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緘默校園(三十一)

  長廊上掛滿了畫作,齊樂人一路往前走,免不了被一些作品吸引駐足。

  多疑惡魔像個盡職盡責的解說員,對每一幅畫的來歷如數家珍。他是個相當博學的惡魔,齊樂人從他口中聽到了一系列關於藝術、建築、科學甚至是宗教的內容,這讓他很驚訝。

  「事實上,我收藏了若干個版本的《教典》。這幾年它在魔界相當流行。」多疑惡魔說道。

  畢竟是毀滅魔王親自帶貨,高等惡魔人手一本,議事團唯一指定教材,考不過就會失去腦袋。

  可見,魔界的考試遠比人間殘酷,人間考不過丟分,魔界考不過可是會丟命的。

  多疑惡魔對此深表遺憾。倒不是同情這些倒霉惡魔的遭遇,而是遺憾毀滅魔王毫不懂得殺戮的藝術,砍頭這種簡單粗暴的行為毫無樂趣。

  至少也應該把考試沒過的惡魔掛在考場外的十字架上,讓考試通過了的那一群「優等生」愉快地決定死法——相信他們一定會充分發揮惡魔的創造力,讓每一具同事的屍體都千奇百怪。

  兔死狐悲?惡魔可不是那麼有同理心的生物,他們只會因為兔子死了而流下貪婪的口水。

  「你的《教典》水平如何?」齊樂人問道。

  「我想,應該是可以保住我的腦袋不離開脖子的水平。」多疑惡魔幽默地回答。

  「……」一個欺詐魔王陣營的骨幹,學什麼教典?齊樂人看著他的眼神逐漸不對勁了起來。

  「研究教典只是我個人的興趣而已。如果您在魔界久住,就會明白高等惡魔是一群多麼無聊的生物。生存對我們來說很容易,物質足夠豐富,繁衍也不是問題——如果需要的話,我現在大概已經有上萬個血嗣了,我恐怕沒有足夠的父愛可以分給他們。」多疑惡魔聳了聳肩,「我們有大把無聊的時間,可以去找點樂子。比如,我就對你們黃昏之鄉的科技很感興趣。」

  齊樂人:「哦?哪個方面呢?」

  「研究領域。我在自己的領地里贊助了不少……唔,鍊金術師、科學家、魔法師?怎麼叫都行吧,反正他們幹的事都差不多。總之我會贊助他們做實驗研究,有時候會得到不錯的成果,比如穩定的電力。以前我們還得靠捕捉閃電或者運行魔法陣來發電,費時費力花銷也高昂,但現在它廉價了很多。」

  原來這還是個魔界版天使投資人?齊樂人有些意外:「所以你們現在通電了?」

  他有心想為黃昏之鄉拉一筆魔界的電器訂單,然而,多疑惡魔的回答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們主要用電來處刑,您聽說過電椅嗎?它現在暢銷魔界,讓我投資的電椅廠日入斗金。」

  「……」

  不愧是民風淳樸的魔界。

  要不是惡魔的繁殖能力遠超人類,它們早該在自相殘殺中滅種了。不過,也許惡魔之間競相鬥爭的習性,正是為了平衡它們過於可怕的生育率。

  想想血肉蜂巢吧,齊樂人第一次聽說這種BUG惡魔兵工廠一般的存在時,就明白為什麼兩次兩界大戰人類根本對惡魔毫無辦法——低等惡魔生得太多,又長得太快,簡直無窮無盡。

  藏匿於洞窟與地下縫隙中的食肉植物,在捕捉了足夠的低等雌性惡魔後,用它們的子宮生產後裔,一年內就可以繁殖出上萬聽從指令的惡魔士兵。這些士兵長得千奇百怪,但它們統一聽從母體的指令,像是侍奉蜂后的工蜂一樣不斷掠食,不斷增殖,蝗蟲一般遷徙……

  魔界因此富饒而貧瘠。

  富饒在於遍布全境的食物來源「天空水母」。它們是飄浮於天空的移動農場,這些會光合作用的水母追逐著光照與水汽,順著風向四處漂流,養活了無數以它們為食的動物和惡魔。

  但它的味道並不好,齊樂人在飲用白咖啡的時候偶爾會見到寧舟在進食,如果他吃的是以天空水母為原料的食物,他的表情就會十分凝重。

  「對了,我還收藏了幾副很特別的作品,如果您有興趣,我可以為您介紹。」多疑惡魔殷勤地說道。

  「不用……」

  齊樂人拒絕的話才剛出口,就看到多疑惡魔站在幾副炭筆速寫畫前,微笑著問道:「不必急著拒絕,您可以看一眼再做決定。」

  齊樂人凝視著眼前幾幅炭筆速寫畫,矗立在冰原中的大教堂、從教堂彩色玻璃穹頂中投下的光影、教堂內的聖象與壁畫……齊樂人在畫作上沒有什麼鑑賞力,但他卻驀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縈繞在心頭,那是畫畫的人在筆觸間無聲地傳達給他的情緒。

  最後他停在了唯一一幅沒有宗教元素的速寫畫前,是一隻毛茸茸的小企鵝,它被一條厚實的圍巾裹住了,正從裡面探出自己可愛的小腦袋。

  突然間,那股壓抑的孤獨消散了,只留下滿腔的溫柔,獻給畫中的生靈。

  如果看前幾幅的時候,齊樂人還只是隱約預感,在看到這幅畫時,他就已經篤定了:這是寧舟的畫作。

  「這些畫你是從哪裡得來的?」齊樂人問道。

  「毀滅魔王曾經在人間界的北大陸遊歷,有不少畫作流落在了各地。比如這幾幅,我是從一個人類商人那裡買到的,這個商人經常往來於教廷的各大教區之間,收購一些物資,這幾幅畫是他從毀滅魔王手中買到的……啊,我猜他那時候大概十五六歲。」多疑惡魔說道。

  齊樂人:「他花了多少錢?」

  多疑惡魔莞爾一笑:「一瓶酒。我想,這應該是一筆相當划算的買賣,考慮到我從他手裡買畫的時候他是以金幣為單位開價的。」

  說著,多疑惡魔笑得更燦爛了:「本來我很乾脆地接受了這個價格。但是我的態度給了他可以再議價的錯覺,他說,這是一位死去的聖徒的畫作,得加錢——他可能誤以為我是個和他一樣『虔誠』的人類教徒吧。所以我就示範了一下我們惡魔做生意的方式……總之,我『買到』了這些畫,甚至連一瓶酒的錢都沒有付。」

  齊樂人:「……」

  寧舟小時候好像沒有他想像的那麼乖巧聽話,他竟然偷偷喝酒!教廷肯定不允許,所以他就用畫作——看來他的監護人教皇冕下沒有給他太多零用錢——從商人那裡換來了酒……他是該誇他機智呢,還是該露出一臉「原來你是這種壞孩子」的表情。

  但是……這也太可愛了!

  對寧舟的濾鏡有八百米厚的齊樂人,被萌得一個趔趄,從進入黎明之鄉開始就老實的尾巴頓時不服管教,恨不得扭成一個心形。

  原來寧舟不是生來就沉穩克制、循規蹈矩,他青春期的時候也會叛逆,說不定他的床底下藏了不少空酒瓶,他還會蹲在床邊,苦惱要怎麼把這些瓶子處理掉。

  齊樂人光是想像一下這個畫面,就很難在多疑惡魔面前保持得體的表情,但他還是用自己卓越的演技控制住了嘴角的弧度,順便管了管自己的尾巴。

  要是能早一點遇到寧舟就好了,齊樂人忍不住這樣心想。

  少年時的寧舟是什麼樣的人呢?齊樂人只能從這些畫作中去還原:一個畫了很多教廷速寫但拿去換了酒的少年——這聽起來不是很虔誠。

  但是寧舟生來就虔誠嗎?作為一個不信者,齊樂人覺得人不會生來就有信仰。

  寧舟生長在瑪利亞的膝下,十三歲的時候瑪利亞去世,他被送往了永無鄉教廷。

  那時候的教廷已經不是昔日輝煌的聖地了,第一次兩界大戰之後落敗的教廷勢力,退守在極地之中,到處都是壓抑的肅穆與凝重。

  冰天雪地的陌生之地中,年少的寧舟舉目無親。教皇冕下是他的監護人,但教皇的身份註定他不可能像是普通長輩一樣對他關懷備至。

  齊樂人清楚地記得,寧舟小時候連一個基礎的聖光治癒術都學不會,瑪利亞當然不會責備他,她只會心疼地包容他、關懷他、擔憂他。

  但是,這份愛沒能陪伴到他長大。

  當寧舟到了教廷之後,周圍的人會怎麼看待他呢?

  身為聖修女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只會對他有嚴格的期許。

  但對一個註定要覺醒毀滅本源的孩子而言,這種期許太過殘酷了。他在一條違背了本源的道路上艱難前行,逆水偏要行舟,事倍而功半。

  「你的母親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

  「努力、專注、虔誠,孩子,你應該可以做得更好,不要讓教皇冕下失望。」

  「還以為聖修女的兒子有多了不起呢,劍術學得好有什麼用,神術成績還不如我們。昨天我看到他在教堂的角落裡畫畫,有這個時間還不如補一下神術課,反正老師總願意給他補課的。」

  那些懷疑的眼神,惋惜的嘆息,還有同齡人竊竊私語的嘲笑,比極地的風雪更刺骨。

  少年時的寧舟有質疑過自己嗎?難道他生來就沒有天賦,所以才學不好神術?還是,這是神明對他不夠虔誠的懲罰?

  這種無處傾訴的自責、愧疚、負罪感中,他一定有過一段漫長而糾結的心路歷程:是自暴自棄地承認他做不到,還是拼勁全力去證明自己。

  最後,孤獨苦悶的少年將一切都寄托在了信仰之中。

  一切的試煉,都是在淨化污穢、雜質的原罪。

  他必須篤信,篤信他蒙受的試探,不會超過他所能承受的,神必幫他勝過試探。

  然後他才能成全完備、毫無欠缺。

  於是,那些怨憤的不平,那些自責的罪感,那些墮落的放縱終止了。

  他痛苦的心靈獲得了平靜。

  年復一年,年少的寧舟和唱詩班的孩子們一起歌唱聖詠,迎接漫長極夜後的第一縷陽光。

  這光,見證了他每一年的成長。

  他的五官褪去了少年時的柔美,身材逐漸高大硬朗,他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也不再有迷茫。

  他終於度過了孤獨與苦痛的少年時期,一個人。

  直到他褪去少年時的軟弱與叛逆,直到他的內心足夠堅韌,直到他以遠超常人的努力,為自己掙得了在教廷中的地位與尊重。

  直到那時候,齊樂人才遇見了他。

  那年,寧舟二十一歲。

  作者有話要說:

  PS:天空水母的原型是一種幻想生物:木星水母。有科學家假想,如果氣態行星上存在生命,它們肯定沒辦法像在地球這樣紮根在地表上,那它們只能選擇海洋生物一般漂浮遊走的狀態。

  不過一般猜測,它們不可能以光合作用為生,而是依靠閃電生成有機物。

  PPS:樂妹緊急補習了一下青春期的寧舟是什麼樣的人。無論那時候寧舟是什麼樣的,樂妹都只會直呼可愛,這就是濾鏡吧。之前我還寫過一段小寧舟養企鵝的段子,大家看到了可以搬過來。

  這個副本完結後有一章寧舟過去的番外,十三歲的小寧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