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女巫X人魚X王 010

  坐落於星球中央的梵蒂岡城花團錦簇,一塊塊白色大理石鋪就的凱旋大道繪有復古氣息濃郁的金合歡。自春初的教皇刺殺案過後,梵蒂岡城開始嚴格控制外界遊客出入。除卻身份證明和聯邦頒布的通行證,進出梵蒂岡需要實名登記,遊客的指紋、聲紋和dna需同大資料庫中一一對比。青長夜是黑戶、安雅早在幾年前就上了教廷的黑名單,他們都不能走正規渠道進城。安雅不知怎樣買通了教廷的一名修女,對方傳信讓他們再等幾天,在周三的朝拜上,她會想辦法讓他們混進去。

  正如安雅自己說的,他的兩個人格在逐漸融合,不出意外早晚會有正常的一天。星期三上午,自河岸傳來的暖風徐徐撫過肩頭。他和安雅沿著繞城河散步,青年的眉目在金陽照印下如詩如畫,安雅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這個人意外地非常適合這類宗教氣息濃郁的地方,雖然他本身看上去並不信仰任何宗教。

  「你的病其實算不正常中的正常。」

  安雅蹙眉。

  「一般多重人格分裂患者至少會分出幾十個人格,平均數字是三十個,而你只有兩個,」青長夜輕聲道:「想像一下三十多個人同時在腦子裡說話的情景,是不是覺得要炸掉了?」

  「不會,我要讓他們都閉嘴。」

  「好吧,」青長夜說:「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人格分裂嗎?」

  「這好像是你的工作。」

  「我知道一部分。」他從聖餐杯里看到的記憶,懺悔室里滿身傷痕的小男孩、穿著姑娘家的衣服,將無意間闖入的靈魂全部變為死氣沉沉的骷髏:「只有你封印在聖餐杯中的那一部分。」

  「關於你的事,我一部分都不知道。」

  來之前他和安雅喝下了易容藥水,他倆的外貌都十分出眾、辨識度也高。十點鐘到了。梵蒂岡城內傳來陣陣歡呼,教皇很快便會來到大廣場上。安雅的通訊器亮了起來,話題到此結束,他示意青長夜跟著自己走,後者忽然開口:「我也不知道。」

  「什麼?」

  他張了張口,在一瞬間,他有些想告訴安雅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梵蒂岡城內人群的呼聲在看見教皇到來戛然而止,大量持著經書的聖徒齊唱聖歌,高高低低的聲音自四面八方湧來,也是在這時,一位毫不起眼的修女嬤嬤越過門禁走到了他們面前,原本看守的保安於此刻進入廣場做禮拜、門邊只剩下神職人員,青長夜聽見修女對他們說了些什麼,隨即沖他們做了唇語,安雅拉著他走進廣場內。周三的大朝拜上人來人往,人們翻動著手中紅皮燙金的小冊,歌唱聲越來越大。正中央的教皇身著華貴禮袍,在青長夜看他時,教皇的眼掠過重重人群,最終猝不及防和他相遇。

  「嘖。」

  他聽見安雅的聲音,顯然對方也發現了這一點。有什麼東西正透過這個傀儡看著自己。站在青長夜周圍的人全部興高采烈揮動手臂,近乎聚成海洋,教皇在信道者眼中大概是神明般的存在。教皇臉上的笑容猶若崇高福音,如果單看他此刻微笑的模樣和溫和的褐色眼睛,沒誰能猜到他的大腦已經缺了一部分。青長夜喝了易容藥水,顯然操縱教皇的傢伙並非憑藉外貌將他認出來。青長夜的視線無意瞟向教皇身後,在看清大廣場最南邊身材高大的男人後,他的眼睛眯了眯。因為角度和人群,從他這兒只能看清那人的小半張臉,對方薄薄的唇向上勾起,一縷耀眼的金髮垂在臉側。大概真的因為第一次被壓的記憶太慘烈,愛德溫一出現在附近青長夜就渾身不自在,對方化成灰他估計也能認出來。帶他們進來的修女一直催促他們快走,想要進教廷必須靠現在的機會,來不及思考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青長夜加快了步伐。

  「請等一下!」

  剛進教廷不久,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使他們不得不停下,視野里出現的女人年輕貌美,淡色長髮令她看起來似一株怒放的玉蘭,看清女人身上的聯邦標識,青長夜深黑的眼睛有一瞬間收縮,安雅在那名修女耳邊叮囑了什麼,他推了青長夜一把,示意他跟她走。

  「有什麼事嗎?小姐。」安雅不著痕跡攔在了莉迪亞面前,侍女長有些著急地看著走遠的青長夜,她接受了小人魚的記憶,她能感應到那名其貌不揚的高個青年便是人魚口中的母體,自然也是王尋找的對象,但王此刻正在廣場上參與禮拜,她與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對,同時拿出了象徵聯邦警署的搜查證:「剛才那名先生像我正在追查的嫌犯,請您讓開。」

  「他去上個廁所,修女帶著,」安雅淡淡道:「很快就回來,你能等一會兒麼。」

  「抱歉。」

  莉迪亞搖頭,她想繞開面前的男人走過去,對方卻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異能在侍女長的指尖凝聚,她是精神系和風系的雙異能,否則也不可能在聯邦王身邊取得如今的位置,瞬間凝成的風刃強悍到足以撕裂空間,她曾靠這個在國家戰場上砍下敵人的頭顱,風刃卻在接近男人的脖頸時停下。面前人褐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藍芒,安雅勾唇笑笑:「還不錯。雖然我真的不想動女人……」

  她的手指上驟然多出十道血痕,不深,卻疼得鑽心刻骨,就在莉迪亞忍不住低頭看時,她的嘴裡被塞進了一塊軟木,面前樣貌平淡的男人從空間戒指里抽出束具捆住她的手腳,一把將她推進了旁邊的雜物室。侍女長淺色的長髮在木架上散開,安雅不顧她憤怒的眼神將雜物間快速帶上。

  「不好意思,我也是被我家的蛇蠍美人逼成惡棍的。」這種能力出眾的女人大概從沒受過這類對待,如果可以,她估計會立刻撕爛他的臉,安雅笑了笑:「省點力氣吧小姐,這裡通常兩個月才打掃一次,希望你能早點被人發現。」

  「也可能恰好她的上司經過了這裡。」驟然入耳的男聲令安雅快速後躍一步,他先前所站的位置出現了直徑兩米的大坑,不等安雅嘲諷,年輕英俊的王舔了舔薄唇:「蛇蠍美人不好養的話,寄過給我怎麼樣?」

  梵蒂岡教廷的穹頂繪有數之不盡的精美壁畫,繪畫大多關於宗教,雖已隨歲月脫落,工匠們的細心修復仍然能令它重現往日輝煌,巴洛克式的浮雕寶石於兩畔延伸,這座金碧輝煌的建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即是皇宮。青長夜跟隨修女一路前行,越是深入教廷,聯絡器的信號便越來越差,他和安雅一直保持的通訊斷了,走在前面的修女忽然停下腳步,青長夜柔聲道:「嬤嬤?」

  修女一點一點側過頭,略微佝僂的背影、白色教袍和束得一絲不苟的鬢髮,青長夜幾乎立即從原地後退,他的手指在空間戒指上划過,鋒利的匕首出現在掌中。他剛才看見修女擁有一雙水紅色的眼睛。

  【媽媽。】

  青長夜鬆了口氣。幸好不是塞壬。

  棲息在修女皮囊下的人魚正歪頭看著青長夜,如果不是這副老人的體貌,由任何一隻人魚做起來大概都是個賞心悅目的動作。青長夜的腳在地上借力,他沖向了那條人魚,天籟般的歌聲湧入腦海,他的身體變得不受控制、全身的力氣都近乎泄掉,青長夜乾脆利落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疼痛讓他勉強找回了清醒。

  【媽媽,媽媽!】人魚見了他的血,不知是興奮還是擔憂,竟然直接從中破開了潛藏的皮囊,金色的魚尾濺起無數血珠,修女的身體呈現出死屍般的慘白,她的眼珠向上翻起,黃褐屍斑於鬆弛的皮膚上延展,顯然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人魚是不能站在地上的,它半趴在地,細細的手腕一把抓住了青長夜:【我們去找塞壬吧!塞壬好想你!】

  人魚的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雀躍,它根本不知道這樣害死一條生命是不對的,就算是安雅也不會隨隨便便殺人,這種外表柔弱的生物天真殘忍得令人髮指。人魚的話語裡已經帶上了歌唱時特有的魔力,它雖然天真,但顯然不笨,它知道不能讓好不容易到手的獵物就這樣跑掉。青長夜在海妖的聲音裡頭暈目眩,沒有人能抵抗這個,它還很小,歌聲稚嫩卻充滿了魅惑,尖尖細細的音色裡帶著奇妙的迷人風韻,青長夜感覺自己的血液近乎快要爆開,人魚的歌聲蜿蜒過他身體裡每一根山脈般起伏的血管。他快站不穩了。

  【媽媽媽媽媽媽――你看看我呀?】

  【和我說話吧,你真好看,塞壬也說你是最好看的人類,它給我們的記憶里最鮮明的就是你的眼睛啦,黑色的,好像夜空一樣――】

  【塞壬說愛會讓人魚死掉,為什麼啊?媽媽?】

  「因為……」鬼才打造的匕首鋒利無比,青長夜口腔里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稠,為了不在那片旖旎的迷宮裡迷失,他不得不一直咬住舌頭。他低下頭,面前的小人魚美得像一株盛開的月桂,沉甸甸的、那種美太脆弱,稍不注意就會全部凋零下來:「我會傷害你們,乖兒子。」

  匕首在人魚身上刻出一道輕飄飄的劃痕、幾乎耗盡了青長夜所有的力氣。娜塔莎愛在近戰武器上塗毒,青長夜也被她帶著有了這個習慣。這種毒素能夠使一頭虎鯊在三十秒內斃命,人魚不會因毒素死亡,但毒液同樣能麻痹它們的神經,天籟般的歌聲逐漸停下,青長夜毫不猶豫扯下了它抓住自己的手。

  它的手指細細的,和塞壬一樣,都像是某種經脈柔弱的植物。青長夜考慮片刻繞過它往前跑。愛德溫就在梵蒂岡、禮拜已經結束,安雅到現在還沒過來,他或許被剛才那個大美女纏住了、甚至可能對上了愛德溫,無論怎麼樣,他得先找一些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安雅少年時將有關懺悔室的記憶封印在了聖餐杯里,這棟教廷里或許還有他留下的記憶碎片,聖餐杯里的少年能夠幫他解掉最初的死咒,其他的碎片便可能解開安雅如今施加在他身上的所有魔咒。

  【塞壬想見你。】

  細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青長夜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魚,它的頭髮又長又密,像一匹蜿蜒在背後的絲綢。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那麼充滿**的眼睛,他竟然在人魚的聲音里聽見了一絲悲切。

  安雅施加在他身上咒語大多是單向的,血紋契卻不一樣,這是雙向魔咒,嘉莉曾說只要離得近雙方都可感知到彼此的位置。踏進這座教廷時青長夜便隱約覺得有什麼在呼喚自己,他隨著感應踏入中庭。這邊的建築幾乎快廢棄了,斷翼天使的雕像下黑色方形大理石柱堆積無數灰塵,他剛踏入中庭一步,腦海里便剎時間閃過無數記憶。血紋在青長夜的身上接二連三浮現。

  他看見了童年時的安雅。

  那是個很小的孩子,因為年齡,男孩的面容甚至柔弱得有些女氣,就像一朵無害盛開的花,男孩和一襲白衣的女人輕聲細語說著什麼,再往前走一點,這個孩子長大了,白衣的女人開始對他鮮少露出笑容,安雅的母親逼迫他穿裙子,男孩不知道為什麼,卻還是聽了她的話。

  「如果你是個女孩該多好,」白衣的女人撫摸少年的頭,原本溫柔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猙獰:「如果你是個女孩!如果你是個女孩――你就會成為女巫!可你他媽什麼都沒有,你們父子倆除了痛苦什麼都沒帶給我,雜種、廢物!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該去死的廢物!」

  男孩已經不會哭了,他呆呆地看著面前歇斯底里的白衣女人,在安雅的記憶里母親大都以這類冷酷的形象出現。青長夜順著中庭往前走,路過斷翼天使的塑像時,血紋在他身上大片大片蔓延。在安雅十五歲那年,他看見了令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梵蒂岡的老教皇壓在母親身上,女人的臉上堆積笑容、睜開的眼睛裡卻滿是恨意,似乎是看見了角落裡一動都不敢動的安雅,那個曾經風華絕代的女人對他做了個口型。

  滾開。

  「茜茜、茜茜……」

  老教皇叫著母親的名字,平日裡那麼慈祥的人,此刻卻殘忍得仿若暴.君,少年縮在窗簾後不敢動彈,他聽見他們完事後交談的聲音。

  「安雅似乎長高了一些――」

  「那又怎麼樣?」他的母親又穿上了白裙子,艷紅的指甲、樹莓般的唇:「還不是個只知道吃的飯桶?小飯桶長大就變成了大飯桶。」

  「茜茜,我知道你怨恨梵蒂岡拆散了你和賽杜,但大修女和商人……這樣的婚姻註定為教廷不容,連談資都算不上,這是醜陋的、罪惡的。」

  「閉上你的嘴,」女人煩躁地側開眼:「如果他是個女孩,梵蒂岡早就被他毀掉了,輪不到你在這兒對我說三道四。」

  「但是他媽的他不是女孩!」老教皇的聲音突然拔高:「就算你給他取了個女孩的名字!他也不是女孩!他永遠都不會有女巫的能力!就算你是上一任女巫也一樣――你這輩子只能爛在梵蒂岡,你的孩子也只能爛死在這兒!從你決定替一個商人生孩子起一起就被你親手毀了,你懂不懂?!」

  青長夜繼續往前走。那天過後,安雅的母親似乎受了極大的刺激,她把他關進了懺悔室,她開始怨恨所有人。大多時候她都把怨氣發泄在兒子身上,稚氣未脫的少年身上永遠帶著女人的掐痕和抓痕。青長夜猜測這大概就是他在聖餐杯里看見的那端時期,待他走到中庭的最後一段,角落裡沾滿灰塵的圓球讓他身上的血紋亮得近乎灼燒。沖天的火光包圍了梵蒂岡,青長夜眼前一片恍惚。

  少年模樣的安雅站在教廷的穹頂,利落的深黑短髮,藍眼睛深邃得仿佛囊括漫天星塵,他看見安雅從教廷頂跳下來,他刮下了教皇的一隻眼球,聽著面前在梵蒂岡尊貴若神的老人驚聲尖叫時,少年臉上只有徹骨的冷漠,他似乎在笑,卻又似乎豪無表情。就像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進入他的眼睛,老教皇顫顫巍巍捂住自己受傷的眼。

  「詛咒之子……!小畜生,女巫生下的男孩都是受到詛咒的災星,早在當年洗禮時我就該――」

  少年割下了他的鼻子。他突然笑了,青長夜從沒看見安雅笑得那麼燦爛的樣子,這個人明明是魔鬼,笑起來卻耀眼得不得了,就像是牢牢吸引所有人視線的太陽。

  「我是該死,」他聽見了少年的聲音,才做了那麼血腥的事情,安雅的聲音卻淡得像是毫無波瀾的湖泊:「可你們都活著,我不開心啊。」

  「――那就我們一起死、或者你們全部去死,好不好,啊?」

  刺目火光近乎能遮天蔽日,他都不清楚安雅到底在這裡封印了多少記憶,整個梵蒂岡近乎要被他的怒火和怨恨燒毀,記憶的最後,青長夜看見身受重傷的教皇命人將一顆水晶球投向安雅,少年打碎了它,自己卻發出一聲慘叫。黑霧籠罩了他的身影,再去看時那個魔鬼般的少年已消失不見。梵蒂岡因此能夠倖存。

  回憶在這時戛然而止,青長夜從中醒來。他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安雅對別人向來殘忍,但回想起火光中看見的少年,他才知道安雅是真的將所有溫柔都留給了自己。血紋依然在不斷沸騰,面前布滿灰塵的球體依稀能看出修補的痕跡,青長夜蹲了下來。

  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個應該就是最後老教皇命人扔向安雅的水晶球,雖然不知道它具體有什麼作用,但顯而易見能夠抑制安雅的能力。鬼使神差般,青長夜向它伸出手。如果他的推斷沒錯,只要碰到這個東西,安雅施加在他身上咒語便會全部解開、他就不用再被安雅束縛。但同樣的,他也背叛了對安雅說過的所有諾言。

  他的手指和那玩意兒漸漸接近。剛要觸到水晶球,中庭那端便有人進來,來人黑髮如鴉,面容像是開得極艷的桃花、唇色卻淺淡如櫻。

  「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