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妖人(三)

  「去哪兒啊?」牧戈皺了皺眉,衍每隔幾天都要看一下她後頸的魂詛,比她自己還上心。但是上次看的時候從衣領外面看就已經看不到底了,這會不知道要往哪裡看呢。

  衍帶著牧戈上了二樓的一間空房,推門進去,關門,一氣呵成。

  牧戈有些磨磨蹭蹭解開自己的外衣,衍直接從後領處往下一扯:「還好,沒長得太快。」

  「那我以後不得全脫了你才能看。你什麼癖好?」牧戈是在有意無意撩他。她無所謂是誰,衍還是梵英,其實最後都一樣。

  衍的喉結微微滾動,每一次他都禁不住這麼撩撥,但每一次她都能狠心丟下自己,他想生氣,但是眼前人又什麼都不記得。他跟誰生氣,跟空氣嗎?他氣極反笑:「你能不能別這樣,在意一點你自己,好麼?」

  衍一邊說著一邊握著牧戈的手腕把她強行翻過來,把她抵在牆上,掐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你不許死,聽見沒?」

  衍的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他雙眼發紅,語氣里也帶著哭腔,牧戈本來被這麼一掐,一肚子火正打算講道理,一看衍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狗,那團火突然啪地一下熄滅了,有些愣神:「在意什麼?」

  「別死,我求你。」衍微微低下了頭,鬆開了掐在牧戈下巴上的手,聲音壓得更低,說到最後自己也沒了底氣。

  「好,我不死。但是你得幫我。」牧戈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眼下這個情況還是先答應他為好,搞不好刺激到哪裡兩個人要雙雙陣亡。

  「你們在幹什麼?」清脆的童聲自門外傳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阿慧。

  天色暗淡,屋內只有昏暗到不行的燈光衍和牧歌糾纏在一起,牧戈的衣領還劃了下去,露出半個香肩。不等他倆說話,阿慧把鏡子擋在眼睛前面,笑嘻嘻道:「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嘿嘿嘿嘿!」

  牧戈和衍相視一笑,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打算牽著這人小鬼大的小不點一起上去,一晃眼,看到光滑的銅鏡面上出現了一團黑霧。她覺得腦瓜子嗡嗡的,衍反應很快,趕緊擋在阿慧身前,鏡子恢復了原先什麼都沒有的樣子。他看了一眼窗外,只有靜默在濃雲下的黑塔。

  「你們陪我去市集,好不好呀,等去了我就把這個送給你們。」阿慧一雙眼睛眨巴眨巴,泛著希望的光芒,像兩個小太陽。

  「嗯...再說...」牧戈不習慣輕易允諾,只含糊答道。話音未落,她就覺得自己的腿上一重,邁不開步子,低頭一看,險些笑出聲來。阿慧抱著她的腿,仰著臉,一雙眼睛蓄滿了眼淚,蓄勢待發只等著「哇」地一聲從眼眶裡流下來。

  「喂,你......」牧戈彎下腰去想去掰他的手,一摸到小孩子那柔軟幼小的身軀,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被擊中了,颳了一下阿慧幼嫩的鼻尖,「好,陪你去,不過你要知道,不是因為怕你哭才陪你的啊。」

  小孩子變臉跟變天一樣快,聽完這句阿慧收住眼淚,一張臉陽光燦爛,笑開了花,噠噠噠踩著地板下去了。

  牧戈和衍臉色也暗淡下來,剛剛照妖鏡上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回去問問姜尚吧。」下樓的時候,衍忽然拉住了牧戈的手,「剛剛的事情,對不起,你其實什麼都不記得,我不該這麼對你的......」

  還未上燈,衍眼眸低垂著道歉,牧戈心裡有一絲動容,大概衍上一次和自己分別的時候並不愉快吧。她輕輕道:「沒事。走吧。」

  雪霽看見牧戈從外邊回來,還理了理衣服,頓時生出無限遐想。聰明如她,看出牧戈的臉色很沉重,也沒有再多問。

  牧戈心裡盤旋著層層疊疊的疑雲。她該相信衍嗎,如果跳出來想一想,衍的說辭完全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只有他時不時破開他那層面具流露出的慌亂才讓牧戈對他生出一絲信任。還有她究竟為什麼要來這裡,到底還能不能回去?照妖鏡究竟照出了什麼東西。

  牧戈以為雪霽能回答第三個問題。雪霽在被牧戈問過之後又是臉紅,又是尷尬,說白了她也就是一個小弟子而已,那兩樣寶貝都是師兄師姐帶著,她只是跟在後面覺得與有榮焉,至於到底怎麼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對著妖精照能照出妖精的原型,但是對鏡子上本身的東西一無所知。

  牧戈點點頭,她也就是抱著碰碰運氣的成份問一問。其實看雪霽的慌張程度,也不難知道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

  天邊的雲越壓越低,不斷的騰起、翻滾,好像那密實的雲層里卷著一隻發狂的野獸。雪霽起身去關窗,瞥了一眼窗外,一個人也沒有。「為什麼晚上不能出去...」她嘟囔了一句。

  「只有出去了才能知道答案。」牧戈在回答里充分發揚了自己的作死精神。

  雪霽瞪大眼睛看著她,難以置信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清高,有些弱不禁風的姑娘居然說這種話,她結結巴巴道:「你、你不會打算、今晚出去?」

  還沒等雪霽糾結完到底要不要讓她自己一個人出去,牧戈又露出一個只動下半張臉的招牌笑容:「怎麼可能。」

  雨點噼里啪啦的落在窗上,打得窗戶搖搖欲墜。黑暗中,牧戈睜著眼睛,這種天氣她難以入眠。忽然窗外一道煞白的光閃過,一瞬之間照得屋裡亮如白晝又頃刻間熄滅。牧戈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知道接下來一定會有一道巨雷。耳邊開始轟隆隆作響,隨後一聲尖銳的爆裂聲在天邊炸開了,這道雷平息過後,流淌的水聲格外的明顯。

  「你睡了嗎?」黑暗中雪霽揪著被角,小聲問道。

  牧戈沒有出聲,她不喜歡在睡覺的時候跟人聊天,即便睡不著,她也只想安靜的躺著,像沒有意識一樣。她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黑夜,也是這樣的雷雨,她躲在媽媽的懷裡睡覺,突然眼角濕濕的。

  「昨晚好嚇人。」

  牧戈看著門外可憐兮兮的阿慧,一腦門的問號,這小不點不該去找姐姐嗎?找她做什麼?

  牧戈的內心告訴她,她想關門。

  「你說好今天帶我去集市的。」阿慧小臉一皺,一副質問牧戈的樣子。

  「今天嗎?」牧戈心裡警鈴大作,昨晚下了那麼大的雨,路都多泥濘可想而知,這個天她寧願待在家裡不出門,阿慧察言觀色的能力簡直不像是個五歲的孩子,臉色又開始變化。

  「你就陪他去,陪他去,鏡子呢?我看看!」姜尚螃蟹似的大搖大擺地過來,一身白色的衣服墜在身上晃晃蕩盪,像一根根水草雜亂地掛在上面。

  牧戈想到昨晚鏡子上的黑影,幽怨地看了姜尚一眼,點點頭。

  「好誒!」阿慧原地蹦了兩下。

  姜尚擠眉弄眼表示感謝,牧戈只覺得這事兒太坑了。她以為是打架,沒想到業務里還有帶孩子。

  帶孩子,牧戈冷笑一聲,太幽默了。這仨字跟她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如果阿慧再用哭來要挾她,她斷然不會再繼續理睬他。小孩子麼,不能慣著。

  他們進的村子叫張家村,村如其名,村子裡的人大多姓張。而趕集是要到鎮上去的。幾里路,穿過一段小樹林。樹林裡不少高高矮矮的木樁,被人當柴火砍走了。還有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撿樹枝,牧戈牽著阿慧從他們身邊過。

  「阿娘,這些柴是潮的,回去不能燒。」阿慧說話的聲音很大, 很響亮。響亮到那些孩子都轉過臉來看他和牧戈。當然,也看見身後身材挺拔的衍。

  「阿爹,我們快到前面去!」他掉過臉來,朝著衍喊了一聲。

  前面是一條小溪流,老遠牧戈就聽到水聲了。因為昨夜的雨,水流量很大,裡面還夾雜著一些樹枝樹葉,流速絕對算不上緩慢。而他們要從湍急的溪流中露出的幾塊個頭稍大的卵石上走過去。

  被水流沖刷了許久的卵石表面光滑潮濕,反射著日光在朝陽處形成一個鮮明的亮面。

  牧戈覺得牽著她的手緊了緊。阿慧神色猶疑地看了她一眼,面露怯色,這個膽怯的眼神如此熟悉,一如她幼年時站在川流不息的馬路邊。、

  小小的她站在馬路的這一邊,一輛輛鐵殼的怪物呼嘯而過,她要穿過密集的車流,走到馬路的另一邊,任何一個碰撞都足以讓她幼嫩的身軀變成一灘血肉。但只有走過去,你才合格。

  她不知不覺握緊了阿慧幼嫩的小手。湍急的水流激盪出層層白浪,如同野獸覬覦一般用浪舌舔舐著人的鞋底,去去又來來。

  白色浪翻滾,牧歌頭忽然很沉。湍急的暗河中,白色的浪花吞噬著衍,牧戈死死拉住衍的手,水流迅猛湍急,兇猛如野獸一般要撕扯著衍的身體,要把他從牧戈的身邊剝離。

  衍金色的瞳孔熄滅,生命的盡頭是一片水流激盪的迴響,似一曲輓歌。衍的身體又重又沉,可在如此激烈的浪中如同一節枯枝,只要牧戈鬆手,他就要被翻滾的怒濤捲走。

  他沒救了。牧戈悲涼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玉石,一頭扎進了浪里。

  她這是在做什麼?殉情?她怎麼可能會殉情?簡直是笑話。

  「阿娘,你快走呀,快往前走啊!」阿慧使勁搖她的手,牧戈猛然驚醒,她正站在溪水中間最大的一塊石頭上。

  「衍?你還在嗎?」牧戈猛然回頭,看到衍正提著黑劍有些懶洋洋的站在她身後的一塊石頭上,正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回了一句:「我在。」

  牧戈剛剛有些煩躁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那種在飄浮不定的晃蕩猶疑突然消失了,她覺得有人會永遠站在你的身後。

  「阿娘,你就不要擔心爹爹了,他那麼高,不會有事的,咱們快走吧。」阿慧已經走在前一個石頭上,兩隻手一塊兒使勁,才拖住牧戈往前走。

  陽光灑在林木間隙,將這一幕照得格外明亮,站在暗處的二人面色迥異。

  「我就說麼,他們肯定好好的,不會有事的!」姜尚抱著他好不容易拼湊成的照妖鏡,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來捻了捻白須。

  雪霽面色難看,可她一點也不想讓姜尚看出來,強自鎮定道:「好就好,我,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是來看看嘛,我擔心他們有危險,畢竟...」一想到她師兄師姐到現在還沒消息,後面那句「他們只是一般人」就被雪霽藏了回去,這話現在說出來她臉上臊得慌。

  「哼!」姜尚冷笑一聲,上下瞧了瞧這個初出茅廬的師侄,「他們?他們可比我們安全,你是看不出來那小子的刀......」

  一聽到姜尚提衍,雪霽就想多聽一些,多了解一點,一掃剛才的陰霾:「什麼刀?」

  「嘖,我也不敢確定,這種氣息太古老了,按理說他這種年紀的小子,不應該啊...」姜尚眯起眼,回憶起那一日申公豹遠遠地看了一眼,連上前近身的動作都沒,直接走了,當時只覺得慶幸,現在想來,還真說不好眼前這個青年和申公豹比起來,哪個更可怕。

  雪霽又左右求了好幾次,姜尚表示除非他只剩下一口氣,否則他一定守口如瓶,言下之意:除非你現在把我打死,否則別想我告訴你!

  雪霽本來就是想跟著他們二人,雖然早就看出二人的關係不簡單,可她還不死心。昨夜她本想趁著雷聲起伏和牧戈說一會小話,套一套他們二位的關係,哪知道她左喊右喊了半天,牧戈一句話也沒搭理她,她都鬱悶死了。今早一大早她本來等著一起去集市,結果人家也沒邀請她。

  她自己去也不是個事,沒那麼大膽,萬一抓師兄師姐的那些人正想逮自己怎麼辦?眼看牧戈他們前腳走了,想來想去,只好去求姜尚帶著自己去,後腳跟上。結果剛巧就碰見這麼一幕,怎麼看都像是一家人,她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你說好請我喝酒的,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姜尚見雪霽一臉憤然,提點道。他今日本不想出門,要不是為了滿足這孩子的願望,這會還躺在客棧里睡大覺呢!雖說老的不欺小的,喝她點酒總不過分吧,他雲中子老弟也不會說什麼的!

  「你!」雪霽本來想著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一壺酒算什麼?眼下狼肯定套不著了,孩子得保住,她跺了一下腳,道:「我想回去了!」

  姜尚一見自己的酒不保,立刻道:「你年紀輕輕,還有大把的機會,何必吊死在這棵樹上?我認識大把好男人,等回去給你介紹介紹?」

  雪霽被說得又急又惱:「我只是來看看,擔心他們的安危!這是我分內之事!快點走,我去給你買酒!」

  「好好好,分內之事,分內之事!」姜尚一聽到買酒二字,立刻眉開眼笑,什麼也不追究,樂呵呵地一搖一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