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宮裡叫過去問了幾回話,牧戈才回到了衍的寢宮。
衍不幸負傷,躺在寢殿裡像尊蠟像。烏黑濃密的睫毛襯托得他臉色更加蒼白,蒼白的要變成透明的人。牧戈很好奇衍平時是不是連一點陽光都見不到,人竟然可以白得如此病態。
衍的傷倒也不是是紂王不念親情。
相反,他只被禁足在宮殿裡限制活動,並未受到什麼拷問,只是夜裡遇襲,失血過多,需要長時間休整。
這樣的衍不復平日裡的嚴肅冷峻,現在的他倒像是一隻乖順的犬,呼吸如羽毛般輕柔。衍倒下去之後還沒醒過來。好在成一反覆檢查後確認衍沒有大礙,只是太累加上失血過多,需要好好休息調養一陣子。
牧戈想起之前從藏寶洞裡拿到的懸樑卷,這是她撿到的第一個寶貝。關鍵時刻她要拿出來用的,要是連打開方式都不知道那也太囧了。
畢竟聽梵英的描述,畫技不好,這東西還用不起來。這叫當愛好撞上了職業。她平日裡沒別的興趣愛好,就愛畫畫。買了一堆畫材,花錢如流水,畫出來的東西卻寥寥無幾,老媽幾次三番地說他,都沒回應。她心道早知今日,當初就苦練畫技了。
托著下巴左想右想,猶豫了半天,瞥了一眼床上的人,突然靈光一閃,這不是現成的素材嗎。衍本就長得賞心悅目,就著這個理由,還可以光明正大的欣賞一下衍那輪廓深邃的臉龐。
蘸上墨汁,剛剛勾勒出大致的外形,牧戈心中就十分滿意。實際上,衍長得太好看了,長得好看的人往往非常好畫,所以剛剛畫了一個輪廓,就已經和真人非常神似了,就連偶爾路過的成一,都忍不住誇讚了兩句。
衍的眉骨很高,微微隆起,長眉上挑,讓他無故多了幾分邪戾。右邊的眉骨處還有一處傷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牧戈第一次仔細看這張臉,有些愣怔,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也不是不能接受...
停停停!牧戈甩了甩頭,像是要把剛剛的想法都甩出去,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心思在山路十八彎上九曲迴環繞了一圈,才發現一顆巨大的墨點滴在畫紙上氤氳散開,正是衍胸前受傷的地方。
她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遇刺,挖心,為什麼這兩件事不能聯繫到一起呢。
牧戈動作輕緩地掀開被子,看了看衍的傷口,包紮在左胸。
難道真兇另有其人?
從現實來看,一隻嫵媚的妖怪,殺人挖心,魅惑君王,實在是太合理不過了。可是她堅定地認為事出反常必有妖。妲己本身就很反常。因為先入為主加上覺得這是遊戲,才沒去深究,現在想來非得再過一遍前面的事情不可了。
衍是什麼時候受傷的?
成一想了想,說是前天夜裡。
那會妲己還在散藥,痛不欲生。
這麼一想,自己豈不是就是妲己的不在場證明?
牧歌給衍掖好被子,正打算走,衍的睫毛微微顫抖。
醒了。牧戈察覺到自己心裡莫名鬆了口氣,她自己也奇怪,明明就是個遊戲,她為什麼總提著一顆心?
但出乎牧戈意料的是,衍剛一看到她,眸中發亮,連左胸的傷口都忘了似的,一把將牧戈抱進懷裡,喃喃道:「太好了,你沒事!」
仿若牧戈是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
著了魔了。
衍並沒有很快鬆開,又在牧戈的脖子上輕輕地蹭了一蹭。
牧戈被他蹭得大腦徹底宕機。她既不是東海明珠,也不是樑上皎月,怎麼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侄兒如此珍視?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啪得一聲,白色的瓷碗摔得粉碎,湯藥撒了一地。
梵英正站在門口,看見這一幕一時沒拿穩手裡的藥,摔得粉碎。因為衍受傷,他手底下的人都去頂替衍的工作了。行宮人本來就少,衍雖然對他態度冷淡,但終歸也沒把他趕出去,也未曾去禁軍面前揭發舉報,也算是對他留了一份情誼。
這一摔是把衍徹底摔醒了,他忽得抬起頭,眼尾微微發紅,一看到成一和梵英正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他有些難堪地撓了撓頭髮,神色躲閃道:「…剛剛做了個噩夢,失態了。」
牧戈也是滿臉通紅,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我去給你拿藥。」牧戈終於逃也似的衝出門去,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牧戈一出去,成一也覺得此地不宜久留,道:「我幫王女去拿藥。」
梵英和衍四目相對,窗外一陣風吹過,帶來一陣幽香。
衍褪去了剛剛一身的困窘,眉尾上挑,嘴角扯出一個嘲弄的笑容,用口型對著梵英說:「你輸定了。」
衍的相貌本就侵略性極強,再做這麼一個表情,更是露出一股強勢不容質疑的霸道之色來,讓梵英有些難以招架。
梵英太瞻前顧後,太遲疑不決,就算他占儘先機,那又如何?衍和牧戈的身份更特殊,更尷尬,更讓人要止步不前,但是不怕被所有人戳著脊梁骨,他唯一懼怕的是不倫對牧戈造成不好的影響。
如果她有更好的選擇,就放她走吧。他不止一次這樣想。但絕不是眼前這個前怕狼後怕虎的懦夫。
梵英的眼睛如一池深水,表面波瀾不驚,內里暗流涌動。他有更遠的圖謀,衍的一個眼神給了他重重的一擊,他不能再如此沉沉緬美色,留戀溫柔鄉中,他得離開。
雖然牧戈的表明心跡讓他一再推遲,一再猶豫,一再臉紅心跳,一再惴惴不安。但是,是時候斬斷塵緣了,他得走了。不能再躊躇不決了,他緊緊握著劍鞘,骨節發白。牧戈端著藥從他身旁走過。風過,帶著一陣淡淡的藥味,微苦。
人的一生要達到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必須要捨棄一些東西。這是大哥告訴他的。當時的他還不懂什麼意思,為什麼世間事不能兩全其美?為什麼人要有悲歡離合?為什麼人要有生老病死?
這些為什麼是沒有答案的,發生的事情業已發生,無從追求,而未來還有賴於自己的選擇。就像在大海里掬一捧水,他的手掌只有那麼大,所以只能掬一捧水,不能去奢求裝下整個大海。有舍才有得,不然只會在無盡遲疑與猶豫中錯失良機,失意之人大多如此。
人沒有多少猶豫的時間。他只需要知道什麼是可以捨棄的東西就可以了。
梵英離開的那天,牧戈坐在屋裡發了一下午的呆。她腦海里回憶著梵英看著她的那個眼神。
為什麼我沒有被選擇?
窗外的梨花樹開了滿枝。
「你為什麼要種梨樹。我一看到它,就想到…」
「想到什麼?」
牧戈沉默了。梨就是離。他到底為什麼跑了啊,我到底有哪點不好啊?怎麼寧願跑了都不要我啊?我很受傷的啊。怎麼連遊戲裡的男人好感度都刷不高啊?難不成他嫌棄自己太菜了?那也確實,她確實像個累贅。
她聽到衍撲哧一聲笑了。她剛剛是不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你笑什麼笑啊,看我被甩了很高興是嗎?」牧戈對著梨樹翻了個白眼,「不許笑,再笑你就得給我補償了!」
衍要感謝梵英那麼有自知之明,他連多少力氣都沒花就把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給請走了,要不是現在他身體沒恢復過來,簡直要起來跳舞慶祝。他強壓嘴角,皺眉道:「什麼補償?」
「我想吃綠豆糕了。」牧戈隨口道。她突然又想起媽媽的那個電話,嘴角不禁上揚。雖然爹媽平時嘴上不留情面了點,心裡還是惦記她的。怎麼到了這時候都念起他們的好來了?吵架都總說自己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家了,要離他們遠遠的。可是......牧戈牧戈忽然鼻頭一酸,視線模糊了。
一個沒留神,衍扯到了傷口,「嘶——」地到抽了一口涼氣。
牧戈傷心之餘,又想到了正事——要回家只能打通關吧。
「你看清襲擊你的人是誰了嗎。」牧戈把自己的分析說給衍聽,衍也覺得兇手另有其人。
按照他們倆一致分析,這肯定和主線有莫大的關係。
衍恢復了往日的沉默,他當時已經睡著了,對兇手沒有任何察覺,等到自己被疼痛刺激醒來的時候,就看到滿身的血跡,好在被人及時發現。
到底是誰?
為什麼妲己就這麼認下了?明明她連自己是狐狸這件事都沒隱瞞,在這件事上要有所隱瞞呢?
「我要去找妲己。」她道。
衍點點頭,無論是誰,能讓妲己這個態度,那她很有可能知道到底是誰。
牧戈腦子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涼意爬上了她的後背,她打了個寒戰。
按照妲己的說法,能讓她做到如此地步的人,整個王宮只有一個。
越想越覺得可怕。越想越覺得這遊戲實在太坑了,難度太高了。
「你覺得紂王和妲己,那個比較好攻略?」牧戈轉頭問梵英,其實她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一個統治了天下二十多年的人和一隻狐狸,確實難選。」他坐在床上,仰頭舒展了一下,露出好看的頸部線條。
「錯,嚴格來說,這是我叔和我姨。」雖然這個姨外表年齡和心理年齡都二十歲,但不影響她實際年齡九千歲。
牧戈問:「關於紂王,你知道多少?」
從衍的表述來看,他一定是個能長話短說就長話短說的人。
紂王是先王子羨的第二子,其少時身體羸弱,時常體力不支。好死不死,這個先王個人信奉狼性教育,他讓年僅八歲的子受上戰場。
當然不是領兵打仗,而是先王簡單粗暴的認為,在行伍里歷練幾年,就能讓子受的身體好轉,他不信他的兒子居然這樣不堪一擊,那簡直就跟像全世界宣告他自己不舉一樣難受。
然而子受因為其王子的身份,在軍中其實頗受優待,即便是塞外苦寒之地,也根本不能得到任何所謂的鍛鍊,無論是誰都會覺得這是先王的一時玩笑,畢竟誰會拿自己親兒子的命開玩笑呢?
但老天還是跟先王開了個玩笑。
子受所在的軍隊遭遇了夜襲,那是一場難以啟齒的潰敗,如果不是王子在這場夜襲里不知所終,誰也不想再提,無論對君還是對臣來說,這都是一場奇恥大辱。君臣之間巨大的分歧在此也能消失。
然而,在所有人都為此感到羞恥的時候,子受的貼身侍從顫顫巍巍地從一眾士兵將軍中擠出去,宣布了那個讓先王勃然大怒的消息。
子受不知所蹤。
找!快去給本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把他找出來!
那年,子受十歲。
大臣們兩股戰戰,臉上惶恐萬分,心中咒罵不止。當初不是您老人家自己想的餿主意?現在倒好,又要我們這把老骨頭去掘地三尺給你找兒子,大王,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十歲的小孩,多大點身板,王都里一板磚拍下去能砸死兩三個,您叫我上哪給你找你的親兒子去喲?
當然,誰也不知道大王是因為父子之情而一時失態,還是子受身上流淌著帝王血脈而怒火中燒。
王后憂思成疾,病來得又猛又急,不多時就撒手人寰。
這之後,子羨就再也沒表現出任何傷心難過的跡象,仿佛死了這麼個廢物兒子根本不是什麼大事,誰也不敢再去提上一嘴,那不純屬沒事找事嗎。先王不提了,下面的人還找不找呢?間歇性地找,後面慢慢也就不找了。畢竟這是大王您的兒子,也不是屬下我的兒子。
可是事情就是這麼戲劇。過了兩年,子受自己回來了。
這次回來,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體格健壯,聰明活絡,野心勃勃。他就這樣搖身一變,變成了先王最寵愛的兒子。但是沒人知道那兩年裡,他經歷了什麼。沒人敢問,他也不提。
牧戈覺得一個人性情大變一定是經歷了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事情。何況先王這種教育方法很容易給人留下心理創傷,變成心理變態啊。既然紂王有這種經歷,很難說直接去面見他會得到什麼樣的反饋,搞不好一刺激他搞得變態發作就不好了。
還是狐狸比較好騙。牧戈很快敲定了方案。並且在心裡默默對著妲己道了個歉:對不起,你把我當朋友,我把你當通關密碼。
「要跟著你嗎?」衍看向牧戈。
牧戈看了一眼他的傷口:「還是等你到滿血再說吧。」
衍問:「你擔心我?」
牧戈都要被他氣笑了:「你是不是對著任何一個女的都這樣。」
「不是,我可以發誓。」衍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生怕牧戈錯把他當成什麼輕浮的男人。
「我這是,姑姑對侄兒的關照!」牧戈道。
「你想當我姑姑嗎?」衍的心情莫名地好,連說話語氣都跟之前不一樣。
牧戈平時很能說的一個人,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無言地笑。
「成一,你陪她去看看貴妃娘娘。」他沒等牧戈回答,就吩咐下去。
那天的事情紂王壓了下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妲己是妖妃一事已經傳遍前朝後宮,大臣的詔書堆滿案幾,本本都是指責紂王昏聵無道,令妖邪當道。
當今世道,罵人要掂量掂量,說不準人家就和子受一樣來日打了翻身仗,農奴翻身把歌唱,可是罵妖怪可是絕對安全,畢竟妖怪嘛,人人喊打。是大王的寵妃?狐媚惑主?那更該打!
牧戈對此並不關心。她需要的是闖關,回家,至於誰成了千夫所指,那也只是劇情這樣寫罷了,跟她本人沒有任何關係,她打遊戲不要傾注太多的感情。她不斷地告誡自己,雖然這個世界很真,但那些都是假的,自己早點通關回家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