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煉獄重逢(六)
這一刻,世界是寂靜的。
齊樂人站在火湖中央的黑岩上,凝望著已經變為一條巨龍的寧舟,巨龍也同樣凝望著他,冷血動物細長恐怖的豎瞳中流露出了那似曾相識的溫柔。
漫天墜落的火雨停止了,因為毀滅的力量而憤怒地噴發著的岩漿也停止了,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沉浸在了從豁口處湧入的溫暖日光中,還有來自先知之心的聖潔光芒里。
有一瞬間,齊樂人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有太多的話哽咽在了他的喉嚨里,他一張嘴,那些說得出口的、說不出口的話語就快要從眼眶裡滑落。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不遠處的巨龍,哪怕到了煉獄裡,它高高昂起的頭顱也沒有低下。可是在他面前的巨龍,溫柔地垂下了它的頭,就停在他的眼前。
齊樂人撫摸著它冰冷的龍鱗,然後抱了上去,他甚至不敢用力,只是將臉貼在冰冷的龍鱗上,哽咽道:
「寧舟,我回來了。」
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齊樂人強忍著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這是充滿了心疼與欣喜的眼淚,他一萬個慶幸,他沒有遲到,噩夢裡的那個悲劇沒有上演,他終於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來到了寧舟面前。
只要寧舟還活著,一切都還有希望。
也正是隨著這句話,佇立在火湖中的巨龍慢慢變回了人形——一個消瘦了,憔悴了,卻還活生生的寧舟。當他用那雙沉澱了太多情緒的藍眼睛凝望著他的時候,齊樂人忽然覺得,寧舟什麼都明白了,他也什麼都明白了。
無論是陰差陽錯的誤會、深藏心底的歉疚,抑或不敢袒露的愛意,在他們重逢於這片火湖的時候,一對相愛的靈魂已經包容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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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說的,陛下已經死去的愛人?」虛無魔女轉過頭,雖然不曾睜開眼睛,但她卻「凝視」著災厄惡魔,等待著他的回答。
圍坐在長桌上的所有惡魔都看著他,這種壓抑的凝視讓災厄惡魔倍感壓力,他攤了攤手:「根據情報,他的確是死了,只是事實的真相看起來並不簡單,恐怕連我們的陛下也覺得他已經死了。」
「他是哪一邊的人?」絕望魔女只關心這個問題。
「教廷?」怨恨魔女死死盯著那個被聖天使的力量籠罩的齊樂人,喃喃道。
「不是,情報里說他是個『外鄉人』,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裡,他沒有信仰。不過他的力量倒是偏向教廷,難道是哪位神聖陣營里的高手給了他能夠借用力量的道具?」災厄惡魔沉思道。
絕望魔女揮了揮手,魔鏡的視角被拉遠,從遠處俯瞰這片火湖,那遮天蔽日的聖光中倒影的黃昏中的天堂聖潔美麗,一如教典中被反覆描述的,神的眷鄉。
「黃昏之鄉,是先知!」虛無魔女認出了這神跡中的特點,一口道出了真相。
「看來陛下的小情人,是先知看好的人,不知道他的本源力量是什麼,總不會和瑪利亞一樣,是『守護』吧?」災厄惡魔摸了摸下巴,眼神里流露出天真的殘酷,「哎呀呀,我可不想看到當年的悲劇再重演了。」
絕望魔女默默看著魔鏡,半晌才道:「可惜了……就差一點了。」
虛無魔女勸慰道:「也不急於一時。」
「呵呵,難道你們還打算現在衝出去攔下他們?先說好,我可不去,我還想留著這條小命長長久久呢。」災厄惡魔雙手墊在腦後,懶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靜觀其變吧,還不是我們露面的時候。」絕望魔女說道,為這次未遂的行動畫上了一個暫停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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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沒有走出多遠,齊樂人發現寧舟滿臉倦容,恐怕已經好幾天沒有合眼,就押著他強行讓他休息一會兒。他們就在距離火湖不算太遠的一處隱秘山洞中安頓了下來,寧舟設置了一個結界,以防有低等惡魔的騷擾。
這個洞穴里長著螢光菌類,還有蝴蝶一般的夜光蛾,齊樂人又拿出了一盞提燈,讓這昏黃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齊樂人靠在洞壁上,寧舟枕在他的腿上,身上還蓋著一張毯子。
提燈溫暖的光讓疲憊不堪的兩人短暫地逃離了這個噩夢一般的世界,在一片安寧的淨土中小憩。傷痕累累的身軀里包裹著的傷痕累累的靈魂,也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息。
寧舟靜靜地看著齊樂人,竟是一刻也捨不得閉上眼,直到齊樂人偷偷從毯子下勾住了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他那緊張的神色才稍稍舒緩了下來。
「不睡嗎?」齊樂人輕聲問道。
寧舟輕輕地搖了搖頭,執拗地緊握著齊樂人的手,仿佛只要他一鬆手,手中的溫度就會悄然滑走。
「那我們說會兒話吧?」曾經的生疏隔閡早已消弭殆盡,此時的齊樂人簡直有問不完的問題、說不完的話。他好奇寧舟的一切,他的童年、他的過往、他的心情,他也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他,譬如他有多擔心他……他簡直能一個人說到天荒地老。
齊樂人忍不住的就說了起來,從一開始的一見鍾情,說到了他內心的掙扎和煎熬。
「……我並不害怕對一個同性心生愛意,但是我害怕我的感情會傷害到你。那時候我甚至想著……如果我選擇隱忍能讓你過得更好,我情願……情願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忍耐。可是……可是啊,到最後,我的愛還是成為了你的負擔,對不起,寧舟……對不起……」
剛剛流出眼眶的眼淚被人擦去,寧舟用手指幫他擦著眼淚。
「那個時候我寫下7,是想告訴你我會在七天後復活,可是寫下它的一瞬間,我就後悔了。因為……我不該把這份心意說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說實話也會這麼痛苦。如果我沒有說出來,也許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你還在永無鄉,你不會遭受那麼多痛苦……」
當齊樂人在那個遊戲裡得知寧舟的結局時,他的內心除了巨大的恐懼,就是無邊無際的愧疚和自責。
他本能地將一切歸咎在了自己身上,認定是他的存在讓寧舟走上了一條布滿了荊棘的道路,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寧舟的身份仍舊是永無鄉中的聖徒,而不是……毀滅魔王的後裔。
「然後用一生去欺騙自己嗎?」寧舟溫柔地反問道。
齊樂人沉默了。
「坦然的痛苦好過虛偽的苟且,我應該用一生去償還,但不該用一生去欺騙……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哪怕是在他決心自我了斷的那一刻,充斥在他心中的也只是無窮無盡的悲傷絕望,卻沒有怨恨和後悔。
而就算是那一刻沉淪在絕望深淵裡的他,如今也被一束光照亮,他已經被救贖了。
神將奇蹟賜予給他,讓他得以在地獄盡頭,擁抱了光明。
他重新有了勇氣和決心,他想試一試,試一試自己能否控制得了這洶湧的毀滅之力,不要沉淪在力量之中,成為力量的奴隸,他願意為了他愛的人去嘗試,哪怕那是一個幾乎不可能成功的挑戰。
為了這個世界,他願意赴死,可是為了他的愛人,他願意活著。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艱難。
「抗拒魔鬼,他必逃竄離開你。能忍受並勝過試探的人,必受獎賞。」寧舟輕輕地念誦著《教典》里的話,看著齊樂人,「神已經賜予了我獎賞,祂將你送回了我身邊。」
齊樂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從皮膚上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溫度,如此溫暖,如此滿足。
他從眼神里讀懂了另一個人的靈魂,如此純潔,如此坦然。
他再一次慶幸,自己沒有錯過寧舟。
齊樂人拿出《教典》,笑著說:「陳百七送給我的,我念給你聽,你聽累了就睡吧。」
於是他就著昏黃的燈光,從第一頁念起:「太古世界毀滅之後,一切是混沌的,沉睡的。沒有過去,亦無未來,沒有中心,亦沒有邊際,唯有無窮無盡之黑暗。諸神從界外而來,每人播下一粒種。有的種子還未發芽就已衰亡,有的種子剛一發芽就被吞噬,唯有父神的種子裡,誕生了光明與黑暗、天空與大地、日月與星辰。父神感到歡喜,祂要將生靈降生於種子之中,令它自成世界……」
寧舟閉上了眼,似乎睡著了。
齊樂人輕輕合上了書本,溫柔地凝視著寧舟,這一刻,他的內心溢滿了酸澀和甜蜜。他一萬個慶幸自己及時趕到了這裡,在寧舟最無助最彷徨的時候拉了他一把,讓他沒有落入死亡的深淵裡。
最初他以為寧舟的死是被人所害,可是當他來到火湖之上,看著熔岩中的黑色巨龍絕望地咆哮時,他突然明白了。
殺死寧舟的不是隱藏在這片地下世界的惡魔,而是寧舟內心的魔鬼。
那個時候寧舟的內心到底是多絕望,讓他寧可負罪而死,也不願意再苟活於人世……一想到這裡,齊樂人就覺得眼中一片酸澀。
原本停在洞壁上的螢光蛾輕盈地落了下來,停在了蓋在寧舟身上的毯子上,散發著藍綠色的微光,齊樂人動了動手指,將它趕走了。
「我相信,力量無關善惡,你不曾墮落。」齊樂人輕聲說著,用眼神描摹著寧舟的睡臉。
寧舟沒有睜開眼睛,但是他握著他的那隻手卻緊了緊。
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緩緩流下,沒入了陰影之中。
這片黑暗之中唯有一盞提燈微弱光芒的世界裡,他們虔誠地交付了信任與愛情,然後從對方身上獲得了救贖。
那曾經以為永遠無法看到盡頭的漫長夜路,突然之間竟然已經看到了遠方山巒間微熹的光芒。
齊樂人突然感慨萬千,在陳百七那裡接受魔鬼訓練的時候,他理智上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但內心深處未嘗不是沒有懈怠和怨言的。可是當他握住寧舟的手的這一刻,他突然懂得了一切,他所承受的一切,無論是艱苦訓練還是生死考驗,每一步都教會了他成長,他也必須成長。
他所肩負的,已經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生命了。
對世界而言,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對愛他的人而言,他卻是他的全世界。
——願為你營造一片人間淨土,願在此間盛放你一生漂泊苦痛的靈魂。
——而此時此刻,我只願你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