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的傷口與水接觸開始劇烈的疼痛,這種痛覺通過神經傳遞給大腦,牧戈覺得自己分外的清醒,分外的想活著。
女妖緊隨她入水,她猙獰道:「泡了水就不好看了!」
那一瞬間,女人的臉變得青面獠牙,烏髮也變成海帶一樣的墨綠色,那一雙腿變成一條發黑的魚尾,光滑黏膩,散發著腥臭味。
若不是在水下,牧戈一定要驚呼一聲,此刻水中的血液詭異的凝結成一道道細細的紅線,匯聚在牧戈的腰間的某一處,好像一個血的漩渦。
女妖的臉色露出疑惑的神情,隨即俯衝下來,一雙利爪直衝牧戈的咽喉而來,牧戈蹬了一下牆壁,猛的頂開自己。女妖冷不防被牧戈的腳踢了一下,怒氣翻湧。
牧戈解開天子劍的束縛,頭朝下雙手捉住劍柄,它在水中瘋狂地嗜血。魚人的目光中露出一絲驚愕,狠毒地抓住牧戈的腿腳,魚尾奮力甩了牧戈一巴掌,用力之大,掃起水底沉澱著的各種珠寶刀劍。
牧戈被這一尾巴掃得頭暈目眩,心裡的火噌一下就冒得七八丈高。可以讓她死在溫柔鄉里,不能讓她這麼被打死。隨著手起劍落,人魚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渾身抽搐,水下紅色血如遊絲一般千束萬束的散開,如同一朵綻放的血色蓮花。
天子劍扎進鱗片閃動的尾巴上,血液如同泉水往外冒。牧戈伸手去抓斬妖刀,握起來沉甸甸的,水下她動作遲緩,很難揮動。
水池的血越混越多,兩個身上都在瘋狂地飆血,只要牧戈還留在水裡,就會不斷地被天子劍吸血。混亂的血水被女妖翻攪的越來越渾濁,突然一隻從上掐住了牧戈的脖子,利爪停留在牧戈被劃破的傷口上,刺進在水中被泡的發白的血肉里。
牧戈雙手極為用力地抓住那手腕,心一橫,張嘴便咬。
在絕境裡牙齒也是武器,希望這鬼東西是無毒無害肉類,牧戈覺得自己的念頭都有些荒謬。
這一口她是照著咬死的力道去的,對面的皮膚粘膩濕滑,味道簡直讓人想要嘔吐。人魚顯然吃痛,一揚手。牧戈覺得自己一陣天旋地轉,後腦勺撞在硬物上,她無奈之下只好把手中的斬妖刀扔到岸上。
聽到「哐當」一聲從水面上傳來,人魚又開始翻騰起來,牧戈趁機爬出水面,伏在石台上,喉嚨深處一陣翻騰,「嘔」地一聲吐出一些混著粘液的酸水。
人魚半個身體也跟著露出水面,趴在地上。它水面之上的身體又變成了正常的模樣,此刻因為疼痛胸口在劇烈的起伏,大口呼吸。
牧戈也沒好多少。她本來體力就不好,這麼一折騰,渾身已經沒有一塊是不酸的,剛剛又被使勁拖著撞了幾下,肯定是腦震盪了。
「我有那麼難吃麼?」人魚睜著大眼睛,似乎對牧戈嘔吐的行為表示非常不滿。
「嘔——」牧戈撐著上身,弓起背,又嘔了一下,深呼吸了幾口,才道:「又苦又澀。」
「呵,看起來柔弱,實則...」
「是你先刺激我的。」牧戈仰面躺在地上,她覺得渾身的力量就要被抽空了,軀殼只充滿了虛空與疲憊,剛剛的短暫的興奮讓她的身體超越了極限,平息下來之後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出現了虧空,渾身都被卸了力,大腦已經沒辦法繼續驅使四肢——她累得虛脫了。
「呵,沒想到天子劍在你手裡。看來你是天生貴血,王族後裔。」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譏誚,「可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無可奉告,倒是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牧戈微微睜眼,人皮面具環繞在整面牆壁上,無比生動,就像是數十張生人圍著看牧戈。牧戈打心底里覺得瘮人,可是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人魚一族殘忍兇猛,善以歌為誘餌,將人誘至水中捕殺食用,出了名的冷血。任何人恐懼的表情都能激起她們內心殺戮的欲望。可眼前這一隻,雖然攻擊性不變,出現的地方太詭異了。
「我是被封印在這裡的。」它也仰面,眯起眼睛,仿佛在看自己滿牆的傑作,一隻手撥弄著潮濕的頭髮,畫著捲兒。
「當年我也是個在海中叱吒一方的大妖,法力高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水域四方都尊我,叫我一聲妖王。」她說著,臉上浮現出回憶往昔的笑容,「海妖一族都要對我頂禮膜拜。我是它們至高無上的王。」
可她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騙。
各位部下知道她酷愛人皮面具。容貌姣好者上佳。無它,閒暇時把玩爾。
所以一有人戴著絕妙的人皮面具來獻給她。
那張面具,她一見便迷了心竅,仔細觀賞起來。說來,那也不算一張人皮面具。拿到手的第一眼,她就認定這是一隻修煉千年的蛇妖身上取下的。膚色潔白細膩,五官小巧精緻,人皮絕不能做到像那般毫無瑕疵。而那張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張臉在微笑,五官舒展,眼神中透露出一種羞澀。直到現在,她仍然對那張面具充滿了回憶與嚮往。
「這個表情叫做,愛。」來人笑道。
「為什麼?」她十分不解。剝皮的時候,人都是驚恐,害怕的表情居多。遇到一兩個骨頭特別硬的,大概是憤怒。絕望悲戚的表情是最好看的。愛這個表情,從未有過。
她後來幾次嘗試,終究無法再造一張。於是她邀請送禮之人做客,想問問這樣的一張面具是如何造出來的。
沒想到那人是一個仙門弟子,師從天尊。以當時的身份地位,能封印她就能使得他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上一層樓,位列仙班。
而那張面具上淬了毒,不知不覺她中毒已深,法力衰退。更為可怖的是,她發現自己青面獠牙,曾經引以為傲的金色魚尾變成黑色。一頭秀髮變得如海草一般醜陋。它可以忍受自己變得如此噁心,如此形容醜陋。她的身體與心理備受打擊,心智已經接近極限,近乎瘋狂。而那位仙門弟子值此時機,一舉擊潰她,將它封印在這黑塔之下,從此仙道通途。
「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故事。」牧戈的呼吸已經平穩下來,她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看起來更遊刃有餘一點。所謂輸人不輸陣。
「可是你猜怎麼著?可這還不是最可笑的。」她一邊說,一邊陷入了回憶,開始發瘋一般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身體隨著她的笑聲一起一伏,皮膚下的肋骨也一隱一顯。
「我還以為我那是今生最後一次見到他,可沒想到,後來他竟然主動來找我,哈哈哈哈哈哈...」
牧戈覺得她笑得實在刺耳,皺著眉看了她一眼。但見她似乎完全浸泡在自己的回憶里,也不想在花力氣,出什麼聲音,只是默默地別過頭去,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等待著聽一些狗血故事。
「他居然給我帶了一個孩子來。」她喘著氣,接著說道。
牧戈還以為是什麼荒唐狗血的情節,不過這劇情走向有些出乎意料:「誰的孩子?」
「他自己的。」
「帶來幹什麼?」
「他一定是希望我殺了她。」
牧戈一怔,她以為是大佬帶著孩子來殺怪練級了,沒想到大佬是來給自己搞絕種計劃的:「為什麼?」
「你猜猜看?」
「難不成是因為成仙要切斷所有血親的聯繫?」牧戈發散著思維。
「錯。因為這個孩子是他的恥辱,他下不了手。所以他找到我這個最恨他的人,不惜解開外面的結界,也要讓那個孩子走到我的面前。」
「他跟你說的?那他沒想到你偏不順他的意?」
「不,他跟那個孩子說的是,他需要她殺掉我。」她揶揄地看了牧戈一眼,似乎在通過她看那個道貌岸然的父親。牧戈感受到了這種不善的眼神,抬手本想遮住自己的眼睛,在空中停頓了一會還是選擇放下手。
「亂了套了,亂了套了!」雪霽自從昨天晚上姜尚離開之後心情就難以平復,她曾經想要躺回去強行逼迫自己入睡,顯然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之後她就明確的知道今晚自己是不可能睡了。四面八方的黑暗和寂靜一再折磨著她的神經,讓她高度緊張。
外面的天剛蒙蒙亮,濃霧尚未散去,雪霽腳步虛浮地在門廳內踱步。
聽到開門的聲音之後她猛然衝過去,結果令她大失所望,但隨即狐疑了起來。
阿瑩只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不能看見,臉色閃現出一絲恐懼:「誰?」
雪霽無視了阿瑩臉色的轉變,質問道:「你跟我們說了晚上不要出門,為什麼你自己跑出去了?難不成那個危險就是你?」
「你誤會了。」聽到雪霽的聲音之後,阿瑩的神色明顯放緩,她熟門熟路地路過雪霽,手在門上摸索了一番就推門進了自己的屋子,雪霽本想再多說兩句,畢竟這怎麼想都太詭異了,可她一看到阿瑩摸索的動作就住了嘴。
她師兄師姐跑不見了,現在同行的人只剩下她一個,這種舊事重提的感覺讓她有一種強烈的被拋棄感。可她不敢在這種時候再出門去找人,畢竟這太危險了。師兄說得沒錯,她只是個適合在師兄師姐身後擺擺花架子的小孩,要真正脫離對別人的依賴還要等好久好久。可是現在安然無事的只有她,她突然有些恨,為什麼只有她活著?這是不是證明了她根本不夠成熟,根本不能獨當一面,她還太弱。
阿瑩回到臥室,坐在了梳妝檯前。這是一個舊梳妝檯,阿瑩坐下時可以直面陽光,梳妝檯可以把自己的臉照得無比清晰。淡綠色鱗片從眼尾開始延伸,每次她情緒激動時,這些鱗片都會豎起來,好像一隻炸毛的貓。
梳妝檯是阿慧的父母留下的。阿慧的父母多年前被人殺害,她嚴懲了兇手,並在成功假扮成阿慧的姐姐,謊稱受到囑託代為管理這家客棧。當時阿慧還是個抱在手裡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得這麼大了。
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極端的熟悉,極端的敏銳,憑藉超群的記憶和出色的聽力,即便是沒有視覺的輔助,也可以在這小小的一畝三分地里來去自如。
她聽到擺放餐桌的地方傳來陣陣哭聲。她內心裡覺得那是一個有些天真,有些急躁的女孩子,並沒有對她抱有什麼期待,也沒有懷著什麼戒備。
但是這種充滿內疚的哭聲,讓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角色。
阿瑩只是她自己給自己起的人名,她真實的名字叫浮青。用她母親的話來說,這是父親在他出生時,看到水上的浮萍給自己起得名字。
她問:「母親,你的名字呢?」
「我們蛇族還沒有起名字的習慣呢。等下次見到你的父親,讓他給我起一個吧。」母親撫摸著她的頭。她母親是一位極端美麗的女人,你看到她的時候,甚至覺得她妖艷近乎危險,這樣的女人一定非常狡詐,非常難以馴服。
等到她逐漸長大,她發現自己是個異類。
無論在母親的族群里,還是父親的族群里,她都和他們不一樣。
首先,她沒有辦法變成一條蛇。至少在小時候,她並沒有探索到這個方面。
其次,她的眼睛附近了一圈綠色的鱗片,從眼尾延伸到髮根處。
最後,她的整個瞳孔都是白色的,看起來非常詭異。
她不喜歡這一雙眼睛,因為她沒辦法和人一起玩,也沒辦法和蛇一起玩。母親為了解決這個辦法,讓她在和人一起玩的時候帶上蒙巾,遮住一雙天生異相的眼睛,這樣就可以和別人一起了。
這個辦法著實不錯,年幼的時候她可以每天坐在樓下,和小朋友們一起做遊戲,聽他們哭,聽他們笑。雖然很難參與進去,但是每當有人累了,就會坐在門邊,和自己說說話。她知道自己天生不同,所以僅僅是這樣,她就覺得很滿意了。
後來,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的不同不僅僅是看上去那麼簡單。它似乎可以洞悉人們的內心,悲喜憂樂,愛恨情仇。
起初她不明白,但她在獨自一人時偷偷把猛布悄悄的推上頭頂偷偷瞄,發怒的時候是一種是一種火焰般的熾熱,開懷大笑的時候是晴朗無雲的碧空,難過的時候是連綿不絕的陰雨天。只要看著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知道每一種情緒代表什麼,她樂此不疲,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人類血統,她只能看見人的,看不見妖的,母親的她就無法體察。但是母親十分緊張地看了看她,對著她的眼睛左看右看,半是警告,半是央求道:「這件事千萬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連父親也不要告訴。」
她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