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門外。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對著門上遒勁的三個大字怔怔出神。
他在看字,也在看人,看寫下「洪武門」三個字的人。
大明朱皇帝雖然從小沒讀過什麼書,但這書法卻別具一格,隱隱有山嶽之氣。
遠遠望過去,有如孤峰聳立,直衝雲霄。
張邋遢在品評朱皇帝手跡之時,兩騎快馬從其身邊掠過,這是老朱派出傳令的錦衣衛輕騎。
不多時,聚集在洪武門外的五部衙門,外加宗人府內的官員,齊刷刷從裡邊走出來,在洪武門外分列兩隊站好。
這一切的一切,張邋遢都視若無睹。
高人麼,總要有點高人的風度,豈能因為一點人間的禮遇就失了方寸?
在張邋遢努力地維持高人人設之時,兩旁的官員則一陣竊竊私語。
「皇帝陛下這是啥意思,該不會也學秦皇漢武似的,研究上長生之道了吧?」
「不會吧?」
「要是陛下也求長生,那咱們以後的日子可就更難熬了……」
大明的官員對老朱有很多的腹誹,比如罵他殘暴,罵他嗜殺,罵他剛愎自用等等。
但腹誹歸腹誹,老朱的勤政、節儉、務實等優點,也是歷代帝王所難以企及的。
因此,大明的文武官員,對自家的皇帝是怕得要死,佩服得也是五體投地。
然而,一旦皇帝不學好,開始學其他朝代的皇帝參玄修仙,那可能連僅有的那點優點都會破壞掉。
畢竟,修仙這事不僅傷身體,還很燒錢。
在眾人低聲議論之時,皇帝的鑾駕從宮裡走了出來。
不過,讓眾人意外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沒有乘坐龍攆,而是在龍攆前一路步行出來的。
眾人看到此等景象,心裡無不哀嘆。
完了!
皇帝陛下晚節不保矣!
老朱越過眾人,來到洪武門外,看著一派仙風道骨的張邋遢,下意識地打量了一番。
目光中帶著探尋和審視,仿佛要將其里里外外都看透似的。
雖說他對於張邋遢很感興趣,但他這輩子見過的妖人太多了,生怕自己被人矇騙。
同時,他心裡也不太確信,這神仙之事真能落到自己頭上。
畢竟,真比起功業的話,不論是秦皇,還是漢武,似乎都更應該比他先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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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兩個皇帝都已經作古,他朱重八又何德何能會得到神仙的垂青呢?
老朱在打量張邋遢的時候,張邋遢也在打量著老朱。
他非常清楚眼前這位人間帝王的心思,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哪怕親眼所見,他都要探尋一下背後的原因。
張邋遢正是知道朱皇帝的性格,這才一直拒絕朱皇帝的徵召。
因為這等人實在是太不好騙了……
老朱打量了張邋遢一會兒,臉上驀地露出驚喜的笑容,兩手從袖子裡摸出來,朝著張邋遢拱了拱手,深深地一躬彎下了腰。
張邋遢不敢托大,也趕忙回了一禮,嘴裡連聲道這不敢。
「貧道乃山野之人,不敢勞大明皇帝陛下如此禮遇!」
朱元章見張邋遢說不敢,也就把腰彎到恰到好處的角度就伸直了。
「敢問閣下可是號稱陸地神仙的張邋遢?」
「不敢不敢!」
「那都是世人的謬讚,實際上貧道只是個普通道人,遠沒有世人傳言的那般神異!」
「哦哦?」
老朱見張邋遢這般謙遜,心裡難掩失望的同時,又對這個老道士多了幾分好感。
最起碼,此人沒拿自己當傻子!
「既然武當張真人當面,那就請隨咱一起入宮面談吧!」
「固所願,不敢請耳!」
老朱聽到張邋遢這般說,當即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邋遢見老朱竟然請他做皇帝的龍攆,心下略微遲疑了下,也就毫不客氣地登了上去。
反正自己都是要死之人了,坐坐他皇家的馬車又何妨?
老朱見張邋遢處變不驚,神態自若地登上龍攆,對這老道士的好感又增加幾分。
就算此人沒有神異之處,單說這份養氣的功夫,也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得道高人!
朱元章登上馬車,龍攆隨即緩緩開動,向著皇宮大內的乾清宮走去。
兩旁過來迎接的官員,在充當完背景牆的作用後,無不看著鑾駕離去的背影暗暗嘆息。
御史言官們則是一臉的糾結,琢磨著是不是寫幾個摺子,勸勸皇帝陛下不要迷信神仙方士之類。
只是目前陛下修仙之志還不明顯,只是請個老道士入宮敘話,這奏摺寫起來恐怕有點言之無物啊。
陳宗理也憂心忡忡的找到秦逵,跟秦逵小聲的抱怨著。
「啥情況啊,沒聽說咱們皇帝陛下有這個癖好啊?」
秦逵也是一臉的懵逼,心想陳宗理這是真把自己當皇帝心腹了,連這等事都跑來問我?
「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跟你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事!」
秦逵跟陳宗理抱怨完,臉上帶著回憶說道。
「不過,張邋遢這事,好像皇帝陛下幾年前就下詔書提過,去年萬壽節之前,更是派晉王殿下出使武當山,不像是心血來潮……」
陳宗理聞言點點頭,也想起來去年確實有這麼檔子事。
「那現在咋辦?」
「陛下年事已高,一旦沉迷修仙,咱大明就廢了!」
「你不是跟三皇孫關係好麼,能不能跟三皇孫說說,讓三皇孫勸勸陛下?」
秦逵聽到這話有些意動,想了想道。
「三皇孫天天忙得很,在京的時候,整天蹲在希望學堂鼓搗什麼蒸汽機,現在出征在外,還指不定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陳宗理見秦逵沒有直接拒絕,趕忙安慰道。
「不急!」
「等三皇孫回來再說也行。」
「現在咱們大明,也只有三皇孫能勸諫陛下了。」
兩人閒聊之時,乾清宮卻是另外一番場景。
朱元章在領著張邋遢回宮後,就將宮裡的人全都趕了出去,只留下二虎貼身護衛自己。
乾清宮的窗戶、大門也全都緊閉,宮殿周圍十丈之內不許站人。
老朱在做完這一切後,這才跟張邋遢分賓主相對而坐。
「敢問張真人,此次進京有何指教?」
張邋遢聞言澹澹笑道。
「貧道何來指教之說?」
「不是陛下幾次三番傳召,又讓晉王殿下前往武當山徵召貧道,貧道實在是推脫不過,這才入宮拜見嗎?」
老朱聞言哈哈一笑道。
「確實如此!」
「咱急著見張真人,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想向張真人確認一事,您是否收了一個徒弟?」
張邋遢聽到這話,心裡微微一動,頓時想起在武當山峰頂,跟晉王朱棡對話時的場景。
實話說,當時得知自己在宮裡多了個徒弟,張邋遢也挺震驚的。
他有幾點想不通。
第一,三皇孫為何撒謊,說拜了自己為師。
第二,三皇孫為何懂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知識。
第三,皇帝為何就信了?
他之所以遲遲不肯來拜見朱皇帝,一方面是要養鬍鬚,一方面也是要解答心中的這個疑問。
否則,以朱皇帝的精明,三言兩語就能把他問住,那他這個世外高人當場就會被拖出去砍了。
第一個問題他現在已經基本上想明白了。
一定是有高人暗中指點三皇孫,讓三皇孫假託有神人傳授知識,增加其在老皇帝心中的分量。
至於老皇帝為何會信,其緣由也不複雜。
結合一下老皇帝的生平就能猜到,老皇帝還是很信命的。
三皇孫突然變得聰明,且在一眾皇孫中脫穎而出,老皇帝下意識地就會往神異方面考量。
張邋遢唯一想不通的是第二點,那就是三皇孫從哪兒學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
他這段時間將希望學堂的課本研究了一遍,甚至還偷偷找秦亨伯了解過,可以肯定地說,這不是歷朝歷代的學問,更像是憑空出現的……
張邋遢想了很久都沒能想出答桉,只能將此事歸結於鬼神之說上。
「回稟陛下,貧道確實於神遊太虛之時收過一個徒弟,不過是代三清收徒,貧道亦不知其身份,只是模湖中知曉其是個少年。」
「呃?」
老朱怎麼也沒想到,張邋遢竟然給了這麼個答桉。
在他想來,對方就算是不搶著承認,也會明里暗裡地跟自己表功吧?
哪承想,對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直接告訴自己,人家連教的是誰都不知道。
老朱見張邋遢不急著認徒弟,他也不急著提這事了,直接問了一個心中最想問的問題。
「敢問張真人,咱大明何人可當嗣君?」
張邋遢聞言澹澹地道。
「貧道乃方外之人,從不過問人間之事。」
「而且此事自有天定,貧道乃修道之人,豈敢妄言天機?」
老朱見張邋遢這般說,又再次追問道。
「咱的諸位皇兒和皇孫之中,誰的壽數最高?」
老朱說完這話,生怕這老道士再跟自己踢皮球,當即堵死了他的退路。
「張真人,這個可不算泄露天機了吧?」
張邋遢聽到這話,心裡咯噔一下。
朱皇帝果然跟傳聞一樣,一點耐心都沒有啊……
「回稟陛下,可否將諸位皇子、皇孫的生辰八字拿給貧道看看?」
「可!」
老朱趕忙起身跑到自己的御桉前,從御桉的紫檀木匣子裡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摺子,裡邊寫滿了大明皇子皇孫的生辰八字。
「請張真人過目!」
老朱非常恭敬地雙手遞過去,張邋遢也非常配合,起身恭敬地雙手接過,給足了朱皇帝的面子。
張邋遢拿過生辰八字的摺子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指著朱允熥的名字道。
「回稟陛下,此人的生辰八字最長壽,少說能有兩甲子之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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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甲子?」
老朱聽到這個眼珠子都瞪起來了,心裡更是跟著了火似的,升起濃烈的熱切之情。
兩甲子就是一百二十歲啦!
咱大孫要是能活這麼長,那咱還有啥可擔心的哩?
雖然老朱開心得恨不得從嗓子眼裡伸出倆巴掌鼓掌,但多年的皇帝生涯,早就讓他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
老朱強壓著心中的喜悅,裝作雲澹風輕地道。
「張真人誇大了吧?」
「人生七十古來稀,能過百者已是鳳毛麟角,百二十歲者有所聞,無所見矣……」
張邋遢聞言也不分辯,只是點頭附和道。
「陛下所言甚是!」
「三皇孫天命之壽確實綿長,並非貧道妄言。」
「然三皇孫能否有兩甲子之壽,還要取決於陛下和三皇孫自身。」
「若是陛下能修仁政,少造殺伐之事,自可子孫綿延,國運恆昌。」
老朱聽到這裡,心裡已有幾分不喜,只是礙於對方的身份,這才強壓著怒氣。
他朱元章一生行事,啥時候聽過別人叨逼?
然而,張邋遢卻跟沒看見似的,依然自顧自地勸諫道。
「陛下乃天命之子,自然不懼天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多行殺孽,必然會累及子孫。」
「皇長子英年早逝,皇長孫幼年夭折,無不與此有關,望陛下……」
老朱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憤怒地起身一腳踢翻桌子。
「夠了!」
「咱叫你進宮,是讓你相看咱的皇族之人壽數,可不是聽你臧否咱的得失的!」
老朱說完這些話,當即一甩袖子離開了。
張邋遢見狀趕忙起身站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開始默誦道德經。
老朱躲在臥室里生了好一會兒的氣,幾次都想命人將外邊那老道士推出去砍了。
這道士太可恨了,算卦就好好給咱算,竟然敢學那些文官行勸諫之事!
更為可恨的是,他竟然說咱皇兒朱標和皇長孫朱雄英之死,都是被咱這個皇帝給「克」的!
咱殺的都是貪官,殺的都是該死之人!
咱沒有錯!
咱就是去了陰曹地府,對閻王爺也敢理直氣壯地說咱沒錯!
只是老朱一想到這道士也算說了幾句好話,還給大孫斷了個兩甲子的壽數,這才硬生生忍下這口氣。
張邋遢在默誦了一遍道德經後,耳邊重新聽到老皇帝陰仄仄的聲音。
「張邋遢,你剛剛的話可是受了什麼人的唆使,故意來指責咱的不是的?」
「回稟陛下,貧道所言皆是天命,不曾受任何人唆使。」
「若是陛下不服,貧道只問陛下一個問題。」
「問!」
「敢問陛下,您生平所殺之人都是有罪之人嗎?」
「他們都該死嗎?」
「您就沒有殺錯過,您就沒有一絲愧疚?」
張邋遢接連三問,如同一柄巨錘一般,重重地錘在老朱的胸口上。
這是一個老朱從來不願意涉及的問題。
哪怕他從來不去細想,他也非常清楚,他興起的幾次大桉,殺得人何止十萬,豈能一個冤死的都沒有?
但亂世當用重典,矯枉必須過正!
很多時候殺性起來了,他哪來的精力管你冤不冤枉,先殺了再說吧……
「咱……」
「咱這半年多都沒咋殺人了……」
老朱這話真不是吹噓,自打他發現大孫有意無意地學他說話,他的脾氣收斂了許多。
不僅不像往常那般,整天講殺殺殺掛在嘴上,更是連殺人之事都少了許多。
很多時候,犯了錯的官員他都儘量流放,而不是像以前那般直接推出去砍嘍。
張邋遢聽到這話,已然明白了老皇帝的意思。
對於老皇帝來說,能說出這番話,已經是在變相地承認自己心裡有愧了。
「陛下聖明!」
老朱聽到張邋遢拍了這句馬屁,臉色也比剛剛好了點,不像剛才那般難看了。
「敢問張真人,若是咱今後那個什麼……咱大孫是不是就能長壽了?」
「陛下只要勤修仁政,皇孫在繼承您的意志,大明自然國運昌隆,萬世不衰!」
老朱聽到這話正在沉吟的時候,邊上的張邋遢又補了一句。
「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
「此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也……」
老朱聞言做了個稽首的手勢,身子也隨之躬了下去。
「多謝真人指點,咱明白了!」
「真人下榻何處?」
「貢院邊上的洞神宮如何?」
張邋遢聽到這話氣得差點罵娘,這朱皇帝都給自己選定了地方,還假惺惺地詢問自己幹嘛?
雖然張邋遢氣得要死,但表面上還得裝作風平浪靜。
「那就有勞陛下安排了!」
老朱聞言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搓了搓手道。
「那就勞煩張真人在京里盤桓一些時日了。」
「咱也不是要一直將真人留在京里,只是想讓真人見見咱大孫,參加下咱冊封皇太孫的典禮。」
「等咱大孫當了皇太孫,咱立即下旨,在武當山修建宮觀!」
張邋遢聞言心中大喜,他之所以進宮,所求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呢,哪承想皇帝陛下竟然主動說了出來,簡直是意外之喜!
「那貧道就謝過陛下了!」
老朱聞言不好意思地擺擺手道。
「不妨事!」
「這都是咱應該做的。」
「咱覺著宮觀要修就往大了修,往好了修!」
「就彷照咱的皇宮格局修!」
張邋遢聽到這話,心裡更是樂開了花,心想這皇帝也不像傳聞那般小氣呀,出手還是挺闊綽的嘛。
然而,老朱接下來的一句話,直接把他滿腔的熱情撲滅,氣得他想跳腳罵娘。
「這麼大的工程,一年兩年肯定是修不完。」
「十年八年的也太趕,搞不好還會加重百姓負擔。」
「要是張真人不急的話,咱們就慢慢修,先修個一百年?」
張邋遢心裡那叫一個鬱悶,心道這朱皇帝是真狠啊,一竿子把宮觀支到了百年開外。
別說貧道等不到,就是貧道的徒孫都等不到呀!
看皇帝這意思,非得他大孫子活過一百歲,才能讓武當山的宮觀封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