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李墨梅去職
二狗慨然道:「今上繼位不過數年,昔有向太后垂簾,難張意氣。年前太后病去,官家去一桎梏,身邊又有蔡京這等老奸阿附,正是攬權立威之時。
遍觀大宋朝野官員,當可分作三股,以章惇為首的新黨,多為哲宗舊臣,其勢最雄也。
反對新黨及一切變法的守舊派,不過他等在哲宗時代多受打壓,早已是風中殘燭,勢力大減。
然後就是以大蘇相公門下的蘇門子弟為核心的中間派,包括外圍的諸多不願參與黨爭的大小官員,其勢早強於守舊派,僅次於新黨,而這一派的領銜之人,便是岳父大人您啊!
章子厚被貶,乃是官家立威並分化收攏新黨的第一步。
而【元祐黨人碑】則是官家穩定失去章相公這個領頭羊之後的新黨官員人心,繼續打擊舊黨並肆意攬權的殺手鐧!
如此新黨已收,舊黨徹底失勢。
大人認為,接下來官家該對付誰了?」
李格非聽得二狗一番分析,卻有種醍醐灌頂般的恍然之感覺。
李格非是個清正君子,讓他寫書做文章,他比誰都溜,但是這種剖析大勢,鞭辟根本的本事,他卻沒有些個。
這不是李格非不夠聰明,而是他所受的教育當中沒有這些東西。
這是甚麼?
這就是自古皇家視為禁忌知識的古代版屠龍(小)術啊。
順便說一句,現代九年義務教育課本里教的某些知識,才是真正的屠龍大術!全世界獨一份的好東西!
當然,李格非不擅長古典權斗謀算,卻不代表當前的大宋朝堂內部就沒有其他人擅長。
如蔡京就是箇中好手,而且還是挺沒有下限那一種。
當然章惇也算是一個,還有同樣在杭州為官的呂惠卿算一個,呂惠卿原本在西北邊疆刷戰功,只因曾布與他不和,告小狀說呂惠卿冒領邊功,然後貶呂惠卿為杭州通判。
而另一位新黨大佬曾布就只能算半個。
李格非聽得二狗一番剖析,卻自嘆然道:「老夫一直疑惑官家為何偏信蔡元長,對吾等忠義之士大肆打壓,原來根由在這裡!
正如爾所說,今上欲收威權,收攏新黨,棄去舊黨,如今又對我等中立官員大肆打壓,此時此局,我更退不得矣!老夫若去,只恐眾多持中官員更不堪一擊啊!」
二狗卻笑問道:「面對當今官家的針對打壓,岳父大人認為名聲和權勢,哪個更容易自保?」
李格非有些遲疑的說道:「應該是權勢吧!老夫若不曾身擔相權,官家也不會有所顧忌也!」
二狗哈哈一笑道:「昔年章相公權傾朝野,獨相專任,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岳父大人自認比之如何?」
李格非搖頭道:「章子厚擅權紹聖,煊赫一時,自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比也。老夫之權勢差之遠矣!」
二狗卻問道:「章子厚權勢更勝大人,其人今安在耶?」
李格非有些躊躇的問道:「莫非名聲才是臣子的立足之本?可前些年···」
李格非說得卻是紹聖年間的舊事,那時候多少名聲卓著的清正之臣,卻都在哲宗手裡不曾落得個好,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身負天下眾望的司馬光。
二狗卻道:「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哲宗不慕虛名,只圖實利,故彼臣子雖有名著者,但得無助大宋興昌,必為上所厭棄,終而不能保也!
而當今官家卻不然,其圖好虛名,貪溺美譽,縱章惇功大權重,其亦多斥傷,掩以奸邪。
官家對岳父有所顧忌,非是尚書左僕射李格非,實乃清氣滿乾坤之李墨梅也。」
說實話,就宋徽宗整治章惇的手段,也就是章惇沒什麼造反篡位的野心,這要是換了王莽、曹操、司馬懿之流,早趁機掀桌子篡了大宋的鳥皇位,當然這麼做失敗的機率很大。
當然也有成功率很高的處置辦法。
比如章惇要是有未來明朝的那些個首輔的膽量,隨便操作一下也能給大宋換個小皇帝,只要皇帝姓趙就行。
李格非聽得此處,卻才恍然大悟,深覺自己先前貌似舍己救恩師,信義非常,實則是自掘根基,毀棄蘇門一脈之前途也。
李格非一旦醒悟過來,便自有了些決斷,他卻問道:「不想老夫竟不如你這後輩看得通透!看來吾這賢婿是找對了!汝不是言稱有恩師的書信耶?還不快快呈上來!」
二狗卻自懷中掏出一封手書,外包紙封,火漆密口。
這書信當然是蘇軾親自書寫,倒也算不得偽作。
李格非接過書信,先看了看封口的火漆,然後用裁紙的小刀刮開,抽出內里的信箋,展開細細讀來。
「文叔親啟:
近聞文叔困頓京師,爰殘朽拖累,進退兩難,余知而甚愧矣!今時不靖,風高浪急,常有劫厄多生,汝當早作打算。
或可急流勇退,保全有用之身,以圖後效爾。」
末尾是假作的寫信時間,以及蘇軾的號「東坡居士」四個字,。
李格非讀罷信件,卻才嘆了口氣道:「恩師待吾恩義深重,恨不能侍奉左右,以全師道也!」
實際上若沒有二狗的一番勸解,就算他拿出這封信,卻也休想讓李格非改變主意。
但有了二狗先前的鋪墊,再加上這封書信的份量,卻是讓李格非徹底定了心思。
他先將蘇軾的書信收藏起來,然後與二狗、李清照喝道:「筆墨紙硯伺候!」
二狗與李清照對視了一眼,卻都會心一笑,然後一個鋪擺宣紙,一個洗硯磨墨,嘿快便為李格非準備好了文房四寶。
李格非提筆便在宣紙上急書,他的文采自是不須多言,一篇長奏疏可謂一氣呵成。
只這篇奏疏中,李格非先是點評了當朝的時局,批判了官家為人所蒙蔽,頒出【元祐黨人碑】的禍端,尤其是對蔡京等人直斥為奸邪之輩。
最後李格非言稱自己才疏學淺,豈與蔡京等人為伍,更不能阻止【元祐黨人碑】,故願自辭尚書左僕射之位,以全名節。
當然,除非官家願意毀棄【元祐黨人碑】,貶斥蔡京一黨,他李格非倒願意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些時日以來,李格非之所以被百官士民唾罵,其實並不完全是他不肯自辭相位,更在於面對官家與蔡京一夥的倒行逆施,他卻不曾發得一聲。
而這正是官家與李格非之間秘密達成的一項妥協。
早先官家推出【元祐黨人碑】之前,卻也與李格非溝通過,官家承諾不將蘇軾名列元祐黨人碑籍,以換取李格非對此事的沉默。
而對於這種事,不反對就意味著支持。
蔡京等人作為始作俑者,名聲早就壞了,別人罵幾句也是不痛不癢的,甚至還會引來報復。
當然另一位宰相曾布也對【元祐黨人碑】事件保持沉默,不過曾布卻也不好惹,小心眼兒,睚眥必報亦是出了名的。
只李格非這個大腦殼兒是個方正之人,罵他不但不會有後遺症,還能揚名立萬呢!
朝中官員只要不是傻子,都會忍不住拿李格非作靶子進行那啥。
現在李格非寫得這篇奏疏,心中卻似去一塊壘,十分的舒暢。
他將宣紙疊捲成札子(古代的公文)式樣,繫上絲絛,然後出得書房,叫家丁備了車,一路往皇城趕去。
今日並不是朝會的日子,但李格非卻等不得了,他自入的宣德門,與值守大慶殿的小黃門通稟要求見官家。
這小黃門倒也不敢耽擱,當即入宮中稟報首領太監,然後首領太監又一級一級的往上通傳,最後才報到掌事公公跟前,由掌事與官家通稟得李相公求見之事。
而在等待的這個時候,李格非卻也沒有閒著,他自入得中書門下省,與當值的曾布、陳瓘等人備案奏疏,諸官員卻好看得李格非的奏疏內容,自無不大驚失色。
便是曾布這個與李格非不太對眼的尚書右僕射,卻也有些擔憂的勸道:「文叔上得如此激烈之奏疏,只怕會觸怒今上,私以為殊為不智也!公當深思之。」
其他些個官員也紛紛勸導,這其中有很多人在今日之前卻還都曾大罵李格非貪戀權位,甚至此時他們真的是在誠心實意的勸李相公。
至於他們這麼前後不一的原因也很簡單。
在大宋官場上有一個比較獨特的現狀,那就是官員的數量遠遠多於崗位,常常一個職差有好幾個官員同時兼任,比如開封府尹這個職位,在紹聖四年的時候,真正的正職是呂嘉問,卻還有謝文瓘、黃履等些個官員權知開封府尹,也就是暫代職。
這也就意味著,大宋每一個差遣的功勞都有好些個官員虎視眈眈。
可這又不是吃大鍋飯,不可能大傢伙兒平分,只能真幹活的多得功勞,少幹活和不幹活的少分乃至不分。
可這些個干拿俸祿不幹活的官員又如何展現自己,以便往上升官呢?
唯一的辦法就是搶台諫官的活兒,彈劾其他不法官員,也就是罵人,打小報告。
不求真能罵倒目標,但得官家和百官能聽到你正氣凜然的聲音,知曉你的風骨。
可這活兒卻是有風險的,伱罵人得看準了目標,千萬不能往鐵板上撞(如神宗時的王安石,紹聖時期的章惇等),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給罵沒了。
李格非真的是整個朝堂上最優質的靶子,名望大,地位高,人品正,只要你不觸犯底線,隨便罵他,彈劾他,都不會有什麼後患。
這朝堂上要是沒了李格非,你讓他等如何再過這等肥嫩的日子啊。
可惜,李格非卻早心意已定,他自慨然道:「李某自紹聖年間便得哲宗厚待,一直不曾得報效機會。
今聖上受蔡京等奸邪蒙蔽,頒得黨同伐異之碑,誠令人唏噓也!吾自【元祐黨人碑】出世以來,卻是夙夜憂嘆,恨不能挽官家心意,撥亂反正。
昨日恩師來信,斥我苟且,直令我羞愧難當。
今日老夫上疏奏事,卻自抱了不成功便成仁之意。若不能挽回官家心意,李格非寧願除了官身,回鄉作個教塾先生,也好過與奸邪同流和污!」
李格非自在中書門下發表了一通宣告,斯時值守黃門卻好來與他回報,官家在垂拱殿召見李格非。
李格非當即辭別眾官員,一手托著奏疏,在小黃門的引領下入得垂拱殿中。
李格非入殿之後,卻不見官家身影,只等了近半個時辰,才見得趙官家行色匆匆的來到殿中。
早等待多時的李格非躬身行了參拜禮,這個時候的官員們除非特殊場合,一般是不對皇帝行跪拜禮的。
趙佶還只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小青年,形貌倒也不俗,清瘦俊雅,看起來十分的脫俗。
他坐到大殿中央的龍榻上喘息了幾下,卻才笑著問道:「李卿忽然求見朕,卻不知有甚要事?」
李格非當即呈上奏疏,口中道:「自聖上頒布【元祐黨人籍碑】後,臣日夜優思,總覺得不妥,今日終得醒悟。老陳不願苟且,但求官家能收回承命,毀棄【元祐黨人碑】!貶斥蔡京一夥兒蒙蔽聖聽的奸邪!」
趙佶尚不曾讀奏疏,只一聽李格非所言就怒了:「你說朕被蔡京等人蒙蔽聖聽,這不就是說朕是個傻子,被蔡京他們耍著玩兒麼?!」
李格非只一聽這話就接不下去了。
他能怎麼說?
要是說是,這就是指著官家的臉說他傻。
可要是說不是,那豈不就是李格非自己造謠生事,無理取鬧麼?!
趙佶展開奏疏,看了一遍李格非的疏狀,卻自再也忍耐不住,直接當場宣布除了李格非的尚書左僕射之職,並發付有司懲處論罪,然後貶斥出京。
誰也沒想到李格非竟然送人頭送得這般利索,就算曾布乃至蔡京等人,也沒想到這李格非會這般失智,咋就急慌慌的激怒官家呢。
不過趙佶好歹也是要面子的,第二天重新下詔將李格非放了。
畢竟李格非只是上疏奏事,並非甚大錯,趙佶要是直接把他這種名望拔尖的官員無故論罪處置,那麼他趙大書法家可就真的名留史冊了。
當然李格非的尚書左僕射職位還是被除了,官家金口御言,總不能一點也不算數吧。
如此李格非算是丟了差遣,只剩下一個金紫光祿大夫的二品虛銜,可謂是失了權勢。
而李格非這般遭遇幾乎在很短的時間裡就傳遍了京師,朝野百官士民無不對他的境遇惋惜不已。
當然李格非自己卻喜滋滋的回到了家中,與等候的二狗並些家人分享此樂趣。
只可惜李格非並沒有高興太久,甚至連半個時辰都不到。
因為二狗卻把蘇軾與章惇落水蘭溪的「悲劇」告訴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