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承宣布政使司衙門內,鄒文龍批閱完了厚厚一迭的文牘後,起身舒展舒展筋骨,便欲回府休息,這時,一個衙役匆匆走了進來,躬身稟報導:「啟稟大人,三王子求見。」
鄒文龍笑著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年輕人,終究還是沉不住氣啊。」
衙役不敢接話,只好站在一旁垂首等候,果然沒過片刻,鄒文龍又道:「請他進來吧。」
過了片刻,福王三子朱由樺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叩頭行禮道:「孩兒拜見外祖父。」
鄒文龍笑著將他扶起,問道:「樺兒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望外祖父啊?」
朱由樺稚氣未脫的面龐上浮現出了讓人倍感親近的笑容,又拉住了鄒文龍布滿皺紋的手,笑道:「孩兒已有好幾日未見外祖父,心中甚是想念,因而做完今日的功課後便辭別了師傅,急著跑過來看望您。」
鄒文龍微微一笑,在朱由樺頭頂輕撫幾下,便上前去將房門關上,笑道:「既然想看望外祖父,為何不去府上拜訪,卻跑到衙門裡來了?」
朱由樺自然聽出了外祖父話中的弦外之音,卻還是笑道:「孩兒自是先去的您府上,卻得知外祖父竟不辭辛勞,到了放衙的時辰也不回府,仍在值房裡挑燈批閱文牘,難怪朝廷對您如此倚重,父王對您無比信任。」
鄒文龍笑著搖了搖頭,撫須笑道:「你這一頂頂高帽送來,外祖父可著實要承受不住了。且讓外祖父猜猜,你今日前來,是否與梅氏那個輕浮女子之死有關?」
朱由樺笑道:「外公說的是,那梅氏整日裡只會搔首弄姿,魅惑父王,孩兒尚且有些看不過眼,也難怪外公和二舅父他們會對其頗感厭憎嫌惡。」
鄒文龍聞言,面上笑容頓時一斂,淡淡道:「怎麼,難道連樺兒也以為,那梅氏是外祖父與你二舅父合謀刺殺的?」
朱由樺連連擺手,笑道:「孩兒自然沒有。」頓了頓,又道:「即便當真如此,您和二舅父想必也是為了孩兒好。」
鄒文龍嘆了口氣,道:「樺兒,你這孩子,真是太過聰明了,不瞞你說,梅氏那放蕩女子,於內,用狐媚之術獨享你父王的寵愛,使你母親頗受冷落;於外,干涉政務,成為了你大哥的有力臂助,外祖父確是曾動過除她之心,但思量再三後,覺得此時並非動手的最佳時機,殺了她難免會招致你父王的猜忌甚至憎惡,那就未免有些因小失大了,因而終究沒有將這念頭付諸行動。」
朱由樺點了點頭,躬身問道:「如此說來,梅氏之死,當真與您,與咱們鄒家沒有干係?」
鄒文龍頷首道:「毫無關聯。」
朱由樺緩緩點了點頭,嘆道:「大哥這兩招破釜沉舟和移禍江東,用的著實了得啊!」
鄒文龍心中一動,皺眉道:「樺兒的意思是……」
朱由樺道:「咱們鄒家在河南實力雄厚,父王對孩兒也是青眼相看,對您更是日漸倚重,因此大哥即便手握著開封的四萬精兵,又有梅氏在父王身邊為其說項,他卻依然覺得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故而便遣人刺殺了梅氏,並借其之死來向咱們發難。」
鄒文龍道:「正是如此,若外祖父推斷不錯,朱由崧必是派了一個武藝高強之人故意用拙劣的手段刺殺了梅氏,裝作功夫泛泛之輩,將眾僕從引到你二舅父的那所宅子附近再展開輕功遁走,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認為這個武功平平的刺客,必是得到了我鄒家的庇護才得以脫身,那何人是幕後主使也就昭然若揭了。」
說到這裡,鄒文龍忍不住又讚嘆道:「自始至終,朱由崧都沒有偽造出任何實證來污衊咱們,沒有偽造證據也就意味著沒有留下破綻,咱們自然更是無從著手反擊,但大家的心中都會認定,咱們鄒家才是幕後真兇,他這是在誅心啊,當真了得……」
朱由樺苦笑道:「可惜外祖父未能親眼看到,今日大哥哭得是有多麼的悲慟,簡直是泣不成聲,甚至幾度暈厥,想來當年其生母姚氏過世時,他也沒有如此悲傷吧?不僅如此,他還要在開封為梅氏建靈堂守孝,並且請求父王追查幕後真兇,口口聲聲說著不要讓他的母親蒙冤而死。」
鄒文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朱由崧這是將你父王對梅氏的寵愛利用到極致了,看來一個死了的梅氏,真的比一個活著的梅氏,對咱們更加有威脅,先前外祖父還認為你年紀輕,沉不住氣,看來是我錯怪樺兒了。」
朱由樺天真爛漫地笑了笑,拉著鄒文龍的手道:「咱們都是一家人,外祖父說這些做甚麼,而且孩兒從未曾與皇祖父謀面,因而在孩兒心中,您才是孩兒最親近之人。」
鄒文龍微笑道:「樺兒最親近之人,難道不該是你父王嗎?」
朱由樺用力搖了搖頭,正色道:「父王待孩兒雖然很好,但他還有大哥、二哥和四弟需要疼愛,而您卻只有母親一個女兒,更是只有孩兒這一個外孫,不知孩兒說的對不對?」
鄒文龍連連點頭笑道:「對,對,樺兒說的對。」說著將這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外孫愛憐無限地攔在了懷裡,過了片刻,鄒文龍卻忽感胸前的衣襟有些濕潤,輕輕將朱由樺推開,才發現這個小外孫竟然已是淚流滿面,忙問道:「樺兒怎麼了?」
朱由樺啜泣道:「求外祖父救救母親,救救孩兒吧。」
鄒文龍奇道:「眼前的局勢儘管有些不利,然而你父王至多不過也就是會對鄒家生疑,但他卻還要用到鄒家,奪取天下前絕不會輕舉妄動,至於你和你母親,則更是安然無虞,不知樺兒此言,又從何說起啊?」
朱由樺哽咽道:「此事過後,父王必會打消改立世子之心,外祖父難道還不明白,大哥即位後,又哪裡還會有我母子二人的活路?」
鄒文龍道:「且不論你父王方當盛年,身體康健,單憑有你外祖父在,朱由崧想成功繼承王爺之位,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朱由樺嘆道:「若是往日,倒也罷了,可父王舉事在即,必將倚重大哥的開封大營作為先鋒,他又是世子身份,手握兵權,勢力只會與日俱增,外祖父雖位高權重,但畢竟只是一介文臣,不知如何方能與之相抗啊?」
鄒文龍沉吟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沉聲道:「樺兒放心,如若舉事,你父王自會命我為軍需官,到時外祖父自有安排。」
朱由樺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緊緊握住鄒文龍的雙手,激動地說道:「孩兒謝過外祖父,日後這河南……不,這萬里江山,都將是咱們鄒家的天下!」
世子朱由崧回到洛陽不過數日,卻憂思過度,茶飯不思,人竟已消瘦憔悴了不少。這一日,他披麻戴孝地辭別了父王,便神色黯然地離開了福王府,在護衛的簇擁下緩緩出了洛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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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兒子離開的背影,福王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沉聲道:「文遠,回去派些得力的人手,在暗中保護世子周全。」
謀士劉文遠躬身應道:「是。世子如此至仁至孝,也不枉王爺對他厚愛有加。」
福王搖頭道:「至仁至孝,恐怕倒是未必,梅夫人生前雖待崧兒頗為寬厚,卻畢竟不是其生母,他又怎會如此悲慟,只不過崧兒一直都與本王有所隔膜,梅夫人則是搭在我們父子間唯一的一座橋樑,如今這座橋樑沒了,崧兒定會更加憂慮惶恐,他的那些淚水,恐怕有不少都是為自己今後孤苦無依的境遇而流,本王作為父親,自是更要護得他周全。」
劉文遠嘆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王爺,您可是擔心三王子會……」
福王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嘆道:「樺兒這孩子本性純良,本王絕不相信他會派人刺殺溫良賢德的梅夫人,但鄒家……」說到這,他便不再說下去,他也不必再說下去。
一陣寒風吹過,福王不禁打了個寒顫,若在往日,梅氏定會為他披上一件裘皮斗篷……
劉文遠拱手道:「王爺且請放心,文遠回去後自會加派人手,緊盯鄒家各人的一舉一動。」
福王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便不再多言,心中思念著梅氏生前的一顰一笑,孤苦伶仃地向王府走去。此時的他,看起來不像是個雄霸一方,志在天下的大明福王,而更像是一個剛剛痛失愛侶,又擔心兒子們會兄弟鬩牆的苦命中年人。
鄒府西側的小門緩緩打開了半扇,一個將帽沿壓得極低的黑衣男子環顧左右,確認無人跟蹤後,連忙疾步走了進去。
鄒府管家探出來半個腦袋,見一切正常,方才關上了小門,拱手道:「先生請隨我來,老爺正在書房等候。」
「晚生拜見鄒大人。」待管家帶上房門出去後,黑衣男子躬身行禮道。
鄒文龍上前將其扶住,微笑道:「文遠何必如此客氣,快快請起,夜深風寒,快喝杯熱茶去去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