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緘默校園(二)

  寧舟有一瞬間的恍惚。

  搖搖欲墜的理性中,他好像真的看到齊樂人身在黃金打造的鳥籠里,他曾經親眼見過偽裝成魅魔的他,那時候的他宛如人類原始欲望的化身,輕而易舉地挑起人性中的本能。

  化身魅魔時他是魅惑的、張揚的、慾念的,唯獨不是被困在籠中楚楚可憐地乞求庇護的。

  任何時候,哪怕是在他們初遇之時,明明還很弱小的齊樂人也在試圖保護他。他會賭上性命引開骨龍的追殺,會獻祭生命為他爭取勝利的可能,他從來不是等待別人來拯救的弱者。

  三年前,齊樂人不遠千里來到地下蟻城,將他從煉獄拉回人間;三年後,他會來到魔界,再一次將他從毀滅的懸崖深淵中拯救出來。

  在這段充斥著太多磨難與考驗的感情中,是齊樂人在救贖他,堅定不移地救贖他。

  而他,必須堅定不移地相信,無論他在毀滅本源的侵蝕中墮落成何種模樣,齊樂人一定會找回他。

  唯有懷著這樣的信念,他才可以容忍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深淵中沉淪。

  這樣的信念,亦是一種信仰。

  在不被神明眷顧的地獄裡,在比死亡更痛苦的沉淪中,只有愛情,是他最後的信仰。

  寧舟閉上了猩紅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翻騰的毀滅之力,等到再次睜開雙眼時,龍眸豎瞳中已經再無動搖。

  魔王的手按在了劍柄上,用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緩緩拔出了聖劍。

  惡魔領主驚懼不已:「陛下——」

  「你應當在地獄懺悔。」冷酷暴虐的魔王用劍指著領主的額頭,「這裡就是地獄,所以,向我懺悔。」

  「我懺悔,懺悔我對理想國的信仰!」惡魔領主恐懼地喊道。

  錯誤的回答,阿婭深吸了一口氣,陛下才不在乎這群惡魔領主的信仰,處決這群惡魔的時候,信仰從來不是問題。這位自作聰明的惡魔領主真正需要懺悔的,是他對陛下愚蠢的揣測和對他愛人的大不敬——他竟敢得意洋洋地送上這樣一份禮物,這才是罪無可恕的冒犯!

  魔王乾脆利落地用聖劍砍掉了他的頭顱,噴灑的血液染紅了鳥籠中的白色毛毯,籠中的魅魔發出了一聲脆弱的尖叫,蜷縮到了金柱後瑟瑟發抖。

  災厄惡魔幸災樂禍地打開了鳥籠,魔王提著染血的聖劍,大步踏入了籠中,他站在哭泣不已的魅魔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魅魔用流著淚的眼睛仰望著主宰他生死的魔王,啜泣著哀求道:「陛下,卑微的我無意冒犯,我的家鄉遠在南疆茶灣,是他們把我帶到了這裡。我不想死,乞求您寬恕我、饒恕我,留下我微不足道的性命,我會滾得遠遠的,絕不會再出現在您面前。」

  這是一隻聰明的魅魔,他瞬間就從惡魔領主身首分離的結局中看出了他犯的錯誤,放棄了所有的幻想,開始苦苦哀求。

  只要能活下來,他的這張臉會讓他價值連城。

  他沒有說謊,他的確是生活在南疆茶灣,魅魔是一種好逸惡勞的惡魔,他們喜歡奢侈舒適的生活,溫暖的氣候與富饒的資源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或者有無法拒絕的誘惑,魅魔是不會來到北疆忍受寒冰季的摧殘的。他們大可以憑藉魅魔的天賦,成為高等惡魔們喜愛的寵物,他們生來就喜歡被珍寶和珍饈環繞的生活,當然,也少不了「愛情」的滋潤。

  但是,如果真的有無法拒絕的誘惑呢?對魅魔而言,有什麼比魅惑一位魔王更高的榮耀嗎?哪怕那是一位恐怖的暴君,但他擁有的權勢已經快要籠罩整個魔界。

  傳說中,毀滅魔王將神跡一般的沙丘行宮贈予了他遠在人間界的王后,這無疑是一段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但是這裡是魔界。

  魔界的文學與歌劇中讚美愛情,卻不理解忠貞。惡魔對這古怪的人間界風俗苦思冥想,最後只得歸咎於人類不理性的偏執。而這種偏執,註定會在魔界消散。

  惡魔不會克制欲望。

  所以,當一群來歷不明的高等惡魔為魅魔送上這個機會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甚至沒有問他們是誰,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他們身上理想國的印記。

  只要收益足夠豐厚,惡魔不會拒絕冒險。

  滾燙的劍刃貼上了魅魔纖細的脖頸,劍上聖潔的力量刺痛了他。這一刻,魅魔才意識到,他妄想的美好未來是如此可笑。

  執劍的魔王英俊得宛如天神,可人們不會評價他的容貌,人們只會記得毀滅力量下的恐懼。

  他在執行殺戮,神情卻平靜得宛如在念誦禱告。

  魅魔絕望地問道:「您真的要殺我嗎?」

  魔王告訴他:「我賜予你永恆的安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里甚至隱約有仁慈的悲憫。

  手起刀落,血花四濺,魅魔紛雜的欲望消失了,死亡迫使他獲得了永恆的安寧。

  ………………

  默冬嶺城的盛夏行宮。

  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主體部分建在地下,為了攫取地脈之中的溫暖,建造宮殿的奴工們不斷向下挖掘,最終形成了這座宛如蟻穴的地下宮殿。

  盛夏行宮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是溫暖的,甚至溫暖過頭,行走在寬闊的長廊中,牆體上附著的螢光菌類散發出光亮足以照亮前路。溫度自然不是來自於這些菌類,而是來自於走廊兩側留出的豁口,這些豁口是地下熱泉的噴發點,地脈之中定時噴發的熱泉會讓整座地下行宮宛如一個濕熱的桑拿室,到處長滿了喜熱喜濕的植被,即使在寒冰季也是如此。

  龍蟻女王不喜歡這裡,她的裙擺下是宛如鎧甲一般的龍蟻的身軀,行走在過於濕熱的走廊中,她人類軀體與龍蟻軀體相接的部位傳來隱隱的疼痛。

  但是阿婭沒有在意這些許的不適,她緊跟在寧舟的身後,匯報著默冬嶺城的戰況:「外城區的戰場已經打掃乾淨,內城區還有零星的惡魔在負隅抵抗,它們的戰鬥意志並不頑強,只是邊戰邊退,準備出城逃亡雪原,需要派人剿滅嗎?」

  寧舟腳步未停,陰鬱低沉的聲線在行宮的走廊中迴蕩:「這些小事,你自行決斷即可。」

  阿婭點了點頭:「明白了,我這就讓災厄惡魔去處理乾淨。另外,盛夏行宮的庫藏我已經派人去清點了,據說這位領主有囤積寶物的愛好,我會把有價值的部分挑出來整理好的,到時候送到……」

  「不必了。」寧舟低聲說道,「樂人,他快要來了。」

  阿婭欣喜地說道:「是啊,他快來了。陛下,北地太冷了,齊先生不會喜歡這裡的,應該讓他住在……星海行宮怎麼樣?那裡的星空很美。日蝕行宮也不錯,啊,還有黃金行宮,那才是魔界最奢華的宮殿。如果他喜歡溫暖的氣候,南疆的茶灣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那裡有很多人間界沒有的蔬果,還有沙灘大海和葡萄酒,陛下可以和齊先生在那裡好好休養一陣……」

  阿婭的話立刻多了起來,她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她對招待齊樂人的安排,極力勸寧舟休息,直到這些殷勤的安排被寧舟打斷:

  「三天後,融合試煉就要開啟了。」寧舟說道。

  阿婭的話音斷在了此處。

  「距離『儀式』的日期明明還有大半年,齊先生也快到了,融合試煉就不能再拖一拖嗎?」她問道,神情里是掩飾不住的憂慮。

  寧舟搖了搖頭。

  魔界最終的儀式是他無法逃避的責任,只有完成儀式,他才可以真正加冕,如同他父親一般成為整個魔界的主宰,到那時候,他就可以永久封閉魔界與人間界的通道,讓人間界的子民從此不必生活在惡魔的陰影下,甚至於,他可以讓整個魔界永沉深淵。

  儀式需要的東西已經齊備——聖物地獄權杖,三個領域級的魔王,各自持有三分之一的魔界王權。

  黃昏戰役之後,寧舟得到了地獄權杖,權力魔王手持三分之二的魔界王權——也就是上一任毀滅魔王三分之二的惡魔結晶,最後的三分之一由毀滅魔王的舊部交予了寧舟。

  他們註定會在儀式中決一死戰,但是在那之前,寧舟還有一件事必須完成:

  將兩股毀滅本源合二為一。

  不完整的毀滅本源是無法開啟儀式的。

  老魔王留下的的惡魔結晶中蘊藏著強大的毀滅之力,卻也蘊含著一種奇異的詛咒力量,它比任何一種本源力量都要強大,也比任何一種本源力量都要瘋狂。

  這也是阿婭擔心的源頭,她明白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力量,三年來寧舟的領域在魔界瘋狂擴張,本源力量越發強大,可是負面作用也越發明晰,如果此時的他開啟融合試煉,他已經在懸崖邊緣的理智還能支撐得住嗎?

  「阿婭,如果試煉結束之後,我沒有清醒地走出來,你就帶樂人來見我。」寧舟鄭重地囑託道。在魔界,阿婭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惡魔們效忠的是毀滅的力量,只有她,效忠的是他本人。

  「我明白。」

  「以魔界的傳統,在我無法理政的時候,我的王后可以全權代表我。樂人他知道該怎麼做。」寧舟的神情柔和了下來,「讓他放手施為吧,如果居心叵測的傢伙跳出來了,全部殺掉也沒有關係。」

  阿婭笑了,她知道寧舟在說誰,那些快被教典逼瘋,並且殷切期盼著他發瘋的部屬們。

  她甚至懷著一點惡意,想像起了他們看到齊樂人來到魔界時的表情。

  是的,你們的陛下瘋了,但是你們的王后可沒有。

  寧舟在一棵開滿了月光海的樹前停下了腳步,這棵枝繁葉茂的花樹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形狀宛如玫瑰。他記得沙丘行宮中也有這樣的花樹,齊樂人曾經摘下了一朵送給他,這朵花如今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在重生之力的保護下永不凋零。

  他摘下了染血的皮手套,包著繃帶的手輕輕地碰觸到了盛開的花。

  大戰方休,體內的毀滅本源正在瘋狂翻騰,從指間溢出的毀滅之力瞬間侵蝕了這朵無辜的花卉,它悄無聲息地化為了灰燼。

  寧舟的手指停在了失去花朵的枝頭上,久久沒有動作。

  阿婭看向他的眼睛,那深紅的色澤宛如剛剛湧出深淵的岩漿,炙熱的溫度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冷卻。

  剜去了逆鱗的胸口傳來隱隱的疼痛,寧舟沉默地收回了手,再一次戴上了手套,他不再去傷害無辜的鮮花。

  他擁有這座盛夏繁花之城,卻不能為心愛的人摘一朵送給他的花。

  作者有話要說:

  PS:在黃昏之鄉進修管理學三年的齊樂人,要去魔界管理這群無法無天的惡魔。

  惡魔們:陛下,您快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