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諾亞方舟(四十一)

  齊樂人遇見了麻煩,很大的麻煩。

  在那一堂成功的生理科普課之後,寧舟突然躲著他走了,連宿舍都不回的那種!

  當齊樂人在宿舍床頭看到寧舟的留信後,人都傻了。

  【即日起,我將暫停在教會學校的課程,前往隱修會見習,以期通過冬日受洗的考驗。如果主誕日那一天你仍然在永無鄉,誠邀你前來觀禮——寧舟】

  齊樂人血壓升高了,怒而把信紙捏成一團,深呼吸,吸氣,呼氣,如是三次後,他又默默把信紙展平。

  好氣哦,再看一遍!

  更氣了!

  隱修會、主誕日、冬日受洗。要是剛進入噩夢世界的那會兒,齊樂人壓根就不懂這些。但是在這個世界度過了「精彩紛呈」的三年之後,他對教廷的那一套東西已經很有研究了。

  隱修會是教廷內部的一個學派,因為出過數任教皇和數目驚人的樞機主教而聞名。他們似乎有獨到的修行辦法,信奉苦修與磨礪,雖然黃昏之鄉與永無鄉是戰略上的合作夥伴,但是齊樂人也不清楚隱修會的內情。

  至於主誕日的日期,齊樂人印象深刻——因為主誕日和黃昏之鄉的建立日是同一天。也就是說,是寧舟的生日當天。這個巧合,冥冥之中仿佛有種天意。

  關於冬日受洗,齊樂人曾經看過記載教廷民俗的書籍,裡面提到在主誕日的那一天,民眾們會鑿開冰河,浸入冰水受洗,以示自己虔誠的信仰之心。但那是聖城年代的事情了,聖城地理位置優越,氣候相對溫暖,可這裡是永無鄉,極地永無鄉!

  在這種極夜的凜冬,讓人跳進冰河受洗,這搞不好會出人命的。

  垃圾隱修會,這是虐待青少年!

  齊樂人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在房間裡跺腳,恨不得拎著寧舟的耳朵把人揪回來。

  可是回想起在瑪利亞的聖靈前流淚懺悔的寧舟,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寧舟必須走的路。

  在沒有他的過去里,寧舟也是這樣,不,甚至比現在更慘痛。他是在失去了老師和同學之後,滿懷著愧疚與自責,開始了隱修會的苦修之旅。

  這段經歷將寧舟塑造成了他們相遇時的那個他。

  「哎……」齊樂人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寧舟進入隱修會是一段不可或缺的經歷,他認了。但是寧舟招呼都不打一個,留一封信「離家出走」的行為是絕對不可取的!

  想起多年後,寧舟這一點也沒改好,剛結完婚就把他關在結界裡,離家出走到魔界去了。

  新仇加舊恨,齊樂人的血壓又上來了。

  他這就要上門踢館,把這個熊孩子揪出來教訓一頓,從娃娃抓起,現在就改正!

  一小時後,蘭斯一臉懵逼地被齊樂人堵在了家裡。

  「這幾天老師給我們放假了,我沒有曠課啊。」蘭斯還以為自己是翹課被抓,戰戰兢兢地問齊樂人怎麼回事。

  「你曠課我可管不著。你消息比較靈通,跟你打聽個事。你知道隱修會的情況嗎?」齊樂人問道。

  蘭斯撓了撓頭,慚愧道:「隱修會?啊,這……我家的親戚沒有一個通過隱修會的考核。對不起,我們全家都比較廢。不,不能怪我們。隱修會在教廷的各個學派里是最嚴苛的,光是那個冬日受洗,我們就通不過啊!」

  齊樂人問道:「冬日受洗怎麼了?我記得好像是主誕日這天,跳進冰河裡浸禮?」

  蘭斯的眼神死了:「如果只是浸禮,我至於慫成這樣嗎?」

  齊樂人急了:「說清楚點,到底怎麼回事?」

  蘭斯於是給齊樂人介紹起了隱修會的冬日受洗流程:「受洗前一夜,參與者會被送入隱修會製造的秘境中,據說非常恐怖,我叔叔在幻境中徒手爬上刀山,只要你的內心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與恐懼,就會失敗。」

  「通過秘境之後,所有人都筋疲力盡,但是真正的考驗從那一刻才開始。隱修會的門徒們鑿開了一條長達數百米的冰河,受洗者需要在如今這個極夜的極寒氣溫中,憑藉自己的體魄游到終點。上岸的那一刻,你才真正完成了冬日受洗。」

  「反正我是沒有勇氣在這個季節跳下冰河的,肯定也沒有這個體力游完全程再爬上來——我一定爬不上來!我沒有那樣的意志力與信念,我沒辦法成為那樣的勇者。所以我絕不考慮去隱修會。怎麼了,你想去隱修會?」

  齊樂人越聽臉色越黑,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是我,是寧舟要去。」

  蘭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他拍了拍齊樂人的肩膀:「這是註定的事。」

  齊樂人皺著眉看著他。

  「從小到大,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是『主對你另有安排』。我以前不太信,主對我顯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唯一一次我感覺到命運的安排,是在玫瑰教堂里的時候——那時候我真的覺得,主對我的安排是讓我死在那裡。但是你來救我們了,我想,也許得救才是主真正的安排。」蘭斯感慨地說道,「但是,主對寧舟一定另有安排。你看,寧舟生在主誕日,是聖修女的兒子,離奇地對神術沒有天賦,卻又在劍術等方面上卓有天賦。主一定偏愛他,所以考驗他,所有的考驗都是為了讓他成全完備,毫無欠缺。主一定為他安排好了所有。」

  齊樂人面色肅然:「我討厭這種安排。」

  蘭斯哈哈一笑:「但這是主的意志。主為他安排好了所有,他只要順從主的意志就一定可以得救。」

  是嗎?齊樂人不這樣認為。他不是命運的順從者,他是一個反抗者,他因為反抗才活到了今天。

  十五歲的寧舟或許是,但是在不算久遠的未來,他也成為了一個反抗者。

  因為一段悖逆的戀情,他在教廷的意志與自我的意志之間,選擇了遵循自己的意志——我也許有罪,但我無法悔改,因為愛是自然的,我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又從眾人心目中的寧舟,做回了自己,一個全新的自己。

  他帶著教廷教會他的一切,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他仍然在為了這個世界而戰鬥,他甚至仍然篤信他的信仰,遵守教規,即便他已經不再屬於教廷。

  「我大概永遠學不來做一隻溫馴的羔羊。」臨走前,齊樂人對蘭斯說道。

  蘭斯笑了:「我發現了。你這傢伙,其實一點都不虔誠。」

  齊樂人也笑。

  「但我會為你保守這個秘密,因為我們是朋友。我相信你能克制住惡魔的那一面,秉持著詩節正義之心,站在光明的這一邊。」蘭斯說道。

  ………………

  齊樂人站在隱修會的大門口,是特蕾莎老師告訴他的地點。

  和齊樂人想像中的修道院造型不同,隱修會竟然是一片雪白的山谷,冰冷而鋒利,山崖仿佛被人從中間劈開,露出「一線天」的縫隙。

  縫隙中,是一道狹長的道路,通往山谷深處的隱修會。

  齊樂人走進了山谷中,山谷盡頭是一個洞穴,裡面點著蠟燭,這個溶洞一般的洞窟里,石階是從天然的石頭上雕琢出來的,越往下走,台階就越是粗糙。

  到達洞穴深處後,齊樂人看到了一條狹長的甬道,甬道的兩旁是涓涓的地下暗流,無數蠟燭漂浮在流水上,宛如星辰浮海,點亮了無盡的黑暗。

  齊樂人的心跳驟然加速了:這個熟悉的場景,他曾經見過!

  他快步走向甬道盡頭,那是一扇十幾米高的鐵門,裡面仿佛封印著什麼龐然大物。複雜的浮雕和無法辨認的魔法銘文都和他曾經見過的一模一樣。

  黑暗通道、流水與蠟燭、鐵門與銘文……這是在「緘默校園」的副本中,他曾經在夢中見到寧舟的場景。

  那是寧舟本體所在的地方!

  為了阻止被詛咒的毀滅本源吞噬他的理智,他啟用了「血之祭祀」的秘儀,將自己的本體流放到了時空的縫隙中延緩侵蝕……時空的縫隙?但這裡不是隱修會嗎?

  這個一模一樣的環境,是巧合,還是……

  齊樂人不敢再想下去,他快步上前,用力推開了這扇巨大的鐵門。

  鐵門緩緩開啟,門縫中亮起了光,裡面是一片巨大的建築的內部,像是一座塔的底層。齊樂人抬頭望去,果然上面一層層的是環繞在內側的階梯,一直通向上方。

  沒有出現想像中的畫面,齊樂人的心情複雜,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慶幸。有一瞬間,他還以為推開門就會見到寧舟呢。

  所以,這個隱修會到底是怎麼回事?齊樂人懷著滿腹疑惑,走入了塔內,想要找個人問一問情況。

  隱修會內一片死寂,仿佛這裡根本沒有人。但是周圍一切都整潔乾淨,他腳下的地面是白色大理石的,看得出來每天都有人細心打掃,連一根頭髮絲都看不到。

  越是往上走,齊樂人就越是放輕了呼吸,好像在塔樓的頂端沉睡著神明,而他不敢驚醒祂。

  齊樂人的腳步也放輕了,走到最後幾層,他甚至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進入了潛行的狀態中。

  強烈的直覺和危機感讓他神經緊繃。

  塔頂,眼前豁然開朗。

  齊樂人震撼地看向前方——湛藍的天空中浮雲片片,如山如海,在雲幕與霧氣之中,赫然是一條龐大到讓人無法看清全貌的金魚,祂沉睡在天幕中,傷痕累累,卻仿佛與世界的規則融為一體。祂就是世界意志的化身!

  隨著祂的呼吸起伏,一個個色彩斑斕的泡泡出現在天空中,朝著更高的天空飛去,不斷有泡泡破裂,又有新的泡泡誕生。

  夢幻的泡泡海中,倒影著無數個繽紛世界,每一個小小的世界裡是永無止盡的生死考驗。

  這一刻,齊樂人的腦中驟然明白了什麼:每一個副本任務,不過是這位「世界意志」取材了無數世界觀與規則,吹出的一個泡泡。祂像是一台沒有算力上限的計算機,不斷生成數據,塑造新的泡泡。

  世界在擴張,永無止盡地擴張。

  現在的他,不就是被困在一個金魚的泡泡中嗎?

  雖然這個泡泡有些特別,先知在這裡摻了一腳……

  先知到底有什麼打算?齊樂人覺得這裡大有深意。

  「齊樂人,你怎麼在這裡?」身後傳來了寧舟驚訝的聲音。

  齊樂人驀然回過頭,渾身上下都在因為目睹到那一幕恐怖的神跡而顫慄。

  十五歲的寧舟訝異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輕聲問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是怎麼了?」

  「沒事。」齊樂人再次回過頭,那夢幻卻恐怖的一幕早已消失。

  眼前只有登高遠眺永無鄉的景色,冰冷的極夜中茫茫無際的冰原。

  這是在暗示他什麼?

  不知何處飄來了一隻泡泡,仿佛有人在這裡吹了肥皂泡,這隻泡泡輕飄飄地經過寧舟的眼前,引來了寧舟困惑的皺眉。

  齊樂人抬起手,張開五指想要捏碎泡泡,手指卻穿過了外膜。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嵌入了泡泡中,卻沒有使它破碎。五彩斑斕的圖景一閃而過,變成一片亂糟糟的畫面。

  又一陣風吹來,泡泡被風擠壓成了扭曲的形狀,仿佛外力的干涉讓它不堪重負。

  最終,它在寒風中破碎了。

  齊樂人看著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