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鶴成就站在她的面前,依舊是一身英挺的戎裝。閱讀兩個月不見,已經由冬入春、天氣回暖,他身上的呢絨大衣也換成了一件藏南色的呢質披風。
顧舒窈沒有想到站在她身後會是他,稍有些意外。
殷鶴成雖然被她用槍指著,卻鎮定自若地打量她以及她手中的槍,還稍微挑了下眉。
顧舒窈連忙將槍放下,問他:「你怎麼在這?」這是這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說話的語氣波瀾不驚,既沒有他期待的欣喜,也沒有他以為會有的怨憎。
他並沒有說話,反而輕輕蹙了下眉。
顧舒窈的確覺得奇怪,他怎麼會帶著人突然出現?他的衛戎又端著槍指著劉四爺,莫非是劉四爺也得罪了他?不過無論怎樣,他都不可能是因為她過來,他們已經兩個月沒見過面,也沒有絲毫聯繫,她原以為以後也都這樣了。
顧舒窈稍微想了一下,不再去管殷鶴成。梅芬不過七歲,哭得不成人樣,顧舒窈先得去安慰她。哪知她剛轉身,他突然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是溫熱的。
顧舒窈不知他的用意,試著掙了兩下沒掙開,回過頭皺眉看他。他斂了斂目,扣著她的手稍一用力,她手上的槍就勢落入他的手中。殷鶴成熟練地卸下彈夾、取出子彈、將保險栓關閉。他的動作一氣呵成,有他作為軍官的乾脆。他拿著她那把白朗寧手槍又看了兩眼,然後抬起手將槍還給她。
顧舒窈接過他遞過來的槍,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謝謝你。」,她平時槍接觸得不多,用槍的習慣也不太好,上了膛的手槍拿在手裡確實是很不安全的,萬一走火就麻煩了。
說完,顧舒窈直接轉身走到梅芬身邊,梅芬還站在那裡瑟瑟發著抖,顧舒窈蹲下身一把將她抱住,摸了摸她的頭髮,聲音溫柔卻堅韌:「別怕,姑媽在這裡。」
他看著這一幕出了神,他習慣了小鳥依人的女人,習慣了她們的嬌媚、溫柔,也習慣她們依附他、仰仗他,在她們逢迎、取悅他的同時,他也願意為她們撐腰。而如今,她卻成了別人的依靠。
劉四爺還跪在顧舒窈身邊,看著眼前的陣勢發怵,他雖然經常打著帥府的名義,但是真正能見殷鶴成面的機會並不多,他能狐假虎威也僅僅是沾了五姨太的光。可說到底,五姨太原本不過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在帥府其實沒太多地位。他先是看了眼顧舒窈,又去看殷鶴成,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明明聽五姨太說過,少帥不僅和這位顧小姐解除了婚約,還抓了她的哥哥嫂嫂,明擺著已經撕破臉了。可今天他在一旁看這著,卻發現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劉四爺開始只想著怎麼讓這顧小姐難堪,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過來,他又是個大嗓門,因此他剛才讓顧小姐下跪的那句話少帥肯定是聽見了。
不過退一萬步,少帥和這顧小姐解除婚約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更何況他除了說了那句話之外也沒做旁的。他雖然掏出了槍,這顧小姐不也還拿著槍指著他的腦袋麼?少帥因為這是抓他也沒有理由。
劉四爺想到這尤不死心,抱著最後一絲僥倖,故作鎮定地對著殷鶴成訕訕笑道:「少帥,我是五姨太的表哥,我叫劉平友,您之前見過的。」
然而殷鶴成並沒有理會他,往黃維忠那邊使了個眼色,黃維忠立即會意,帶著衛戎上前去逮人。
劉四爺急了,殷鶴成的衛戎不比警察廳的人,他不敢想像被他們帶回去是怎樣的下場。劉四爺賴在地上不肯起來,走投無路只好去求顧舒窈:「少奶奶,您幫我替少帥求求情,都是誤會一場啊!」
聽劉平友這麼說,殷鶴成下意識也去看了眼顧舒窈,只見她稍稍愣了一下,皺眉道:「你求錯人了,我們的帳我們以後慢慢算,你和少帥的恩怨跟我無關。」
殷鶴成看得出,她很不情願劉平友這麼叫她,而「少帥」這兩個字便是刻意在於他撇清干係。
劉平友越聽越糊塗,他和少帥哪有什麼恩怨?他也覺得奇怪,少帥怎麼會突然到這來?可如果少帥不是為了顧小姐,那他們抓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劉平友完全沒弄清楚狀況,殷鶴成的衛戎已經按著他的肩將他和他的手下都帶走了。
顧舒窈還蹲在地上,殷鶴成站在原地,垂著眸子看她。
因為顧舒窈才從學校回來,所以她還是一身學生的打扮,月白色的上衣搭配西式的百褶裙。可她將梅芬摟在懷中時,又有著和她這身裝扮不相襯的成熟,或許是因為她曾經差點有過一個孩子吧。
過了一會兒,顧舒窈扶著梅芬站起來,從他身邊走過去,卻只與他稍微點了下頭,便是與他告別了。
殷鶴成隨著顧舒窈轉身,淡淡道:「我送你們吧。」
顧舒窈猶豫了一下,從這裡回洋樓雖然不遠,路上卻很黑,剛才的遭遇歷歷在目。殷鶴成主動開了口,她也沒有拒絕,「謝謝你。」他和殷鶴成的婚約是和平解除的,雖然之後一直都沒有聯繫,但這樣偶然遇見也用不著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她沒有注意到,她說出「謝謝」那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嘴角輕輕動了下。
她還是不了解他,他並沒有他表面看上去那麼紳士。他這次過來除了出手幫她,還是要來與她談條件的。他之前的確失算了,他沒想到她解除婚約不到兩個月便進了大學,還和一群學生混在一起。一脫離他的掌控,她過得未免太自由肆意,一想到他這就覺得不舒服。特別是今天真正見到她,這種念頭愈發強烈。
他要用顧勤山或是別的什麼事去重新約束她,約束她與其他男人通通保持距離,就算她其實已經不是他的女人。或許未婚妻還是和別的女人有些區別,就如他今天不能坐視不管,他也不能忍受她和別的男人這麼快就有交集。
殷鶴成的人先押解著劉四爺回去了,只留了黃維忠和另外兩個衛戎在後面跟著他們。梅芬走在阿秀和顧舒窈的中間,殷鶴成在顧舒窈的身側,卻與她保持了段距離。
一路上梅芬不停地啜泣著,顧舒窈和阿秀除了在一旁安慰外,並沒有再說什麼。殷鶴成只時不時用餘光往她們那邊瞥一兩眼,也沒有說什麼,他其實是在等著她開口。
雖然遇上這種事情提出送她們回家確實沒什麼不妥,她原以為沒有什麼,可當殷鶴成真正走在她身旁時,顧舒窈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即使他沒怎麼說話。
眼看著洋樓就在不遠處,梅芬也漸漸平復下來,顧舒窈往洋樓那邊偏了下頭,與殷鶴成道:「今天謝謝你了,洋樓就在前面了,這邊也有燈,就不麻煩少帥了。」
殷鶴成原本在出神,聽到她主動和他說話連忙去看她。她正禮貌地朝自己笑,說的卻是讓他走的話。他原以為她會跟他提顧勤山的事或是別的他想聽的,可她隻字未提。
殷鶴成皺眉盯著她看了後,然後輕輕「嗯」了一聲,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勢。他轉過身,卻又突然回過頭交代她:「那個劉平友我會關他幾天,你不必擔心。」
聽他這麼說,難道他是為了她才將那個劉四爺帶走的?顧舒窈有些詫異,卻也不好多問。
而他也在打量她,他的暗示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可她依舊無動於衷,還好顧勤山的女兒也在。梅芬一聽他那麼說,情緒立即變得激動起來,兇巴巴地對殷鶴成道:「你為什麼把我爹娘關進監獄?你放他們出來!」
殷鶴成稍微斂了下目,依舊盯著顧舒窈看,而他自己卻沒什麼舉動,倒是黃維忠已經帶著人趕過來了。
然而就在顧梅芬就要衝到他身上時,顧舒窈板著臉三步並做兩步趕過來,一手就抓住了梅芬的手臂,「回來!你想幹什麼?」
梅芬性子犟,一面甩手跺腳,一面對著顧舒窈吼道:「我就知道,你們是一起的!我娘說過,你還沒嫁人就翻臉不認人!沒成婚就整天跟他睡在一起,現在他不要你了,你還幫著他,不要臉!」梅芬因為擺脫不了顧舒窈的手,又哭了起來。
顧舒窈難以想像這樣粗俗的話竟會從一個孩子嘴裡說出來,還當著殷鶴成的面。殷鶴成送她們已經夠尷尬了,居然又提起從前的事,顧舒窈用餘光掃了一眼他,只見他只站在一旁,並沒有插手的打算。
顧舒窈自然不可能跟梅芬解釋為什麼要抓她爹娘的事情,她壓住怒氣,索性將話題挑開:「顧梅芬,那你娘是不是還說過我搶了你爹的家業,你爹原本好好當著家卻變得寄人籬下?」
「對!」梅芬一邊哭一邊喘氣。
梅芬雖然年紀不大,卻也懂事了,顧舒窈跟她直說:「顧梅芬,那我不妨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爹的家業早在半年前就已經全輸光了,要是沒有我把它們都贖回來,你爹娘和你們姊妹早就露宿街頭凍死了。你爹娘就算放出來,我也不打算讓他們住在這裡!但你們姊妹年紀還小,我又是你姑媽,所以我不會不管你們。我送你去上學,就是想讓你能明事理,有是非觀,而不是根據親疏關係來胡攪蠻纏!」
梅芬其實是害怕殷鶴成的,她只敢跟顧舒窈鬧。顧舒窈在小事上一向包容她們,這一次卻發了脾氣,梅芬第一次見她姑媽生這麼大氣,先是一愣,然後氣急敗壞地一邊嚎哭一邊往洋樓跑,「我不管!你們都是壞人!」
梅芬的哭聲聽起來十分慘痛,阿秀跑了幾步想去追,問顧舒窈:「顧小姐,這可怎麼辦?哭成這樣子喉嚨不得啞了。」
顧舒窈見梅芬往洋樓里跑,因此不著急,「隨她哭!就是得讓她明白這樣哭鬧解決不了問題!」
顧舒窈實在氣壞了,沒注意到殷鶴成一直在一旁看著她。
黃維忠是個有心人,連忙趕過來指使著阿秀先回洋樓安頓,然後只安排待著衛戎遠遠跟在他們後面。
路上雖然偶爾有汽車駛過,一時間行走的卻只有他們兩個。法租界這邊有路燈,在地面上拉出兩條長影,風徐徐地吹過來,帶了些花香,顧舒窈往路旁的花叢中看去,才發現開滿了黃燦燦的迎春花。她不願回憶一些以前的事,卻還是突然記起上一次他去林北之前,他們也是在這條路上走,而那時的路邊還是積著雪的。一轉眼,花都開了。
她實在尷尬,想了想,對著他勉強笑了一下,「讓你看笑話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卻沒應她。他沒有想到她在顧勤山這件事上,比他想像中的要有原則得多。他也沒有想到,女人還會這樣教管孩子,令他意外,卻合他的意。
顧舒窈看他沒反應,也沒多想,只是感覺到肩上微微一沉,才發現他將披風解下搭在她肩上。
顧舒窈覺得十分奇怪,卻還是道了聲謝。雖然她想和他保持距離,但扭扭妮妮反而更加彆扭。
他陪著她往前走,問她:「你那把白朗寧從哪來的?」
「公共租界日本人賣這個的多了去了,一把手槍配兩百發子彈,四十到一百塊不等。」她巧妙地話題轉開,可她只是避而不談,說的都是實話。日本人走私槍枝的問題已不是一天兩天,這並不奇怪。
「你拿著槍做什麼?」
他雖然這樣問,卻不是審犯人的語氣,似乎還帶了些寒暄一樣的關心,顧舒窈也不瞞他,笑了笑:「這個世道太亂,像劉四爺這樣的人太多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而殷鶴成始終與她隔著一段距離,他們的談話像是兩個新認識的陌生人,保持和初次見面的理智與客氣。有些話她不開口,他也只好強忍著,他見過她幫陳夫人起訴陳師長時的態度,堅決且強硬。他不知道他如果強逼她,她會怎麼反抗?他想了想,不妨在她面前維持紳士風度。
離洋樓還有一段路,他卻沉默了。然而這條路上只有他們兩,他一沒有說話她就覺得尷尬,又不好意思和他再道第三次別,索性與他說些身邊發生的事。
她想了想,與他笑著道:「我姨媽就要成婚了。」
雖然陳夫人離婚與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可他聽顧舒窈這樣輕鬆地說起時,只覺得心裡悶著什麼。不過他素來不動聲色,只低低地「嗯」了一句,然後突然問她,「你上大學感覺怎麼樣?」
他今晚的態度讓她放鬆了警惕,只說「挺好的,學到了很多新的知識,也結識了不少新的朋友。」
他突然不再說話,氣氛重新冷了下去,顧舒窈覺得奇怪,偏過頭去打量他。他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過了許久才開口問她,語氣是冰冷的,「新的朋友,何宗文那樣的麼?」他說這話的語氣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何宗文那樣的?他有什麼資格來提何宗文,當初他讓燕華女中開除何宗文的事顧舒窈還記在心上,被他這麼一問,她立即不高興了,也恢復到了曾經對他的態度,「殷鶴成,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給我聽著,我要你離何宗文、離燕北大學那些什麼大學生都遠一點,對你沒有好處!」
他憑什麼來干涉她?顧舒窈冷笑了一聲,提醒他:「殷鶴成,我們的婚約早就解除了,我現在無論和誰在一起,做什麼事情都是我的自由,和你有什麼關係?」
她說的沒錯,他們早就解除了婚約,他們早就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其實一直都明白,可她這句話正好戳開了他心底的不堪,他實在難以平復。
顧舒窈尤不解氣,又學著他的語氣道:「殷鶴成,我今天也你跟你說一句話,你最好離日本人也遠一點,對你沒什麼好處!」
殷鶴成沒想到顧舒窈會和他提起日本,他這陣子攢的火氣全都噴薄了出來,「這種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女人來管!」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們之間也沒有別的可談了。眼看著已經走到顧家洋樓門口,顧舒窈將她身上的披風直接取下來塞給他,殷鶴成卻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那邊有人走了過來,驚訝地喊了一聲,「雁亭,你怎麼在這裡?」
殷鶴成自然認得是誰的聲音,他有些窘迫,還是回過頭望去。離他不遠的地方,任子延和孔熙正朝這邊走來,而他們此刻也正看著他們兩,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