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斬魔(5)

  那日,妲己剛剛化形成功,在青冢之外享受高天大地,世間美景。她的美貌,令人艷羨,讓人妒忌。

  臨水照花,鳥雀都繞著她飛成了一圈,水底的五色鯉魚紛紛浮上水面,一睹她的絕世的皮囊。

  那日沙石流過山脊,像一條巨蛇,將她包裹在裡面,無法動彈,當時的她年紀雖然不小,心智依然是狐狸心智,被嚇的渾身的毛都慫了起來。

  「她要用我煉器。」妲己走過窗,蹲坐下來,即便是一隻狐狸,也要保持天下第一美人的姿態。

  「用你練器?」楊戩的眉頭鎖的更深了,他曾經聽聞過有些喪盡天良的人會拿人命來練器,但那也只是聽說,現在真有一位少女不見了,他心裡不由得不七上八下。

  她的沙石無孔不入,鑽入她的毛髮里。

  後來她被吊了起來,前面放著一片金色的花瓣。

  說到這裡,梵英明顯顫抖了一下。

  「沒等她開始獻祭我,我姐姐就找來了。她一看看出,那個花瓣是仿照上古的魂蓮製成。」

  「魂蓮是什麼。」楊戩的手開始忍不住地顫抖,他隱約已經猜到什麼。他下山在青州鎮逗留多日,為的是勸昔日的師兄回山門去。林虎在此地行醫,他早已經看不慣了,更何況被廢了雙腿,跟一個凡人女子在一起,。他無法理解林虎的選擇,即便是殘疾,他除了打鬥,還有煉器的能力,還有寫咒的能力,何至於如此自暴自棄呢?

  但林虎的態度卻淡然無比,每次登門勸他,林虎也只是擺擺手,淡淡地拒絕他,從不解釋為什麼。他原以為是因為林虎原先天之驕子,一下子落入泥淖之中,無法承受,現在想來,興許是他發現了什麼,所以才選擇流浪在外。

  「魂蓮是回魂之物。人死之時,留下最後一縷魂魄,養上足夠的時日,輔以儀式可以回魂。」阿瑩接道,她知道母親去世之後,曾經想找各種辦法復活母親,當然也看過這一種,但梟告訴她人死不能復生,所以她才放棄。

  「所以魂蓮的每一片花瓣,都要由一個少女作為引子,用少女的魂魄,去修補蓮中之人的魂魄,是把那些少女的魂魄當作燈油,去燒出一個完整的魂魄來。」小狐狸舔了舔爪子,繼續道,「我姐姐被她打得差點魂飛魄散,才將我解救出來。所以她恨不能親手殺了山鬼來祭她的修為。」

  在場眾人點頭,神妖不論,但凡換在自己身上,怕是也恨毒了她。所以紅狐日思夜想,如何才能報復山鬼。偶然一日,她尋遍古籍,找遍天下,終於找到了蓮花燈的秘密。

  因為每一片葉片當中的靈魂燃盡之時,就要重新製作一片葉片去燃盡蓮花燈,然而,蓮花燈卻一共只有十八片花瓣,里九片,外九片,每一片叫做蓮花合令,九個合令當中有一個母令和八個字令。母令中存的都是期待覆生之人的魂魄,因此從不更換。而子令就是燈油,燃盡了就要換新。

  而一個蓮花上的花瓣,也未必都有效。也就是說,剩下的十六片花瓣也不全是有用,而是誰的花瓣最新,最好,誰的那一片就是。燈油花瓣永遠只有十六片,而燃著的燈,卻因為一直在耗燈油,所以但凡別人做出了一片好的,原本這一瓣就失效。

  所以這就要求燃燈者,有源源不斷的花瓣做替代花瓣。

  所以紅狐暗中把蓮花合令可以自己做的事情流傳出去。而因為蓮花合令的母令里是個少女,其餘子令也需要用少女為祭。

  因此山鬼的燈燃了成百上千年,都沒養出一個好魂魄。

  「嘔——」梵英突然跪下去猛烈的乾嘔。一身的塵土,一身的屈辱,都沒有辦法讓他如此失態,如此噁心。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穿心而過,刺開他的胸膛,把他的心臟血淋淋的拿出來踐踏。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如果早一天知道,知道自己父親是一個不惜用女子生命做祭來達成自己目的的小人,他何至於去殺了那個尚且癱瘓的哥哥。況且他哥哥興許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殺了自己父親。而他癱瘓的雙腿甚至是自己的父親造成的,他都做了什麼?他都做了什麼?

  為什麼要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報復自己?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東西到頭來竟然是一場誤會?他只覺得胸口幾劇的痙攣,急劇的疼痛,他將林虎一劍斃命,姜姝看見自己,不顧一切,發了瘋似的大喊:「你都做了什麼?你都做了什麼?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一輩子。」

  那時候他聽聞屋外有人,怕自己被發現,只好又一劍了結了姜姝,沒想到她攥自己的衣服攥的太緊,連自己要殺她的時候都不鬆手,他來不及割袍逃生,只好點火毀屍滅跡,最終還是被楊戩捉拿。

  原本他覺得自己此生最大的心愿已盡,其餘事都如過眼煙雲,此刻死了也無妨。如今發現自己才是那個笑話。

  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全身抽搐,痙攣,心臟的地方更是一陣陣絞痛,好像一把白刃刺進去再拔出來,再血淋淋的刺進去,再拔出來,直到要把他的心窩捅爛為止。

  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他頓覺渾身無力,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怎麼了?」小狐狸歪著頭問。

  「他...好像,很後悔。」阿瑩在他倒下去之前,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世間最濃郁的悔意,那種在他的胸膛里肆意衝撞,幾乎要把整個人都吞沒的悔意。

  楊戩瞥了他一眼,他抓梵英,也不僅僅是一因為他殺人,之所以還留著他一條性命,是太乙真人叮囑其他十一門,但凡捉住兩個出逃弟子,必定要活著帶回去。不然按照宗門的做法,其罪當誅,自然不會在乎梵英的死活。

  「所以,現在崇侯府里不是崇侯,是山鬼?」

  「很可能是。」阿瑩點頭。

  小狐狸說完話,便跳回阿瑩的懷裡不再說話,它向來惜字如金,能不說話便不說話。

  「那,山鬼有沒有弱點?」

  楊戩這話是看向小狐狸的,但小狐狸已經埋在阿瑩懷裡睡著了,阿瑩搖了搖頭:「它應該是不知道的,否則她姐姐也不會用那種手段來報復山鬼。」

  楊戩扶額,阿瑩說得確實到位。

  「你師父還好嗎?」阿瑩突然這麼冷不防問了一句,楊戩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道:「都好。」

  「嗯。」阿瑩點點頭,暗中咒罵了一下這個殺妻殺女的男人,「那你,打算怎麼去救人?」

  「就這麼去吧。」

  「打上去?」阿瑩問道。

  「不,光明正大去。」

  凡是人間一方諸侯,想要站穩自己的腳跟,背後一定是有仙家坐鎮,不然封土之內的各種妖魔鬼怪,光憑自身也無法解決。負責此地的神仙恰好是他師父、清虛師叔和靈寶師叔。他師父玉鼎真人在凡間和崇侯頗有交情,倘若他打著師父的名號,應當不會太突兀,只不過若最後被師父知道這件事,後果不堪設想。

  那又如何,他想到師兄,大約是發現仙門沒有自己想得那么正義凜然,毅然決然的選擇離開師門,他心下忐忑,卻不能說沒有這一份勇氣。

  或許自己這一次再也回不去了。

  但與一個人的生命,千萬個人的生命相比,那種虛無縹緲的前途,更不切實際。今日見聞他將信將疑,換句話說,如若師父日後因為此事將自己逐出師門,那麼山門不待也罷。

  牧戈四下望過去,天色漸晚,這裡蕭瑟得很。要是衍在這裡,能陪著自己說笑話就好了。

  不過衍的處境比起自己現在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她是希望衍可以踏著七彩祥雲來把她救走,最好是下一秒就來。但是事實早早告訴他,衍來的概率堪比現在那個沙子姐姐把自己的玉佩完完整整的送回來的概率——幾乎不可能。

  她正百無聊賴,拿出自己懷裡的畫卷出來,打算照著龍王畫像仔細觀察評鑑一下——苦中作樂。其實她也想過把這個夫人畫上去。但是她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畫沙子還是畫人,總之就她目前的水平,誰也畫不上去。

  「還是得多練。」她在屋裡轉了轉,只有筆,沒有墨水,只能對著龍王干描。

  「著火了,救火,快救火!」

  這都什麼地方,怎麼三天兩頭的著火。牧戈腹誹道。但是這一著火,外面的那些侍女小廝終於不再像木頭似的不苟言笑,舉止一板一眼,終於還是有了人味——即使是害怕,也是人類情感的一種。

  牧戈對這種場面的接受度相當之高,畢竟經歷過開地獄門這種可怕的場面,她也確實很難再被什麼事情震懾到了。

  她當然不能錯過這些人性展露無遺的瞬間。信息是靠自己收集的。如果沒有二手的,當然只能自己收集一手的。隨機應變畢竟困難,知己知彼才是上策。

  府上的綠植多,花兒也多。庭院之間的門都是精巧設計成花瓶形狀,園中的假山形態各異,被中心高兩邊矮的灌木環繞著,庭院靠著牆的四周還有花壇,灌木叢生,牆上挖著扇形的圓窗,飄來陣陣桂花的暗香。

  牧戈拎著裙子從庭院中經過,她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停下來問問她到底是哪裡來的。難道這裡的警戒這麼松垮?

  她按下心頭的疑惑,繼續走,一股焦糊味撲面而來。

  就是這兒了。

  牧戈深吸了一口氣。火看上去已經被撲滅了,滿地潮濕的水痕。屋裡焦黑,從門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外面的地上躺著一個男子,身著白衣,髮型散亂,一動不動。

  四周救火的人散去,牧戈提著裙子走上門廊。

  雖然他的臉上沾了灰,有些髒,輪廓是極為好看的。眉形高挑,鼻樑窄而高,嘴唇薄薄的。其身形細長,躺在這裡就是長長的一條。

  這人不會是被熏死了吧,有點可惜。本來還想問他些什麼。

  牧戈本來想看看這人身上有什麼值錢的值錢的物件,還沒等她伸手,腳步聲就到了院子門口。和蘇來了。

  和蘇進門的第一眼就看到牧戈,牧戈有些慌亂,說到底她一個外人在這裡,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太合理。

  但和蘇沒有看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而且蹲在那人身旁用手指測測他的鼻息,隨後掐住他的人中。

  躺在地上的男子忽然眉頭緊皺,清醒過來,出乎牧戈預料的是,他一拳砸在和蘇的面具上,霎那間,蒼白的手上便顯出了斑斑血跡,如同墨水透過紙背。那面具到底是上古凶物,非是肉體凡胎可比,但和蘇仍舊被打偏了臉,就這麼僵持了一陣。

  那人口中突然迸出兩個字:「叛徒!」

  這兩個好像白晃晃的刀,直直往和蘇胸口扎,不留餘地,不帶猶豫。

  牧戈記起和蘇遠是二少爺的家僕,現在搖身一變變了將軍。牧戈一開始覺得荒謬,工種都不一樣怎麼跨界啊!現在看來倒像是看出些眉目。

  和蘇依舊保持著剛剛被打之後的動作,聲音暗啞,好似已經受夠了這樣的語氣,強壓心中的怒火:「扶大公子回房休息!」

  站在院子外面的幾個侍女才有些戰戰兢兢的走進來。大公子行為怪異,脾氣乖戾,已經是府上最不好伺候的人,現在這樣也不是一兩日了,這會是背了運。誰知道哪天自己就被關在屋裡燒死了呢?

  山鬼,哦不,崇夫人走入崇家祖祠,瞧見雲起鎖在一角,正在啜泣。

  她見這姑娘長得分外可人,倒想用它來作為容器。原本她真是這樣打算的,畢竟另一個女孩子身上被下了魂詛,即便她作為容器承載了新的魂魄,保不齊哪一個又被魂詛的主人給占了去。

  可壞就壞在,那姑娘的魂魄不齊。用殘缺的魂魄去養另外一個魂魄,這事兒任誰都覺得可笑。而半片魂魄作為肉身,那麼祛魂的儀式或許會比驅散一整片魂魄要簡單一些,尤其是她也只有一半時眼的情況下。

  她尋找千年,都在找尋將養好的魂靈重新放回肉身的方式,否則這魂魄還是只能入輪迴。更可怕的是,輪迴的魂魄加上原本的魂魄會比一般人多,因此出生之後很可能是痴傻之人——必須等到多餘的魂魄散去,再輪迴一世才能恢復正常。

  她不能忍受這樣的結局。當年她強行拆散女兒的婚事,讓女兒自尋短見。到了今日,她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過了幾千年,她仍舊在堅持,為的就是彌補當初的錯誤,把女兒重新帶回身邊。

  而此事卻不可公之於眾。她見崇府氣數微弱,便化身美嬌娘,入主侯府。等待著崇侯身隕,她大權獨攬,搜羅女孩子,既能養好女兒的魂魄,又不顯山不露水,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時眼是他山之石的靈力之眼,傳聞此眼可扭轉乾坤,威力無窮,只是剛剛出世就被當地的人送給王族,其實各位大羅神仙,就算已經位列仙班,都對此垂涎不已,更不用說那些仙人之下的爪牙了。

  最後一片蓮花合令了,她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雲起慘叫劃破長空。

  「玉鼎真人?他這時候來做什麼?」她頗為滿意地換下一片已經失去靈力的花瓣,輕輕將自己剛剛做好的放上去,又左右欣賞了一番,這才慢慢地提著羅裙出門去了。

  「記得把地上的血擦乾淨!」她已經走出了幾步遠,還不忘叮囑一句,她女兒的魂已經要養好了,這樣的場面可千萬不能讓女兒看見。

  「是。」和蘇應了一聲,血色的窗紙後,又發出一陣幾不可聞的嘆息。而後,他收斂住自己沉痛的心情,開始冷靜嫻熟的處理起屍體來。滿室的血,滿屋的腥味,在祠堂里,濺了靈牌。他每一次都狠狠的刷洗,卻還是沒能全部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