只要你們別太過,將現有的土地田宅交代清楚,陛下自然會給你們個說法。」
「畢竟咱們跟文官不同,咱們可是要給朝廷帶兵打仗的,陛下怎麼可能讓咱們吃不飽?」
「咱們若是吃不飽,上了戰場哪來的力氣打仗?」
傅友德和馮勝聽了這話茅塞頓開,趕忙給湯和躬身行禮。
「難怪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咱們武將勛貴能躲過這一波,全賴湯老帥維護!」
湯和無所謂的笑了笑。
「少給我灌迷魂湯,老夫給人灌迷魂湯的時候你還不會吃奶呢!」
「跟下邊的人打好招呼,今天這事誰都別參合,家裡有事的趕緊回家,連熱鬧都別看!」
「一會兒上位肯定是要殺人的!」
「好嘞,我倆這就吩咐人傳下話去……」
相比於武將這邊的澹定和從容,文官那邊則只是表面上的平靜。
六部尚書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只感覺有種芒刺在背之感。
今天對於這些參加科舉的舉人是一場考驗,對於他們這些朝廷官員何嘗不是考驗?
如果老皇帝真的下令殺人,那他們是勸還是不勸?
如果勸,跟著一起死。如果不勸,等著被世人唾棄吧。
現在他們只恨自己官位太高,高得逃都逃不掉。
哪怕他們躲在家裡裝病,天下人依然能罵死他們。
因此,他們明知道今天沒好事,也只能硬著頭皮過來。
相較於幾位尚書的糾結,孔公鑒心裡就不是糾結而是煎熬。
因為他老爹孔訥自打進入皇宮,直至現在還沒一點消息呢。
孔公鑒非常擔心父親的安危,但是相比對父親的擔心,他更擔心站在自己身旁的兒子。
因為一旦事情起了衝突,此時洪武門前的人都將不可避免的被拖進去。
「彥縉,你在宮裡有門路,去找人打聽下你祖父怎麼樣了,會不會被陛下……」
孔彥縉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一聽到老爹這話還是當場慌了。
他太知道老爹的為人了,如果不是發生非常大的事,是絕不會讓自己主動跟太監往來的。
「父親稍等,兒子去去就來!」
孔公鑒望著兒子一路小跑的背影,無奈的嘆了口氣。
這是孔家最後的底牌了,千萬不能讓這個傻孩子摻和進去!
孔公鑒在打發走兒子後,再次看向城門的時候,眼神中就多了幾分堅毅。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仗義死節,就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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