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女王的傳承(七)
「你還不睡嗎?」齊樂人小聲問躺在他身邊的寧舟。
提燈已經熄滅了,但是這片被結界包裹著的狹小空間中,寧舟依舊睜著眼睛。
「睡不著。」寧舟說。
「我也是。」齊樂人輕聲嘆了口氣。
不斷跳動的系統數字已經從1109下降到了912,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這種焦慮的急迫感讓兩人無法安然入睡。
「還是睡一會兒吧,不然明天精神會很糟糕。」齊樂人說。
「嗯。」寧舟翻了個身,從仰躺著換成了側躺,兩人面對面看著對方,光線太暗,齊樂人就只能看到寧舟的眼睛,是一種幽深的藍。
「我有點想黃昏之鄉了。」齊樂人小聲說,「雖然沒有離開多久,但總覺得……好像第一次離開家一樣。真奇怪,明明不是多美好的地方。」
可即便是一個並不美好的地方,卻也是這個噩夢世界中的人間淨土,有人竭力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可以供他們棲息、將那裡稱為「家」的地方。
寧舟安靜得聽著他說,時而應一聲。
「其實那個時候,你給陳百七寫的信我也看到了,我還給你寫了回信,但是你沒收到……」
「信一定還在信件交換處,等回去我去拿。」地下蟻城的收寄信件還是十分老式的方式,需要本人前去「郵局」領取,寧舟自從寄完信件之後就再也沒有去看過回信,自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封沒有收到的信。
「別別別!人都見到了,還看信做什麼啊!」齊樂人緊張地差點一屁股坐了起來,臉上都紅了,他在信里可是肉麻地寫了一句「我很喜歡那枚草編的戒指,我也想回贈給你」啊!
雖然現在兩人已經心意相通,但是他還是不好意思讓寧舟看到那封信,他寧可回到黃昏之鄉偷偷買好戒指,然後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裡,在夕陽下的沙灘上,將求婚的戒指送給寧舟。
不等寧舟說話,齊樂人又問:「你生日是什麼時候?」
「建立日,黃昏之鄉的建立日。」寧舟說。
「……」外鄉人齊樂人,一臉迷茫。
「十二月,二十二日。」寧舟意識到齊樂人根本不知道那是哪天,又補充了一句。
「那不遠了啊。」齊樂人心中一喜,就在這幾個月了。
「嗯。你呢?」
「已經過了。」齊樂人說了自己的生日,又笑道,「明年的時候再一起過吧。」
「嗯。」
夜已經深了,兩人有一搭沒有搭地說著話,手卻不知何時已經握在了一起,那從另一個人身上傳遞而來的溫度,突然讓這個陰冷恐怖的地下世界有了一份溫存的暖意。
齊樂人睡著了,寧舟卻沒有,他安靜地看了齊樂人很久,然後悄悄鬆開了手。
失去了手心溫度的齊樂人嘟噥了一聲,想要抓住那逝去的溫暖,卻什麼都沒有抓到。寧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繞開沉睡的齊樂人,招招手將停在角落的語鷹喚來,悄無聲息地走出了結界。
寂靜的夜,寂靜的世界,這無光的地下蟻城裡,迷霧已經沒有散去,數不清的妖魔從四面八方出現,對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虎視眈眈。
寧舟沒有走太遠,他站在屋頂上,眺望著一片無窮無盡的霧,如同絕崖峭壁上的巨龍俯瞰著這個世界。語鷹在天空中盤旋著,感覺到主人身上越來越濃重的惡魔威壓,它趕緊飛得更遠了一些。
綿延的壓迫感讓妖魔如同低等惡魔一樣開始躁動不安,可這些普通的妖魔都不是寧舟在意的對象,從踏入這片地界開始,他就隱隱感覺到那藏匿在這裡的怪物,它似乎是妖魔,但卻又透著古怪,在深夜時分,它的存在感比白天的時候更強了。
語鷹在空中發出了一聲啼叫,寧舟明白了方向,從腳下的屋頂輕輕一躍,落在了幾米外的另一片屋檐上,朝著語鷹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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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樂人半夢半醒著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是睡在一片溫暖的草地上,慵懶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被這愜意的感觸打動,一點也不想醒來。
可是他還依稀記得他握著一個人的手,只是現在,他的手中……
「寧舟?」齊樂人醒了過來,一頭從毯子裡坐了起來,緊張地看向自己的身邊。
空蕩蕩的,寧舟已經不在了。
齊樂人的心頭涌過一陣涼意,無數種恐怖的想法在他腦中閃過,可當他看到睡前寧舟疊放了外套的位置,他又冷靜了下來。
寧舟是自己走的,還把語鷹也帶走了,至於去了哪裡,去做什麼……
齊樂人也披上了外套,走到結界的邊界處想要出去,可是手碰到結界就好像摸到了一塊冷硬的玻璃——寧舟設置的是雙向的結界。
齊樂人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他知道寧舟不可能不告而別,尤其他們還在同一個任務里的時候,可是一種強烈的失落感還是蠻橫地占據了他的心頭。
等吧,等寧舟回來,問問他。
可是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齊樂人回到了鋪好的地鋪上,脫下外套,鑽回了毯子裡。
在這麼一片小小的結界裡,他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可他可以想像。
也許在這個瀰漫著濃霧的巨大地下陵墓中,有一條黑色的巨龍正從空中飛過,沿途噴灑著毀滅的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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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落在了來時的屋檐邊,體內噴涌的毀滅之力正在灼燒著它的靈魂,它忍受著這非人的折磨,匍匐在地上,等待這股恐怖的力量逐漸平息。
和他預料的一樣,迷霧之中的確隱藏了一隻可怕的怪物,它如同一片黑色的漩渦沼澤,不斷侵吞著這個混亂的世界,隨著它對世界的蠶食,周圍的迷霧越來越濃郁,而源源不斷的妖魔從它的身體裡湧出。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妖魔工廠,生產著這些奇形怪狀的妖魔。
這還不是最詭異的,最詭異的是在沼澤的中央竟然有一個穿著宮廷長裙的女人,她仿佛生於這片泥沼,卻沒有雙腳,而是懸浮於漩渦上方,用一雙流著污血的眼睛凝視著天空中的魔龍。
幾乎不存在人形的妖魔,所以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魔龍沒有思考下去,而是用毀滅的龍息噴向這片妖魔巢穴。萬幸的是毀滅的力量一樣能夠毀滅它,雖然源源不斷的妖魔給魔龍帶來了一些麻煩,可最後它還是摧毀了巢穴,連同那個女人一起。
隨著妖魔巢穴的崩潰,周圍的霧氣開始逐漸彌散,僥倖生還的妖魔們並不知道恐懼,但是直覺讓它們紛紛逃竄,遁入了稀薄的霧氣中,不見蹤跡。
魔龍飛回了它的棲息地,殘存的意志讓它沒有闖入自己設下的結界中驚醒沉睡中的愛人,而是蜷縮在那一方結界旁,壓抑著自己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你不是惡魔,不要做下不可饒恕之事。
不要去傷害你的愛人。
可是靈魂深處卻有一種聲音,在發出嘲諷的竊笑,它沒有說話,可是寧舟卻知道它想要說什麼。他沉默地反抗著這種本能,忍受著靈魂被開鑿的痛苦,慢慢等待自己抑制住這種不可抗拒的誘惑,變回人類。
冰冷的鱗片正在迅速褪去,他變回了人類時的形態,寧舟靠在牆上,看著遠方如同潮水退去一般的迷霧,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還是人類的手,只是還沒有從尖利變回圓潤的指甲在告訴他,他不久前的真正模樣。
無論多少次,他也絕不會喜歡那樣的自己,他深深地憎惡著那條象徵了毀滅的巨龍,可笑的是,他卻又無法抗拒它的力量。
越是想拯救,就越是落入毀滅的深淵。
他很明白,除非有一天他能拋開一切,閉上雙眼,不去看惡魔對這個世界的摧殘,逃避地遁入隱世的山谷中,再不去聆聽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這種虛偽的歲月靜好會撫平他內心的憤怒和悲傷,讓他不再需要力量,自然不會被自己的本源力量吸引。
可他做得到嗎?
他做不到。
寧舟回過頭,看向自己出來時的那一片小屋,低矮屋檐下的結界裡,沉睡著他的愛人。
他眷戀這個世界,如同眷戀他失而復得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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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舟帶著語鷹,輕手輕腳地走入了結界中。裡面一片漆黑,可是他能看到齊樂人背對著他蜷縮在毯子裡,呼吸平緩,似乎依舊沉睡著。
寧舟小心地脫下外套,鑽回了毯子裡,冷不防地聽到齊樂人的聲音:「去哪了?」
這一瞬間,寧舟比面對妖魔巢穴的時候還要緊張,這種緊繃的狀態根本瞞不過齊樂人,他「嗅到」了寧舟身上還未散盡的殺戮氣息,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半晌之後,身後傳來寧舟的聲音:「睡不著,出去轉轉。」
齊樂人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要轉身把寧舟提溜起來訓話:誰他媽會深更半夜在這種危險地界裡瞎轉悠?還轉得一身殺氣回來?
可他終究沒有吼出來,反而責問自己:他能讓寧舟怎麼辦?
叫醒他,帶他一起,然後讓他看著自己在毀滅力量的支配下化身魔龍?這是對他的殘忍,也更是對寧舟的殘忍,沒有人願意讓自己愛的人看到自己狼狽失控的模樣。
歸根到底,是他不能為寧舟做什麼,反而要讓寧舟千方百計地瞞著他,不讓他擔心。
一種無力感湧上齊樂人的心頭,讓他倍感疲倦,他知道寧舟只會比他更痛苦,更疲倦。於是他忍著心頭莫名的委屈和酸楚,默默擦掉了眼角濕潤的痕跡,轉過身,小心地握住寧舟冰冷的手,卻不睜開眼,不去看他臉上愧疚的隱忍。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他們心知肚明,卻悄悄藏起一切擔心憂慮。他們小心翼翼,卻又竭盡全力地維護著這來之不易的平靜溫馨,比誰都不舍,比誰都珍惜。
交握著雙手的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底祈禱著,願這樣的幸福時光不要有期限,願相愛的人可以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