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漫長的思念(五)

  往來於地下蟻城與黃昏之鄉的飛行器列隊在起降區依次降落,唯有中央一艘造型獨特的飛行器依舊盤旋在空中,在地面指揮的引導下,朝著辦公殿堂的頂樓降落區飛去。

  這艘金色的飛行器和黃昏之鄉常見的遠航飛行器略有不同,無論是材質還是外觀都別具異域風格,體型也更為龐大,裡面裝載著的是來自龍蟻女王的禮物。

  在駕駛過它的飛行員們之中流傳著一個半公開的緋聞:這位統治著地下蟻城,並且深受毀滅魔王信任的女王領主富可敵國。三年前,在她的繼承儀式上,她對齊先生一見鍾情,然而當時齊先生已經快要結婚了,女王只好選擇放手。之後,齊先生的妻子在大戰中去世,女王再次看到了希望,心甘情願地奉上整個魔界的奇珍異寶,只為博得他的歡心,真是感人的愛情。

  「簡直是一派胡言!」龍蟻女王的侍女長面沉如水,冷冷地駁斥了飛行員的八卦之心。

  飛行員鬱悶極了:「可大家都這麼說。」

  侍女長看著被她捧在手中的黑色禮盒,它由魔界末日山脈區域產出的特殊金屬製成,堅不可摧。地精工匠為它打造了精美的外型,宮廷魔法師為它附著了大量保護魔法,它的鎖扣上用的是一個流傳於沙丘荒漠地區的咒語——這條由赫里斯瓦托白咖啡作為施法媒介的咒語裡蘊藏著浪漫到不可思議的力量。

  無論相隔多遠的時光與距離,這個由毀滅魔王親手關上的匣子,唯有他的愛人可以打開。

  在魔界,使用了這條咒語的匣子被稱為戀人之匣。

  這也是龍蟻女王命令她必須親手交給齊先生的東西。為了將這個戀人之匣安全送達黃昏之鄉,女王的飛行兵蟻大軍提前一天出發,沿途清掃了遊蕩在航線空中的魔物,又在飛行器列隊中增派了大量的護衛。上一次如此興師動眾、鄭重其事,還是在押送沙丘行宮的時候。

  盒中到底藏著什麼禮物呢?侍女長也不知道,她不想、不敢也不能打開這隻匣子,但她知道誰可以。

  「這裡面確實有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但是與女王陛下並無瓜葛。」侍女長說道。

  「哦……」飛行員一臉不信。

  侍女長沒有解釋,她知道女王陛下在這個故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和這一趟押送任務里的她高度重合。唯一不同的是,龍蟻女王總是興致勃勃,試圖在已經快要滿倉的禮物清單里添加一些她覺得很棒的東西。也唯有這個時候,她會像一個興高采烈的小女孩。

  降落的飛行器打開了貨倉開始卸貨,停機坪樓頂頓時繁忙了起來,訓練有素的護衛們與審判所的工作人員交接著貨物,後勤處的負責人科爾從侍女長那兒拿到了禮物清單,一邊擦著汗一邊絕望地嘟噥著「倉庫里已經放不下了,應該再申請新建幾個倉庫」之類的話。

  捧著盒子的侍女長和他攀談了幾句,強調了一下禮物清單里有幾件東西需要特別的存放環境,這讓科爾擦汗的動作越發頻繁了。

  「應該再建個低溫庫房,陛下最近提起了雪焚高原上的企鵝,說不定未來會有企鵝被送到這裡。」侍女長說道。

  科爾乾笑了兩聲:「女王陛下竟然還喜歡企鵝嗎?」

  侍女長搖了搖頭,她說的陛下可不是指龍蟻女王,可她不能解釋這些。

  「齊先生來了。」一個工作人員對兩人說道。

  侍女長和科爾一起抬起頭,看著在夕陽的脈脈餘暉中走向他們的齊樂人。辦公殿堂的頂層,四周沒有遮擋,落日晚霞宛如泉水一般流瀉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在倒映著晚霞的地面上,他宛如行走在靜水中央。

  齊樂人在飛行器前停下了腳步。

  曾經和他有數面之緣的侍女長沿著早已鋪就好的深紅色地毯朝他走來,充滿蟻城風格的銀絲禮裙拖曳在長毯上,中年的侍女長儀態優雅、步履端莊。她雙手托舉著黑色的禮盒匣,鄭重地捧在胸前,直到來到他的面前。

  周圍搬運貨物的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屏氣凝神地看著。

  「數年不見,您光彩依舊。」侍女長說道,「我奉龍蟻女王之命,須將這份禮物親手交到您的手中。」

  說著,她後退了半步,彎腰獻上禮盒。

  齊樂人雙手接過,並致謝。

  就在他接過禮盒的一瞬間,鎖扣的位置悄無聲息地亮起了微光,一股赫里斯瓦托白咖啡的香味瀰漫了出來。

  他瞭然地笑了:「是那個咒語。」

  侍女長微笑著:「是的,就是那個咒語。」

  兩年前,裝著沙丘行宮的匣子用的就是那個咒語。

  禮盒在他的手中緩緩開啟,匣中是一片流光溢彩的黑色逆紋龍鱗,而在這片鱗片中央,有一塊陳舊的傷疤——那是在昔日黃昏戰役之中,被權力魔王的骨矛刺穿的痕跡。

  惡龍心甘情願地奉上了自己的逆鱗,那是他無言的信任與期盼。

  齊樂人撫摸著鱗片,閉上了眼睛,在這股熟悉的白咖啡香味中,放任自己去思念。

  他看到了魔界的天空下,某一座未知的行宮矗立在一片廣闊的湖中,這龐大高聳的魔界風格建築年代久遠,也許是某個舊紀元的產物。

  它像是一座湖中堡壘,堡壘上卻種滿了樹木花卉,宛如一座漂浮在湖中的花園。

  這裡似乎剛剛經過一場慘烈的戰役,弧形的穹頂和倒塌的廊柱上飄散著硝煙與粉塵,惡魔的鮮血與屍骸遍地都是,沿途的惡魔士兵正在搬運屍體,清理戰鬥的痕跡,它們有的勉強看得出有近似人形的面貌,有的卻宛如從夢魘里野蠻生長出來的怪物。

  在魔界,越是弱小低等的惡魔種族,在外形上就越是富有想像力和創造力,若是生長在人間界的孩子見到它們,未來無數個深夜噩夢中必定少不了它們的身影。但是現在,它們臣服於恐怖強大的毀滅本源之下,乖順得宛如主的羊群。

  在這一片清掃戰場的忙碌景象中,惡魔士兵們手腳並用——有的還用上了嘴和觸手——飛快地將屍體清理乾淨。方法並不重要,拖走可以,吃掉也行,只要讓這座剛剛經歷了戰火的行宮保持整潔乾淨,毀滅魔王並不在意它們對同類的所作所為。

  從湖中緩緩爬上長廊的水怪宛如一片纏繞在一起的水草,它貪婪地張開了身上無數的口器,一群形如甲蟲的惡魔圍了上來,將成堆的屍體投入它的口中。這仍然不能讓貪婪的水怪滿足,它的觸手在遍地的塵埃與污血中遊走著,搜刮著殘肢斷骸,偶爾還會偷偷摸摸地將幾隻落單的士兵也一起拽入水中,幾朵不太顯眼的水花之後,打掃戰場的士兵又少了幾隻。

  沒人在意這種事情,在魔界,這顯然是合理的「戰損」。

  突然間,趴在長廊上的水怪感覺到了什麼,憊懶的動作忽然敏捷了起來,它像是一條滑不溜秋的魚,迅速從長廊的石板地面滑向了旁邊的湖水,瞬間消失在了投送屍體的士兵們的眼前,如此龐大的體型,跳水的動作卻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濺起來。

  惡魔士兵們愣住了,甲蟲們的觸鬚在空氣中飛快抖動,交換著這種無聲的語言。

  它們迅速達成了共識,轉眼消失在了這條寬敞的風雨連廊中,有的躲到了垮塌的廊柱堆後,有的藏身在了灌木叢中,還有的在慌不擇路中跳進了湖裡,而這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的——水面抖動了幾下,一串氣泡浮出了水面,之後就再無動靜。

  一片死寂中,長廊盡頭行宮大殿的大門緩緩開啟,一個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現在了那裡。

  年輕的毀滅魔王剛剛征服了這座叛逆的城邦,惡魔領主帶著親眷親信和最後的守衛躲入了這座名叫空中花園的行宮中,一邊憑藉著高高的城牆做著最後的抵抗,一邊獻祭奴隸以取悅權力魔王,祈禱著理想國的庇護。

  也許是壘得比城牆還高的奴隸頭顱取悅了權力魔王,理想國的聖光接引著這位惡魔領主升入理想國的領域,卻被趕到現場的毀滅魔王砍掉了頭。

  最後,領主的頭如願以償地升入了理想國,軀體卻永遠留在了行宮中,和奴隸們的無頭屍體丟在一起焚燒,拖曳屍體的惡魔士兵們還貪婪地扒光了他身上華美尊貴的服飾,讓這位領主無頭的遺容十分不體面。

  魔王的部屬們不禁對這副黑色幽默的場景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並口誦《教典》,以神之名祝福他在烈火中獲得永恆的寧靜,真是惡毒至極的詛咒。

  至於毀滅魔王,他還沒有卸去戰甲,手中的利劍也不曾放下,朝著行宮頂部走去的他步履沉穩,身後染血的披風隨著他的腳步微微飄起,浸透了惡魔血液的布料在風中滴落一串污穢的血跡。

  沿途斷壁殘垣空無一人,茂密的植被在戰火中損毀了大半,讓空中花園不復傳說中那般美麗。他在死亡帶來的寂靜中穿過環形的風雨連廊,沿著高得不可思議的長階,走向堡壘的最高處。

  長階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空中花園最高處沒有被戰火波及,依舊繁花似錦、綠草如茵,中央的石質的亭廊中,擺放著一架白色的鋼琴,似乎在等待誰的彈奏。

  站在這裡,不但能俯瞰這座著名的天空花園,還能看到遠方終年積雪的雪焚高原,北疆最後的城邦默冬嶺城已經不遠了,這片波瀾壯闊的魔界風光,如今盡屬於這位年輕的魔王。

  魔王放下了曾經屬於他母親的聖劍,他的手掌上纏繞著用於隔絕神聖力量的繃帶,可是繃帶已經不堪重負,強大的毀滅之力與劍中的守護之力發生了強烈的衝突,表面被侵蝕出了裂洞,他的掌心因此正在流血。

  他似乎沒有發現自己受傷,因為他根本沒有看一眼,但是解開披風時偷偷擦去手心血跡的動作卻暴露了他在掩飾傷口——為一個萬里之外也許正在思念他的人。

  他坐了下來,猩紅的眼睛裡還有殺戮過後的迷茫,但是他很安靜。

  就算是在瘋狂的邊緣,他也總是很安靜,從未歇斯底里。也許是因為,在他搖搖欲墜的心靈深處,仍然有人在為他點亮燈火。

  他開始彈琴,音樂聲無法被白咖啡的香味帶去遙遠的黃昏之鄉,但是思念可以。

  隨著鋼琴的音樂聲,毀滅魔王的領域正在緩慢吞噬著這座天空花園,那個領域中的時間已經是傍晚,於是夕陽開始逼近,讓這裡的正午逐漸被拖入黃昏之中。這一幕超越了現實的畫面是如此震撼,又是如此悲壯,它代表著毀滅魔王所掌控的領域世界再度擴張,也代表著他距離瘋狂與毀滅又近了一步。

  一隻拖著長長翎尾的黑色大鳥從黃昏沖了出來,游弋於雲層中的天空水母慌亂地乘風逃散了,黑鳥沒有去捕食這些在進行光合作用的水母,而是圍繞著美輪美奐的空中花園盤旋,犀利的鷹眼掃視著滿園蔥翠,仿佛在尋找什麼。

  最後它找到了,那是一朵白色的玫瑰花,它將這朵花安放在了鋼琴上。

  年輕的魔王停止了彈奏,他拿起了玫瑰花,放在唇邊輕輕一吻,然後抬起頭。

  湛藍的天幕讓他深紅色的眼睛裡逐漸倒映出天空的顏色。

  在逐漸逼近的黃昏里,他瞳孔中血腥的紅色褪去,那依舊是一雙藍寶石一樣美麗的眼睛。

  【緘默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