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明白人

  第263章 明白人

  虎平濤緩緩直起身子,目光中閃爍著別樣意味:「我覺得咱們還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岩相畢竟是退伍軍人,就算他有心想要掩蓋一些事情,但還不至於包庇。」

  「老三,這可是殺人案啊!加上今天服毒自殺的刀勇,前後加起來就是三條人命。」

  張青衛明悟地點了下頭:「你是說,岩相會站在我們這邊?」

  虎平濤思考片刻,沉吟道:「大概率應該是這樣。我覺得他今天白天可能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可隨著刀勇自殺,岩相肯定慌了。」

  「掩蓋也是要講究策略的。岩涵光的案子距離現在有些遠,岩宰也死得不明不白。說實話,今天在岩帕家裡,小和尚說昨天晚上起夜的時候看見岩宰從寺廟外面路過,岩相當時肯定有些意動。可他不方便阻止,也不能阻止。」

  張青衛頓時來了精神:「那還等什麼?我這就派人把岩相帶回來,連夜審訊。」

  虎平濤抬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別這樣!這裡不是內地,而且勐梭還是少數民族聚集地。就算岩相有問題,也不能莽撞行事……這樣吧!老三你多帶幾個人,我們現在出發,去岩相家裡找他。」

  ……

  竹樓是傣族的特色民居。因為地處熱帶,這種建築很涼快,而且防蟲防鼠,加上就地取材,建造起來方便又簡單。

  這些年,寨子裡很多人家都仿照內地的模式,蓋起了水泥磚房。一方面是穩固,一方面是這種建築設計合理,有很大的加蓋空間。相比之下,竹樓就顯得簡陋。

  岩相家的竹樓很大,也很舊。

  虎平濤和張青衛等人沿著樓梯登上竹樓的時候,岩相正坐在火塘邊吸著水煙筒。

  這是用大毛竹製成的特殊「吸菸裝備」。通過裝在筒底的水用嘴吸,讓封閉的筒內產生負壓,進而使煙氣通過水吸入口中。這樣做可以減少有害成分,而且香味可以通過在水中加入不同物質產生變化。比如摻入白糖,吸出來煙就帶有甜味。摻入薄荷,就感覺清涼。

  還有摻入咖啡、甘草、橘子汁……不過這些吸法都很小眾,只是年輕人喜歡。

  屋子裡沒有安裝電燈,只靠火塘里燃燒火焰照明。

  通往臥室的門關著,岩相的家人應該已經休息,只留下他獨自坐在這裡。

  上竹樓的時候不用敲門,只要走上台階,看看門開或關,就知道主人是否在家。

  張青衛走在前面,他看著慢慢將一團菸草在手中捻成圓形,放在水煙筒插座上的岩相,低聲道:「老村長……」

  岩相側對著他,抬起手,慢慢落下,指著火塘對面,緩緩地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會來……坐吧,坐下說。」

  虎平濤與張青衛相互對視,後者對其他幹警低聲交代了幾句,與虎平濤一左一右,分別在岩相身邊坐下。

  火塘里的木柴已經變得通紅,表面火焰不多,沒有嗆鼻的煙氣,只是讓人感覺有些熱。

  岩相指了一下斜靠在對面牆角的另外一支水煙筒,問:「抽菸嗎?自己拿。」

  虎平濤從衣袋裡拿出自己的煙盒,笑著示意道:「我抽這個。」

  說著,他從盒子裡拿出一支,遞給岩相。

  老人伸手接過,輕輕放在旁邊的菸葉袋子裡。

  張青衛在來的路上已經醞釀好了開場白。他注視著岩相:「老村長,你不該瞞著我啊!」

  岩相「呼嚕嚕」吸著水煙,良久,他放下煙筒,長長呼出一口帶著煙霧的氣。

  「不是我有意瞞著你,而是我真不想看著他們去坐牢。」

  虎平濤敏銳地抓住岩相話里的「他們」這個詞。他沒有立刻發問,只是從火塘邊撿起一根樹枝,湊到火上燃起,點著了夾在指間的香菸。

  張青衛沒注意到岩相話語中的特殊詞語,疑惑地問:「怎麼,你早就知道是刀勇殺了岩宰?」

  岩相沉默著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岩涵光的那個案子,也是刀勇乾的。」

  張青衛問:「你怎麼知道?」

  「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他和岩涵光一起喝酒,又帶著岩涵光出了寨子。」老人的情緒有些低落:「不是我故意要瞞著你們,只是……」

  說到這裡,話就戛然而止。他低著頭,發出沉重的嘆息。

  虎平濤準確揣摩著岩相的想法:「老村長,你覺得這只是刀勇和岩涵光之間的矛盾,只是他一時衝動,錯手殺人?」

  岩相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滿是愕然:「……你……你怎麼知道?」

  虎平濤平靜地說:「那時候張青衛是派出所長,他帶著人勘察命案現場,得出岩涵光死因是「墜崖身亡」。你是勐梭寨子裡的老村長了,你相信警察,同時又防著警察。如果岩涵光死於別的原因,比如刀刺、鈍器擊打、毒藥等等……無論任何一種,你當時都會站出來,指證刀勇。」

  「你之所以沒有這樣做,就是考慮到岩涵光的死有可能是「他自己不小心從懸崖上掉下去」。畢竟兇殺與誤殺區別很大,你不願意寨子裡的年輕人因為這個被抓。」

  「還有一個原因————你想給刀勇一個機會。」

  岩相的眼角一直在抽搐。他覺得口乾舌燥,拿起擺在地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濃濃的苦茶。

  抬起頭,看著坐在身側的虎平濤,老人遲疑著問:「你……我記得你姓虎,虎警官。」

  虎平濤臉上浮起善意的微笑:「您比我年長,就叫我小虎吧!」

  停頓了一下,他補充道:「我爸也是軍人,跟您一樣,打過自衛還擊戰。」

  這話是故意說的。

  參戰老兵都喜歡論資排輩,有了這層關係,就能少了很多隔閡。

  果然,岩相臉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姓虎……我記得以前炮兵團有個團長,也是這個姓。」

  虎平濤點了下頭:「那是我爸。他當時在炮兵團,現在是昭城軍區的司1令員。」

  岩相頓時變得激動起來:「我認識你父親。我是第二批出國作戰的,當時跟在炮兵團後面,我們還一起喝過酒。」

  虎平濤笑道:「我爸前天才來過邊檢站。可惜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否則就約著老村長您一塊兒吃飯了……要不這樣,等休假的時候,我陪著您去昭城。」

  拉關係很管用,岩相心中抗拒一點點被消磨。

  他手裡抱著水煙筒,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些犯難。思慮再三,苦笑著搖了下頭:「說起來,這事兒是我不對。要是早點兒告訴你們消息,把刀勇抓起來,就沒有後面的這些事。」

  虎平濤認真地問:「您確定,岩涵光那個案子,真是刀勇乾的?」

  岩相陷入回憶,緩緩點頭:「是他幹的。可是……我不明白,刀勇為什麼要殺岩涵光?」

  「寨子裡這些娃娃是我看著長大的。岩涵光、岩宰、刀勇都是。尤其是岩涵光,小時候在寺里當過和尚,後來還俗,很不錯的一個年輕人。」

  「以前寨子裡窮,我帶頭種香蕉和菠蘿,掙了些錢。我們這邊沒有獨立小學,娃娃上學要走三公里多,到北邊的鎮上才行。那時候還不通公路,鎮上的學校也沒有宿舍,所以娃娃大多是選擇當和尚。」

  「說起來還是沒見識啊!上學是好事,畢竟在寺里跟著大佛爺學到的東西,長大以後只能在村裡有用,出去了就什麼都不是。外面的人不信佛,生活習慣跟我們這邊不一樣,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年輕人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寨子裡不出去。他們得掙錢,得養家餬口。」

  「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了,寺里的小和尚也越來越少。到後來,最早出去的那些人回來了,帶著很多錢,蓋起了大房子,買了電視機和冰箱,安頓好家裡的一切,繼續出去掙錢。」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話沒錯,可我就是覺得寨子裡氣氛不比從前,不像以前那麼讓人高興,住著也不安生,總覺得比不上那些掙到錢的人。」

  岩相抬起頭,看著虎平濤,苦笑著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虎平濤點點頭,寬慰道:「明白。這是環境造成的,不奇怪,很正常。大多數人嚮往富裕的生活,新舊觀念之間必然產生衝突。」

  岩相一拍大腿:「就是這個道理。」

  虎平濤趁熱打鐵:「還是先說說岩涵光那個案子吧!」

  岩相再次捏起一小團菸草放在水煙筒的抽竿頂端,沒有忙於點火,認真地說:「這事兒我也覺得奇怪。岩涵光和刀勇年齡差不多,他們倆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兩家住的很***時都在一起玩。這當和尚是需要錢的,刀勇家裡窮,岩涵光每次從寺里回來,都會教刀勇一些學到的知識。」

  張青衛疑惑地問:「老村長,我記得寺里的大佛爺不准這樣做啊!」

  岩相解釋道:「那是大地方的規矩,也是以前的規矩。想當和尚,就得給寺里送供奉。以前大佛爺的地位很高,就是因為他們懂得東西多,也能說出很多普通人不明白的道理。我小時候家裡窮,我爹媽也不識字,解放軍來了以後開辦夜校,我爹媽才學會寫他們自己的名字。後來我入伍參軍,在軍隊上也學到一些。」

  「勐梭寺廟是以前造的,這裡人少,供奉就少,再加上這些年國家推行九年制義務教育,有見識的人都把孩子送去學校,虔誠的人就把孩子送去廟裡。這樣一來,當和尚的就更少了,尤其是長大以後,不願意繼續呆在寺里,都去外面找活兒干,這佛寺就漸漸空了。」

  「岩涵光死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他和刀勇在一起。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沒往壞處想。年輕人嘛,都喜歡喝酒,喝醉了就喜歡鬧。他倆的關係比親兄弟還好,何況張所長你們當時的鑑定結果,岩涵光死因是「墜崖身亡」,雖然我心裡也懷疑過刀勇,但我覺得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殺人,尤其是殺岩涵光,所以……就把這事兒瞞了下來。」

  虎平濤微微頷首,繼續問:「那岩宰呢?」

  老人已經把水煙筒湊到嘴邊,聽到這句問話,連忙把煙筒放下:「岩宰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等等,我的意思是,今天早上你們來的時候是這樣。」

  看著他滿面焦急,臉上一片漲紅,虎平濤連忙安慰:「您別急,慢慢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昨天在水塘里發現岩宰的屍體,然後報案。今天上午我們過來勘察現場,直到後來挨家挨戶的查訪,您都不知道兇手是誰。」

  岩相鬆了口氣,忙不迭回答:「是的,是的,就是這樣。」

  張青衛也聽明白了:「也就是說,小和尚岩帕說他昨天晚上看到岩宰以前,老村長你都不知道是刀勇殺了岩宰?」

  岩相渾濁的眼睛裡透出一絲苦意:「你們……相信我嗎?」

  虎平濤認真地說:「信,當然信。您不是壞人,只是有時候犯糊塗,做事前後不考慮。您想法是好的,但得分分具體對什麼人。」

  岩相低著頭,聲音沙啞:「刀勇是個好孩子,岩宰也是。他們很尊敬我,過年(傣歷,潑水節)的時候還給我送烤肉。」

  虎平濤以平穩的語調述說事實:「刀勇殺了人,而且是兩個。」

  岩相抬起頭,蒼老的臉上顯出悲傷:「我是真想保護村裡的這些孩子。年輕人都會犯錯,只要給他們改正的機會,他們就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虎平濤緊跟著他的話題:「您說的沒錯。但前提是必須糾正錯誤,讓他們認識到這是犯罪,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岩相再次發出長長的嘆息。

  「刀勇是被嚇到了……如果不是因為害怕,他說什麼也不會服毒自殺。」

  停頓片刻,老人繼續道:「以我對刀勇的認識,這事兒也有點兒奇怪。刀勇不是一個怕死的人,說到服毒……我估計,可能有人在背後攛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