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天佑明知道陸紅拂是女的,但他出於尊重,還是以賢弟相稱。
陸紅拂感激地看了張天佑一眼。
她之所以穿男裝,不就是怕被人小瞧麼?
畢竟在場的江南海商,只有自己一個人是女流之輩。
「張兄客氣了!」
「雖然家父被皇太孫賞識,棄商從官,不再從事海上生意,但家父臨行之前將家中產業託付給我,其用意再明顯不過了,是不想讓自己的事情影響都族中產業。」
「因此,我陸家堅定地跟諸位叔伯長輩站在一起,堅決抵制朝廷重開市舶司!」
陸紅拂這番表態,讓在場的海商們臉色好看了不少,連帶著張天佑這個後起之秀,也對陸紅拂刮目相看。
他剛剛突然點陸紅拂的名,其實是想到一件事。
如果他們張家和陸家聯姻,兩股勢力合成一股,就算不能跟朝廷分庭抗禮,最起碼也能在西南割據一方,成為大明的海上諸侯吧?
當然,他這個想法只是一個閃念,他還沒狂妄到以為可以吃定陸家的程度。
陸家雖然沒有他們張家在海上的勢力大,但他們家從宋朝時期就開始經營海貿,在內陸盤根錯節,族人眾多,長江水系的水匪,多賣他們家面子。
他張家的貨想順江出海,也得看他們陸家的臉色。
「陸賢弟,那麼依你看,咱們九大海商應該如何應對呢?」
陸紅拂剛剛之所以急著表態,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她現在剛剛接手族中的生意,很多事還沒縷清個頭緒呢,哪能知道如何應對朝廷的事情?
「這就勞煩張兄多思慮了。」
「在下剛剛接手家中生意,此時正是千頭萬緒,哪裡有時間想這些事。」
「不過,我可以代表陸家表個態,不管諸位叔伯長輩如何做,我陸家都會跟上。」
張天佑見陸紅拂這樣說,臉上登時露出滿意的笑容。
「由陸賢弟表態,那這事情就好辦了!」
「諸位,雖說朝廷這次來勢洶洶,但咱們這些年遭遇的事情多了,也不差這一星半點。」
「朝廷能籌建海軍,咱們就不能招募水手嗎?」
「在陸地上,咱們打不過大明的衛所軍,到了海上可就是咱們說了算了!」
張天佑越說越興奮,臉上甚至隱隱閃爍著反賊之光。
然而,底下的聽眾則是一陣尷尬,眼神躲閃間,還不住地咳嗽兩聲。
他們跟張家不同,他們就是走私掙錢而已,可真沒想過造反。
陸紅拂也不願意搭茬,她親爹都跑去擁抱朝廷了,她再怎麼蠢也不會去干造反的勾當。
按照他爹臨行前的話說,這叫兩頭下注。
如果皇太孫真的銳意進取,執意開拓海外貿易,那他們陸家可以隨時轉舵支持朝廷開辦市舶司。
如果皇太孫只是玩玩,覺得這事太麻煩了,不想繼續深入,那他們陸家就繼續幹著走私的買賣。
總之一句話,他們海商終究只是生意人,僅此而已。
張天佑見話題僵住,只能訕訕地坐下,不再提造反的事情。
其他人見張天佑不說話了,這才嘰嘰喳喳的開始討論起來。
「諸位,你們覺得咱們跟皇太孫商量下,每年給他三百萬兩銀子如何?」
「他開辦市舶司不就是為了徵稅麼,咱們給的錢比他能徵到的稅都多,他應該沒理由拒絕吧?」
另一個人接過話題說道。
「如果皇太孫願意當然最好,就怕皇太孫貪得無厭,覺得錢來的太容易了,還想要更多。」
「要不咱們組織織工鬧事?」
「蘇州城就有二十萬織工,只要組織起來,朝廷定然害怕!」
張天佑聽到這話,實在是忍不住了,給眾人潑了一盆冷水。
「朱屠戶還沒死呢!」
「在朱屠戶活著的時候鬧民變,你這是嫌自己活得長了嗎?」
「呃呃……」
眾人聽了張天佑的話再次陷入沉默,就連提議的顧家家主,都覺得自己出了個餿主意。
但讓眾人引頸就戮,放棄海上的生意他們又不甘心。
於是乎,眾人再次陷入愁雲慘澹的模樣。
陸紅拂一直謹記父親的教誨,多看多聽,少說少做。
然而,現在看到滿屋子的人,愣是一個能出主意的都沒有,讓陸紅拂心裡非常不忿。
就這還是江南九大家?
啊呸!
「諸位叔伯長輩,若是你們沒辦法,不妨聽聽晚輩的建議如何?」
「你?」
眾人臉上露出不屑之色,只是礙於陸家的情面,這才沒有反唇相譏。
否則,換個場合,一個黃毛丫頭敢說話,早就被他們呵斥了。
張天佑倒是挺激動的,趕忙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賢弟請講!」
陸紅拂清了清嗓子道。
「晚輩這段時間觀察了下皇太孫的行事,看得出皇太孫還是挺講規矩的人。哪怕想高價將手裡的股份賣出去,也只是通過商業手段來運作,並未用朝廷的律令來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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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到這話,臉上無不露出嘲笑的表情。
「他就算想用朝廷律令壓人,但這種事他壓得住嗎?」
「朝廷能抄家滅門,但卻不能讓人心甘情願掏銀子!」
「只要把銀子藏在地窖里,朝廷就算鷹犬遍地又能奈那些商賈何?」
陸紅拂聞言搖了搖頭道。
「不盡然!」
「皇太孫先前經營書店之時,也並未採取巧取豪奪的辦法。」
「因此,晚輩認為咱們可以從商業上入手。」
「現在市舶司招攬了一些海商,雖說這些海商實力一般,但也能吃下幾十船的貨。」
「如果咱們將貨源牢牢攥住,讓朝廷收不到貨,朝廷就沒辦法跟番商交易。」
「到時候,咱們再派出使者跟皇太孫談判,談定每年上繳多少稅費,就准許咱們隨意貿易,豈不是既給了朝廷臉面,咱們又落了實惠?」
「咦……」
眾人本來是想聽個笑話的,可聽了陸紅拂這樣說,所有人都面露驚訝之色。
看不出,這小丫頭還有兩把刷子呀,竟然能想出這樣一個辦法。
沉從興也頗為驚訝地看了眼陸紅拂,不過他並不認為這是陸紅拂能想出來的辦法,猜測是陸士原臨行之前的布置。
其實,他們這些海商對於陸士原投靠朝廷的事並不怎麼牴觸,他們甚至還有點羨慕。
如果皇太孫給他沉從興一個機會,他絕對跪得比陸士原還快。
天底下最賺錢的生意就是當官,那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現在陸士原擔任松江市舶司提舉,還掛著文華殿大學士的名頭,不知道羨慕死多少人。
可以預見,不管將來市舶司的生意咋樣,他陸家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張天佑也對陸紅拂刮目相看,甚至生出幾分欣賞之情。
想不到這小丫頭腦子還挺活泛,竟然能想到抓住貨源的辦法。
「諸位,我覺得陸賢弟的提議不錯。」
「他皇太孫不是要臉麼,那咱們就把貨物全都攥在手裡,看他到了日期交不出貨咋辦!」
其他人聞言點點頭道。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不過咱們要把握好度,千萬別把皇太孫惹急眼了。他要是真動用官府的力量,咱們可吃不了兜著走!」
張天佑最討厭這群商賈的就是這一點,天天想著吃羊肉,還特麼怕羊膻!
天底下哪有既當婊子,又能立牌坊的好事?
想要掙錢,就得承擔相應的風險!
「既然諸位都同意,那咱們就研究下如何做吧!」
「我張家跟諸位不同,我們的主要勢力都在海上,陸上的莊園、田地、鋪面不多,所以這收貨、囤貨之事,還得勞煩諸位了。」
其他人聞言紛紛道。
「這個好說!」
「本來也快到了收貨季了,我們今年只要抬高半成收貨價,就能讓朝廷連根毛都收不到!」
在一眾商賈琢磨如何跟朱允熥唱對台戲的時候,朱允熥正在接見一個貴客。
陳海自從領了朱允熥出使日本的命令,就冒險帶領船隊揚帆出海了。
他此行一共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是尋找石見銀礦,其二是跟日本將軍源道義建立關係。
所謂的源道義,就是大名鼎鼎的足利義滿,《聰明一休》里的將軍。
歷史上的源道義幾次派出使者訪問明朝,表達了願意跟明朝通商互市的美好願望。但大明皇帝朱元章嫌棄這人是亂臣賊子,幾次都予以嚴詞拒絕了。
還曾經寫下信件,勸戒源道義遵紀守法,做一個日本國的良民,別再欺負日本天皇了……
老朱的諄諄教誨註定付諸東流了,人家源道義祖上幾代人的努力,才換來了現在的權傾朝野,豈能因為他的一紙書信就放棄?
源道義不願意放權,老朱自然也不願意通商,兩國就這麼相持著,直至大明皇帝換成了朱棣,源道義才接受朱棣的命令,肅清海上的倭寇,開開心心地跟大明通商互市。
朱允熥也知道老朱這個忌諱,因此是以私人的名義傳達善意,並且承認源道義的地位。
這給了源道義非常大的尊重,不僅熱情地招待了大明使者,還領著陳海在日本好好地玩耍了一番。
如果不是大明皇太孫眼巴巴等著,陳海真想在日本玩個三年五載再回來。
「皇太孫,卑職幸不辱命,終於完成了您交代的任務,從日本國手裡要下了石見銀山。」
「不過卑職並未第一時間派人開採,而是以船隻修整為由將此地給占據!」
「日本人還不知道這裡有銀子,只以為這裡是一座荒山呢,嘿嘿嘿……」
朱允熥並未隱瞞陳海,在派遣陳海出使日本之時,就將此地的重要性告知了。
此舉也有考驗陳海之意,如果陳海真有別的心思,自然會暗中派人開採,或者偷偷告訴日本人,從而謀取更大的好處。
然而,朱允熥不怕陳海反水。
因為大明的海軍遲早會降臨日本,會將這片銀礦給占據。
他讓陳海出使日本,不過是想讓陳海替他趟趟路,熟悉一下海上的水文條件,試驗下自己的新航線好不好走罷了。
「好!」
「你這事辦得不錯,孤賜你鯊魚服,市舶司副提舉……」
陳海聽到皇太孫給他封官,開心的不要不要的。雖說他不知道鯊魚服是啥,但皇太孫說得如此鄭重,那一定是非常寶貴的東西。
然而,陳海叩謝了皇太孫之恩,看到小太監捧上來的鯊魚服後霎時傻眼,這官服上咋還有個齜牙咧嘴的大白鯊?
這東西可不是善類,他們海上討生活的人最討厭這玩意了。
只要讓這東西聞到血腥味,能跟著船追出幾百里!
「皇太孫,卑職出使日本的時間不過幾個月,咱大明的官服咋改成鯊魚了?」
王德見陳海竟然敢質疑皇太孫的賞賜,當即不樂意了。
「你好不知好歹!」
「這可是文華殿特有的官服,放眼朝堂上都獨一份的存在!」
「現在朝堂里皇子親王都穿這個,你竟然敢嫌棄?」
陳海聽了這話趕忙搖頭道。
「不不不!」
「卑職哪敢嫌棄,只是卑職之前沒聽過此物,還以為朝廷的官制有啥變化了哩!」
朱允熥卻不管那些,趕忙命王德給陳海穿上。
陳海穿上鯊魚服,對著鏡子瞅了瞅,除了大白鯊的補服有點瘮人外,這官服整體上跟朝廷官員穿的沒啥區別,也就變得重新開心起來。
「卑職多謝皇太孫賞賜!」
朱允熥熱情地拉著他去食堂用膳。
他文華殿跟老朱的乾清宮不同,左右偏殿都被他用上了,因此用膳只能去公共食堂。
兩人正用膳的時候,負責去義烏徵兵的朱值也趕了回來。
本來朱值有一肚子話想跟大侄子說,可是看到大侄子這裡正招待客人,他也就暫時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坐在一旁陪吃陪喝陪聊了。
然而,當他聽到陳海講述日本國的見聞,說日本國兩個大名打仗,一場戰鬥有幾百人時,不由嗤之以鼻。
「陳海,你確定你說的是兩個國家打仗?」
「回稟遼王殿下,日本的國和咱大明的國不同,他們那裡的國,也就跟大明的一個縣差不多。」
「但能出動幾百武士打仗,已經算不小的國家了,很多國家還湊不出這麼多人哩!」
朱值聽到這兒,當即將自己回來路上見到的事情說了出來。
「要是說打仗,孤這次去義烏也見到一場。」
「那是孤剛出義烏縣城,正好趕上兩個鄉的村民械鬥。」
「好傢夥,兩個鄉十幾個村子,總共才一萬多人,竟然男女老少全出動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打死打傷了幾十人。要不是孤心軟,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們能打到天黑!」
朱值說到這兒,不由朝著朱允熥拱了拱手。
「大侄子,孤服了!」
「孤總算知道你為啥派孤去義烏徵兵了。這窮山惡水養出來的刁民,打起仗來是真不要命啊!」
陳海聽到朱值這樣說,也笑著附和道。
「誰說不是哩!」
「咱們大明兩個鄉打仗,都趕上日本國戰哩,哈哈哈!」
朱值聽到這話也跟著放聲大笑,只有朱允熥靜靜地握著酒杯,臉上沒有絲毫笑容。
他也很想笑,但心裡卻莫名地悲傷起來,腦子裡也浮現出一幅幅不和諧的畫面來。
他知道那是另一個自己的記憶,一個後世幾百年的記憶。
但他此時卻不想過多地去觸及,他怕自己一旦觸及了,會將某個島國從地圖上抹去。
「算了!」
「先不聊日本的事了,咱們還是聊聊未來大明海軍之事吧。」
「陳海,你覺得想要守住咱大明海疆,大明需要多少海軍?」
陳海只是個造船的商人,順便跑跑海上運輸的生意罷了,還真沒想過這問題。
「敢問皇太孫,您指的海疆是從哪兒到哪兒?」
「如果只是大明沿海,有個三五萬人應該就差不多了。如果將越南、日本、琉球等地都算上,那至少得二十萬……」
「二十萬嗎?」
「那就二十萬吧!」
朱允熥陪著陳海吃完飯,就領著陳海去檢閱自己的新兵了。
陳海看到短短時間裡,皇太孫就徵募了兩萬多海軍,只感到一陣心潮澎湃。
看樣子,皇太孫是真想干一番大事業!
朱允熥在軍營里轉了一圈,查看了下士兵住宿的營地,又問了問士兵的伙食,最後又給士兵們講了講話,這才結束巡視。
然而,就在他要打道回宮之時,穎國公傅友德手裡捧著一份聖旨走進了軍營。
「陛下有旨,所有人跪接!」
朱允熥看到聖旨整個人都一懵,他早晨陪老朱頭吃飯的時候,老朱頭還沒提聖旨的事呢,咋突然派人送來一份聖旨?
雖說朱允熥心裡充滿狐疑,但依然老老實實跪了下去。
傅友德見朱允熥跪好,這才打開聖旨朗聲讀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皇太孫籌建海軍,壯咱大明國防,咱心裡甚是欣慰……」
「然則海軍茲事體大,不委派重臣監管難以服眾。現委派穎國公傅友德,擔任大明靖海軍都指揮使……」
「欽此!」
朱允熥聽到這個聖旨,氣得臉都白了。
老朱頭往我軍里摻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