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哈里斯在南洋做了好幾年生意,來大明的次數也不是一隻手能數過來的了。
然而,不管是跟大明的官員交往,還是跟普通商人交往,他幾乎就沒聽人叫過他全名。
有喊他哈里的,有喊他邁克的,還有把他的名和姓雜糅在一起,喊他邁哈或者邁哈斯的。
今天他本是被松江市舶司的官員拉來湊數,給他們空蕩蕩的市舶司撐門面的,卻未曾想到大明的皇太孫殿下,竟能一口就喊出他的全名,並且名在姓前,發音也非常地標準。
這讓他感覺受到了極大的尊重,甚至還有幾分乍聞鄉音的親切。
雖然這鄉音隔著十萬八千里,還帶著大明話的生硬和繞嘴,但依然讓他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親吻對方的腳尖,用以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
朱允熥上前一步將麥可·哈里斯扶起來,隨口說出幾句雜糅這英文單詞的大明話。
雖說現在的英國遠不如日後的日不落帝國威風,但基本的英語語法還是成型了的,哪怕朱允熥說得不規範,也能夠讓麥可·哈里斯聽懂。
「你們英格蘭的國王是查理二世吧?」
「你們和法國的戰爭打完了嗎?」
朱允熥這個逼直接給麥可·哈里斯裝到,麥可·哈里斯從沒想過在遙遠的大明帝國,竟然能有人知道他們英格蘭這等小國的事情!
他這些年走南闖北的做生意,別說是大明帝國附近的南洋了,就是地中海沿岸,還有很多人沒聽說過英格蘭,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國家呢。
「英明睿智的大明皇太孫殿下,您的智慧和見識,著實讓外使感到欽佩!」
「來自英國的使節麥可·哈里斯,完全被您的智慧所折服!」
「您說得沒錯,外使離開家鄉的時候,查理二世已經當了十二年的國王。至於現在麼,外使的家鄉是誰擔任國王,外使也不清楚了。」
「不過當年外使離開家鄉之時,就已經盛傳金雀花王朝要到頭了,不論是外使還是英格蘭的百姓,都不看好查理國王,覺得他不配統領英格蘭的臣民……」
「至於我們和法國人的戰爭……」
麥可·哈里斯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一絲沉重。
「恐怕外使有生之年是聽不到母國勝利的消息了……」
麥可·哈里斯一直強調自己外使的身份,其實是一種當時流行的貿易手段。
因為大明原則上來說,是不允許跟海外番商交易的,交易的途徑只有一個,那就是朝貢。
然而,想要獲得朝貢資格,就得有番外使節的身份。
因此,他們集體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那就是冒充海外藩屬國使節。
有些厚道的番商,還知道去南洋島國上抓幾個野人裝一下,有些沒皮沒臉的隨便編個身份就來貿易。
反正這年頭也沒人能證偽,想要辨別他們的真假,光是往返一次他們編排的國家,都需要一兩年的時間。
麥可·哈里斯也一直以英格蘭使節自稱,只是他來到大明的時間太晚了,正好趕上朱元章罷了泉州、寧波等地市舶司,全面禁止海外藩屬國朝貢(騙錢)等行為。
好在大明民間走私成風,他這些年倒也賺得盆滿缽滿。
如果這次不是碰上颱風,被掛到松江府長江出海口,他還真不願意去市舶司自找麻煩。
朱允熥看出麥可·哈里斯的惆悵,拍了拍他的胳膊鼓勵道。
「那就多多地祈禱上帝,讓上帝保佑你的國家吧,哈哈哈」
麥可·哈里斯見大明的皇太孫竟然還知道上帝,還知道拿上帝開玩笑,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上帝很忙,還要忙著賣贖罪券呢,恐怕是顧不上我們英格蘭了,哈哈哈……」
朱允熥一邊跟麥可·哈里斯說笑,一邊在大批的官員簇擁下走進市舶司。
負責市舶司營建的官員周志清,竭力地給朱允熥介紹著。
「皇太孫殿下,市舶司主體基本營建完畢,部分建築已經可以使用,剩下的二期、三期預計在今年年底前也能完工。」
「只是現階段市舶司內的官吏非常少,滿打滿算也才用了不到十幾間房。整個市舶司已經空置了一百多間,再建的話只能空置更多……」
松江市舶司修得極大,比起松江府衙門都要大了好幾倍。
當時很多人都曾勸阻過他,讓他隨便蓋幾間房子就行,沒必要搞成這麼大。
只是朱允熥篤定地認為,松江會成為大明乃至世界最大的貿易之地,會成為世界最繁華的所在,這才力排眾議修建了超大的市舶司。
朱允熥在周志清替常升翻桉後,就將其派到松江府擔任市舶司提舉,讓他全力負責市舶司的興建工作。
現在聽到周志清的抱怨,豈能不知這傢伙的意思。
這是在跟自己抱怨官職低了,嫌棄市舶司沒前途,想要升官呀!
「你不用管市舶司有沒有人,你只管替孤將架子搭起來!」
「另外,從今日起,你兼管松江府知府一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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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清聽到這話,激動得臉色潮紅,撲通一聲就給朱允熥跪了。
「微臣周志清謝太孫殿下信任,微臣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報答殿下的知遇之恩!」
朱允熥聞言微微一笑道。
「其實,孤早就屬意你,想讓你當松江府知府來著。」
「先前之所以沒讓你兼任,只是怕你因此分心,耽誤了孤興建市舶司的大事。」
「現在市舶司建得差不多了,孤自然要升你的官!」
「你接下來的工作,依然要以市舶司為主,松江府那邊的事情就蕭規曹隨好了。」
周志清聽到這話,臉上的喜色一掃而空,換上了無比的沉悶和鬱悶。
「太孫殿下,市舶司都建成有一段時日了,可壓根就沒有海商願意過來呀!」
「而且朝廷也不給臣配備官吏,什麼事都靠微臣張羅,微臣……」
說實話,周志清是打心裡不願意干市舶司提舉。
大明江南沿海啥情況,他心裡早就有數了。
大明海商走私成風,貿然讓他們來市舶司交稅,就跟殺人父母一般。
一旦自己操之過急,被人莫名其妙地「自殺」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但這些話不方便跟皇太孫說。
這倒不是周志清想跟皇太孫藏著掖著,而是怕自己說了這些事,反而會害了皇太孫。
朱允熥聽到周志清的訴苦,臉上露出一個瞭然於胸的微笑。
「你儘管用心去做好了,官吏的事情孤幫你想辦法!」
「殿下……聖明?」
周志清拍了個帶有疑問語氣的馬屁。
雖然皇太孫說得很篤定,但他可沒多少信心。
因為老皇帝現階段一點放權的想法都沒有,皇太孫只是占了個大義的名分,實際上是沒有隨意任免官吏權限的。
別說給市舶司配備官吏了,恐怕自己的松江府知府一職,還得皇太孫用一頓板子才能換來呢。
朱允熥進駐市舶司,就直接將市舶司定為太孫行宮了。
他每天不是接見松江府的官員們,就是領著麥可·哈里斯遊玩,絕口不提通商貿易之事。
麥可·哈里斯啥時候受到過這般尊重啊,感激之下主動提出跟大明貿易,並且成為松江市舶司的第一個註冊商人。
朱允熥聞言也只是笑笑,並不太熱情,這又讓麥可·哈里斯心裡打鼓,一時間摸不透這位大明皇太孫的心思。
按照他的猜測,松江市舶司乃是大明皇太孫殿下一手興建的,他應該非常在意市舶司的生意啊,怎麼在聽了自己的投效後如此冷澹?
事實上,朱允熥之所以冷澹,主要是嫌麥可·哈里斯的生意太小。
而且,光靠他一個人又能運走大明幾船貨?
他現在重點籠絡麥可·哈里斯,主要是想以此為突破口,讓他為大明引見更多的海商。
既然麥可·哈里斯現在還沒意識到這一點,那就證明他還不夠成熟,需要慢慢蹂躪。
在朱允熥遊山玩水之時,周志清卻是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整天憂心市舶司的官員書吏問題。
他幾次想催促,又不敢冒犯皇太孫,怕引起皇太孫的厭煩。
可在苦等了三天後,周志清還是忍不住在拜見皇太孫之時,委婉地提了一嘴。
「皇太孫殿下,您先前說的市舶司官吏問題……」
「哦……」
朱允熥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摺子。
「你看看這個,如果覺得沒問題,就按照上邊的法子進行!」
周志清將信將疑地打開摺子,看到皇太孫給出的方案呆若木雞。
「殿下,這樣一來,您可是要擔天大的干係呀!」
「一個處置不好,就會引起滿朝文武的彈劾,甚至是抨擊!」
朱允熥聞言壞壞地一笑。
「放心!」
「他們現在顧不上孤了,孤在離京之前擺了他們一道,他們現在對付自家的逆子逆孫還沒時間呢,哪有工夫搭理咱們!」
「咱們趁著他們手忙腳亂之際,將這件事敲定,市舶司的框架也就徹底搭建起來了!」
周志清見皇太孫這般說,頓時想起京城同僚在信中提到之事,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壞笑。
皇太孫確實太陰損了,只是隨手封出去一批沒品沒級的虛職,就將京城攪和的雞飛狗跳。
據說,現在衍聖公都被氣得病倒了,天天在家罵自家的逆孫。
戶部尚書陳宗理,更是被滿朝文武,以及戶部的官員罵成是廢物,連自家的兒子都管不住,白白地將戶部的鑄幣權和發行大明寶鈔的權利給整丟了。
「志清啊,你這些年的官路不容易。」
「如果在孤這兒你都干不好,那放眼大明,你也沒有容身之地了。」
周志清一聽到這話,趕忙跪在地上朝著朱允熥砰砰磕頭。
「皇太孫殿下對微臣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微臣縱使肝腦塗地,也要誓死追隨殿下,絕不辜負殿下對微臣的期望!」
朱允熥本就是想敲打他一下,讓他看清眼前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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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見他已經明白該效忠誰了,也就不再搭理他了。
「去忙吧!」
「以孤和松江府的名義,將告示貼出去。對於有名望之家,更是要命人親自將消息送到!」
「大明的科舉在秋季,孤的科舉就定在夏季好了!」
「諾!」
周志清答應一聲,就快步退了出去,召集松江府的一應書吏撰寫告示,張貼於松江府的大街小巷。
朱允熥來到松江府之事,不僅牽動著朝廷,更是牽動著大明海商的神經。
因此,在朱允熥前腳剛到,他們後腳就各自乘船,或是乘車趕了過來。
不為了別的,只為了第一時間看看大明皇太孫的手段,看他如何破局!
對於大明皇太孫來說,如果想將市舶司搞成,眼下總共有四個難題。
第一個難題就是沒人!
不論是朝廷還是地方,都不會配合他,給他配備足夠多的人手。
第二個難題是無信。
朝廷這些年對百姓還行,對待商賈之流就沒什麼信義可言,越是豪商巨賈越怕被朝廷盯上,他們怎麼可能自投羅網,主動來市舶司報備?
第三個難題是無商。
海外番商早就被江南九大家所壟斷,福建泉州等地,還有當地的海商世家壟斷著和暹羅、越南等地的交易。
縱使皇太孫有通天的手段,他聯繫不上海商,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市舶司的貨物滯銷。
第四個難題是無貨。
江南的絲綢、茶葉,幾乎都在九大家手裡把持著。哪怕是朝廷收稅收上去的蠶絲,最後也被他們買了回來,並在蘇州、杭州等地的紡織作坊里織成各式各樣的絲綢。
可以說,朝廷出了織造府管著的幾千張織機,手裡就沒有別的貨源了。
然而,這幾千張織機,就算日夜不停地織又能織多少?
恐怕一年到頭忙下來,都不夠裝滿十艘貨船。
陸士原領著愛女,漫步在松江府街頭,隨意地看著街道兩旁攤位上販賣的貨物。
「爹爹,松江府好窮啊,比起咱們鎮江都差了一大截,更別提蘇州、杭州了。」
「真不知道皇太孫是真傻,還是假傻,竟然選了這麼個破地方當市舶司,也難怪沒人願意來,賠死他算了,嘻嘻……」
陸士原聞言拿摺扇敲了敲女兒的頭。
「傻丫頭,光是從這一點上來說,你跟皇太孫的眼光就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虧得你經常以陶朱公自詡,覺得自己是商業奇才,竟看不出松江府是大明最好的天然海港?」
「此地依託長江水運,占據著出海之利。其地勢平坦,又非常適合耕種,可以為碼頭提供源源不斷的菜蔬等物資。」
陸紅拂聞言不服氣的道。
「那為何歷朝歷代都不在此地興建市舶司,咱們大明之前也從沒在這兒建過?」
「難不成,老皇帝還沒皇太孫聰明嗎?」
陸士原聞言搖頭苦笑道。
「大明皇帝陛下天縱之才,即使在歷朝歷代的皇帝之中,也至少能排進前五。」
「他老人家豈能看不出松江府的優勢?」
「只是他老人家看待問題的角度跟皇太孫不同,皇太孫喜歡商賈之道,願意用商人的手段解決問題。而老皇帝陛下,考慮的更多是軍事和安全的問題。」
「松江府雖然有著種種便利,但有一個缺陷永遠無法彌補,那就是距離大明的京城太近了!」
「只要逆流直上,不出兩日即可抵達南京城下,這對於帝王來說是不可忍受的危險。」
「因此,你今後在打理家族生意之時,也要試著以皇帝和朝廷的想法考慮事情。」
「唯有如此,咱們陸家才能搶占先機,立於不敗之地!」
陸紅拂聽了父親的這番分析,心悅誠服地說道。
「父親教訓的是,女兒一定謹記在心!」
「只是可惜了,父親有經天緯地之才,卻只能屈居鎮江,做父親不喜歡的商賈之事……」
陸士原聞言也是一陣嘆息。
「唉!」
「時也命也!」
「我也是太貪心了,生下來就蒙祖上餘蔭,有了千萬身家的豪富。卻又貪圖功名,想要在富的基礎上變得清貴……」
兩人正在談論之時,突然聽到前邊傳來敲鑼打鼓的動靜。
「爹爹快看,好像是官府在張貼告示!」
陸紅拂根本不由分說,急不可耐地拉著父親的手就跑了過去。
陸士原被女兒拖拽著前行,臉上再次露出苦笑之色。
自家這個野丫頭也太好事了吧,一個官府的告示有什麼好看的?
然而,當陸士原被拉到告示前,看到告示上的內容後,他整個人都被驚呆了。
「市舶司招聘告示!」
「奉皇太孫諭旨,市舶司現面向大明一應士民工商招聘官吏屬員。」
「現招聘提舉一人,從五品待遇。副提舉二人,從六品待遇。知事二十人,從七品待遇。吏目四十人,從九品。」
「書吏、屬員無定員,現擬定招收三百人。」
「待遇方面參照大明官吏制度,任職滿三年,自動獲得生員資格,可通過內部招考考取市舶司體系內官職,也可通過朝廷科舉選拔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