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十三歲的永無鄉(番外

  距離永無鄉最近的教廷據點,此地是一片冰封的山谷,從山谷出口向海對岸望去,目之所及的世界,到處都是漂浮於海面上的冰山。

  極地最潔淨的冰川,不是純潔的白色,而是令人心折的蔚藍。

  恰如那天空,又似那大海。

  山谷的出口附近,一支足有百人的教廷騎士團肅穆地站在雪地中,鮮紅的禮裝披風在暴風冰雪中獵獵作響。

  這一片醒目的紅披風,成為了正在盤旋降落的飛行器最好的地面標識。

  隊伍里,幾個年輕的騎士忍耐著嚴寒,在厚實的防寒圍巾中伸長了脖子,用好奇的眼光看向天空中的飛行器。聽說,它來自東極教區的黃昏之鄉,載著剛剛離世的聖修女唯一的子嗣。

  這個孩子今年十三歲了,他會留在教廷,學習他母親年輕時學習過的一切。

  聖修女救世的傳奇,讓所有人對他倍感期待。

  也許,這個孩子會成為抵抗下一次魔界入侵的新王牌?

  他一定和他母親一樣,有著無可動搖的堅定信仰,能夠匹敵魔王的強大實力,還有,面對任何考驗都一往無前的勇氣。

  人們想像著、期待著、憧憬著一個年輕堅毅的聖子,好像他本就應該生而不凡。

  越是痛苦的逆境,就越是需要英雄,教廷從聖城潰敗到極地之後,面對現實和未來的恐懼,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記了一個事實:

  肩負著萬眾期待,來到永無鄉教廷的,只是一個剛剛失去了唯一親人的十三歲孩子。

  ………………

  「寧舟,醒醒,我們快到了。」阿諾德提醒道。

  裹在毛毯中的少年睜開了眼睛,那雙和聖修女極其相似的眼睛,在昏暗的內艙中明亮如同星辰。

  只是這星辰轉眼就黯淡了——他又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攏了攏毯子,把自己的半張臉埋進了毛毯里。

  他的手中緊緊地捏著胸前的掛墜,那是瑪利亞留給他的項鍊。

  除此之外,他誰也不想搭理。

  毛毯的一角,刺繡硌到了他臉頰的皮膚,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紋樣,驀然又睜開了眼。

  他看到,那硌到他的,是瑪利亞親手繡上去的字樣:

  【寧舟寶貝的小毯子】

  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他把臉埋進了毯子裡,任由回憶裹挾著他回到過去——

  七歲那年,寧舟到了上學的年紀,瑪利亞帶他去黃昏之鄉的教會學校登記入學,學校發了校服和被褥,瑪利亞在上面繡了他的名字,以防他住校換洗時被人拿錯。

  但只要繡一個名字就好了,後面的字都是多餘的,被同學看見的話,一定會被取笑的。

  當他彆扭地要求母親拆掉後面幾個字的時候,瑪利亞騙他抬起頭,在他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可你就是媽媽的小寶貝呀。」

  「可是,別人還是會笑我的。」年幼的寧舟為難地小聲咕噥著。

  沒有父親的孩子總是格外敏感,特別是,他的母親還是教廷的聖修女。無論是當時審判所的高層們,還是教會學校的老師,都對他的家庭感到好奇。即使這種好奇通常不帶有惡意,一個七歲的孩子仍然討厭別人憐憫的眼神。

  「誰要是敢取笑你,媽媽就教你怎麼揍他!這方面,媽媽可厲害了。」

  七歲的寧舟並不相信母親的話,她看起來病懨懨的,不像是能教他揍人的樣子。也許,她擅長的是用神術揍人吧,那也不錯……可惜,他總是學不好神術。

  但他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體貼地假裝相信了母親的「大話」。只是回到學校之後,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繡了名字的一角縫了起來,免得被同學看到。

  轉眼六年過去了,沒有人發現他的小秘密。

  然而就在幾個月前,這個秘密最終還是暴露了。

  學校突然檢查寢室,還統一清洗了被褥,在分發的時候沒找到這條毛毯的名字,就把毛毯丟在了失物認領處。寧舟去認領的時候,不得不拆掉了這一角,才證明了毯子是他的。

  失物認領處的幾個高年級同學恰好和他關係不睦,幾人哇啦哇啦地用誇張造作的語調反覆強調「寶貝」這個詞語後,現場發生了一起失控的鬥毆事件。

  幾個鼻青臉腫的高年級學生哭著找到了老師告狀,而寧舟,他毫髮無傷,供認不諱,但拒不道歉。

  學校里當然是不能打架的,這裡還是規矩森嚴的教會學校,寧舟理所當然地被叫了家長。然而當時,瑪利亞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代替她來學校的是阿諾德。

  這位從年輕就一直跟在聖修女身邊的騎士無奈地嘆氣,他摸了摸寧舟的頭:「你打了人,總是要道歉的。」

  「……」

  「不道歉的話,會被關禁閉哦。」

  「嗯。」

  「寧可關禁閉都不道歉?」

  「嗯!」

  「你啊……」如果是在平日,阿諾德也許還會說教一番,但現在他實在沒了這個心思,「先休學一陣吧。」

  寧舟詫異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委屈。

  阿諾德苦澀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強:「不是因為這一次的事情,學校是不會因為你打架就把你開除的。但是,你母親的身體……恐怕……不太好了。去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吧,我去給你辦休學手續,你回家多陪陪瑪利亞。等她……好起來了,你再回學校念書吧。」

  這只是一個託詞。瑪利亞再也沒有好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會好起來了——除了寧舟。

  可是,沒有人能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解釋,他唯一的親人註定要離他而去。

  她靈魂中的絕大部分力量,都留在了聖城中,僅存的愛與信念,支撐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

  現在,不過是一個彌留於人世十三年的靈魂,回到主的懷抱,回歸本源之中。

  在瑪利亞下葬一周後,渾渾噩噩的寧舟被強行帶上了飛行器,前往陌生的冰雪之地,一路上他都在沉默地反抗著。

  他還太年輕,五官與輪廓里留存著他母親的柔美,性格卻和他母親一樣倔強。

  幸福的童年裡,他被母親、老師、先知還有許許多多知情的、不知情的人保護著,所有人都默契地保守著一個秘密:他流淌著毀滅的血脈,他也許會走上和他父親一樣的道路。

  為了阻止這個可能,寧舟被送到了永無鄉。

  而十三歲的寧舟,對此一無所知。

  他好像被這個世界驟然拋棄,黃昏之鄉對他關上了大門。他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痛中,抗拒著離開故鄉前往陌生的教廷,他不想要教皇擔任他的監護人,也不想在教廷完成學業,更不想未來留在教廷任職。

  他的內心裡有一個無人可說的秘密。

  年少的他,並不虔誠。

  他經常逃避禮拜,敷衍禱告,學習教典時神遊天外,直到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他才在恐懼中向主祈求,祈求他的母親能夠恢復健康,但神沒有應允他,祂帶走了他的母親。

  母親是虔誠的聖修女,她一定已經去了天國。

  可是他呢?

  他害怕自己死後無法前往天國,從此無法與母親重逢。

  年少時的寧舟總有一種沒來由的預感:

  他去不了天國。

  飛行器停好了,艙門打開,裹挾著冰雪的冷風吹入艙內,已經擦乾了淚痕的寧舟從毛毯中抬起頭,眼角微紅,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嚴肅而執拗。

  「我不想去。」寧舟對老師阿諾德說道。

  「我知道,但這是你母親的遺願。」阿諾德伸手想摸摸他的頭髮,卻被寧舟避開了,他挫敗地收回手,低聲說道,「你必須在教廷學一些東西,我知道這不太容易,但是……寧舟,這是主的考驗,你要忍耐,並且堅信,我們所受的試探,不會超過我們所能承受的,神必幫助我們勝過試探。」

  寧舟一聲不吭,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裡寫滿了質疑。

  「你……」看著他的眼睛,阿諾德恍然明白了什麼。

  這個孩子,因為母親的離去而痛苦。因為痛苦,他心生怨恨,落入了魔鬼的圈套中。

  對於虔誠的信者們而言,死亡並不值得悲戚。

  凡信神而死的人,終止了在人間的勞苦,抵達天國,與慈悲的父神同在。而留在人間蒙受苦難的親人,也終將在信仰中結束人間的苦痛,抵達天國與親眷團聚。

  也許死亡的短暫分離是痛苦的,但他們終會相逢,這便是莫大的安慰與喜悅。

  所有人在悲傷中平靜地接受了聖修女的離世,唯獨這個孩子……

  「瑪利亞女士似乎沒有好好教過他教典。」幾個月前,寧舟的神術課老師苦惱地對阿諾德說道,「做禮拜的時候,他經常心不在焉。而且,他的神術成績一直很不理想,這可能打擊他的信心。前幾年我們就和瑪利亞女士談過這個問題,她說順其自然,不要太過勉強他。如果是別的孩子也就算了,可他是瑪利亞女士的孩子啊……」

  瑪利亞內心的矛盾,阿諾德感受到了。

  但在臨終前,她還是做出了選擇。

  「寧舟,聽我說。瑪利亞離開我們了,她遠離了人間的苦,回到了父神的身邊,我們應該為她歡喜。」

  「可我想念她。」

  「那就向父神祈禱吧,塵世間,你們分離,但在天國中,你們總會再相見。」

  寧舟再次沉默了下來,但這沉默中,他仍是不信服的。

  阿諾德無可奈何,他摸了摸寧舟的頭髮上,這一次,寧舟沒有躲開他。

  「你母親的事情,你可以問教皇冕下,他知道得更多。從你一出生,他就希望你母親帶你回教廷,他能教你很多事情,你可以把你的困惑和苦惱都告訴他,他會開導你。瑪利亞一定已經成為了聖靈,如果有機會,你也許可以見到她在人間的影子,到時候你就會相信,即使她已經身在天國,她也會注視著你。她是不朽的。」

  她是不朽的。

  寧舟摸了摸胸前母親的掛墜,想要再見母親一面的心促使他做出了決定。他從毛毯中鑽了出來,沉默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艙門外,騎士團的騎士們為意料之外的等候躁動不安。

  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飛行器已經降落許久,裡面的人卻沒有出來。正當騎士長準備上去詢問的時候,阿諾德領著一個黑髮藍眼的男孩走了出來。

  那個孩子穿著一件厚厚的長毛斗篷,在凜冽的寒風中微微顫抖著。

  他稚氣未消的臉龐依稀有聖修女的影子,特別是他那雙湛藍的眼睛,就如同山谷對面海岸上的藍色冰川,是極致的冰冷與潔淨。

  被眼前過於隆重的儀仗隊伍震驚,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荒涼衰敗的邊境據點中,上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鎧甲騎士齊刷刷地看向他。

  冰天雪地里的紅色,鮮艷得刺眼。

  他們的眼神中有一種他現在還不能理解的光芒,那是希冀的神彩。

  阿諾德的手搭在寧舟稚嫩的肩膀上:「他們都是你母親昔日的同僚,在她成為聖修女前,是騎士團的騎士長。他們一定在想,你以後會不會加入他們,就像你的母親一樣。」

  他沒有告訴寧舟,也不忍心告訴寧舟,教廷騎士團的大半成員都在保衛聖城的戰役中殉難了,兇手,正是他父親率領的魔界大軍。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是十不存一的英烈。

  他如何能告訴一個孩子,如此殘酷的真相呢?

  他只能不動聲色地引導著他,指引這個孩子走向他們為他選擇的好的道路——在教廷的庇護下活下去吧,為人間的正義、勇氣與榮耀戰鬥,一生心無陰霾地與光明同行。

  一直走下去,不要回頭看身後蠢蠢欲動的陰影。

  那陰影之下,是他另一半血脈的呼喚。

  果然,寧舟輕聲說道:「我以後,也想成為騎士長。」

  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你會的。但是這並不容易。你會落在百般試煉中,當學會忍耐。忍耐不是忍受,而是要你在試煉中祈禱、思考、錘鍊堅守。你要學會在苦難中喜悅,在絕望中期盼,在逆境中舉步向前,然後你才能成全完備,毫無欠缺。寧舟,你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也要相信,你所承受的所有痛苦,自有主賦予的意義。」阿諾德說道。

  他看著年少的寧舟,他的眼睛裡倒映著遠方海岸上的冰川,藍得晶瑩澄澈,那是還未被人世間的苦痛打敗的孩子的眼睛。

  他突然不敢與他對視下去。

  這個年輕的小王子,被粗暴地趕出了他溫暖的城堡,懷著喪親之痛,懵懂地繼承了母親的榮耀與責任,踏上了一條遍布荊棘與野獸的道路,他甚至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走。

  他會受傷,會流血,會痛苦,會崩潰,會迷惘到懷疑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的寧舟,會憎恨他們嗎?

  阿諾德忍住了心中的愧疚,他舉起寧舟的手,對著人群高聲喊道:「遵照聖修女的遺願,她的兒子,回歸了教廷的大家庭中。讓我們歡呼——」

  騎士們將武器拄在地上,在風雪中齊聲高呼:「願主與你同在!」

  【魔界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