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諾亞方舟(三十八)

  這就是寧舟的遺憾嗎?

  回教廷的路上,齊樂人從寧舟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冰天雪地中,他的背後都是冷汗。

  他不敢想像,假如那一刻他沒有選擇去小鎮看看,而是直接回了永無鄉,教堂里的那群師生會怎麼樣呢?

  等一等,原本的歷史中沒有他的存在,這場悲劇真的不可挽回地發生了。

  齊樂人像是吞下了一塊冰,冷得他胃痙攣,他看著寧舟劫後餘生的神情,心中的難過無法言喻。

  這就是十五歲的寧舟的人生嗎?

  他好像明白為什麼多年後,他第一次見到寧舟時他會如此成熟穩重,與十三歲時的他判若兩人。

  二十一歲的寧舟,已經不再為自己而活。

  但是,這樣的遺憾真的可以被彌補嗎?齊樂人不禁懷疑,哪怕他救下了他的老師和同學,但是真正的歷史中他們還是死去了啊!

  歷史已經無法改變,寧舟註定要背負著這份沉重的自責與歉疚活著,除非……

  剎那間,齊樂人想到了不久前那個從封印中脫身的寧舟,他失去了記憶,不記得過去,只認得他、信賴他,而現在,他正在為寧舟創造新的記憶……

  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某種關係?

  否則為什麼這個副本的機制會如此古怪,每個周目攻略失敗,都會進入到寧舟的記憶中獲取重啟的機會?

  如果瘋了的寧舟能夠獲得一段幸福的記憶,他的情況能穩定一些嗎?

  在混沌的瘋狂中,突然亮起了幸福的回憶。有一個人出現在了他不幸的十三歲里,那個人不能改變他人生中最根源的痛苦——天賦——卻努力為他創造一段更溫柔的過去。

  他現在就像一個蹩腳的醫生,在努力醫治一個快要崩潰的精神病人,用盡了各種手段,甚至是善意的謊言,他想要寧舟放過他自己。

  寧舟會好一點嗎?哪怕只是一點點呢?

  齊樂人沉思著,他決定等三周目開啟之後再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安撫寧舟。

  十五歲的寧舟還沉浸在不久前驚心動魄的災劫中,他對齊樂人懺悔:「我不該喝酒。這幾年,我一直在違反戒律,所以才會釀成今天的災禍,這是主對我的懲罰。」

  齊樂人皺了皺眉,他忍不住為寧舟辯解:「假如不是你誤打誤撞發現了酒館裡偽裝成鎮民的惡魔,這起事件的後果更難以預料。早一點揭穿潛伏在鎮子裡的惡魔,其他還沒有被害的鎮民就可以活下來,教廷也不會因為惡魔的偷襲而釀成災禍。」

  寧舟自責道:「可就算沒有我,你也已經截獲了情報。我的發現無關緊要,反而連累了老師和同學們。」

  齊樂人噎住了。他沒法對寧舟解釋,在原本的歷史中沒有齊樂人這個人的存在,當然也不會有他提前截獲情報的事情。

  寧舟的無心之失,促成了一場悲劇,但是這個無心之失,事實上救了更多人。

  這樣的過失,是一種過錯嗎?

  對寧舟而言,這永遠是。

  無論他拯救了多少人,這永遠無法抵消有人因他而死的罪責。這不是教廷的戒律,世俗的法則,而是他內心的道德準則。

  「如果你很內疚,那就悔改吧。把你藏著的酒交給我,以後……至少在你成年之前,不要再喝了,好不好?」齊樂人問道。

  「好。」寧舟沒有絲毫的猶豫,「另外,我也想對教皇冕下坦白這件事。」

  齊樂人笑了:「他既然是你的監護人,你對他坦白也是應該的。」

  做好了決定,寧舟鬆了口氣,兩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那塊石頭被撬開了,他終於可以自在地呼吸。

  他們走在回程的路上,長長的軍團隊伍穿過廣闊的雪松林,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隊伍的最後。

  一切都是寂靜的,恰如極北之地的空氣。極夜時分,這裡的白晝很短,黑夜卻很漫長,此時太陽環繞在地平線附近,照亮了他們回去的路。但是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想變強。」寧舟突然說道。

  齊樂人並不驚訝,他笑眯眯地說道:「你當然會變強的。」

  「和你一樣強。」寧舟又說。

  齊樂人笑得更甜了:「還不夠,你的目標要更高更遠。把超過我定為第一個小目標吧,你可以做到的。」

  寧舟呆愣地看著他,他一時間難以想像。

  玫瑰教堂外滿地無頭惡魔的屍體給他留下了震撼的印象,齊樂人的實力已經到達了如今的他無法想像的境界,他依稀記得教皇冕下提起過,他在兩界邊境的戰役中晉升了半領域級。

  如果不是他身上有惡魔的血統,現在已經可以擔任某個教區樞機主教的職位了吧。

  寧舟不禁為齊樂人感到不平。可是齊樂人卻從來沒有抱怨過。

  他悄悄地打量著兩年未見的摯友,殊不知齊樂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兩年不見,他們都長大了。

  教廷有實無名的聖子繼承了父母的好樣貌,即將迎來十六歲生日的他比兩年前長開了,也長高了,少年的英氣讓他原本雌雄莫辯的臉龐有了稜角,不會再有人錯認他的性別。

  混血魅魔少年出落得風華美貌,舉手投足間魅力十足,讓人情不自禁地將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

  混血魅魔少年對他眨了眨眼,寧舟飛快地扭過頭,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躲開他的視線。

  「回過頭來,看我看我。」齊樂人不滿地說道。

  寧舟這才回過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齊樂人拉住了他的雙手,面對他站立,微微抬起頭。他凝視著寧舟湛藍的眼睛,鄭重地對他說道:「低頭。」

  寧舟不解,卻聽話地低下了頭。

  「我知道你很愧疚,很自責,但這不是你的錯。這個世界上的不幸與痛苦是無窮無盡的,不要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咎到自己身上。你想改變,很好,你想救更多人,很好,但是請你永遠記住……」

  齊樂人踮起腳,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吻,他說:

  「你要永遠愛自己,就像我永遠愛你。」

  落在額頭上的吻激活了少年人的心跳,他仿佛被神諭赦免,被仁慈寬恕。

  可他情不自禁地犯下了新的罪。

  他怦然心動。

  ………………

  「我懺悔,懺悔自己的怠惰、逃避與酗酒……」

  巍峨莊嚴的教堂中,寧舟對教皇懺悔。

  他無法說出口的,是深埋在心底的另一個罪。

  他只能隱秘地懺悔:我愛上了一個不應該的人。

  教皇冕下的權杖抵在了他胸前的掛墜上,母親遺物中神聖而澎湃的力量湧現,與之一同出現的,是他母親的聖靈。

  擁有守護本源的瑪利亞,身為領域級的強者,死亡湮滅了她的軀體,卻沒有帶走她的靈。她意志的一部分融入了守護的本源中,永遠地與世界同在。

  而她附著於項鍊上的那一縷意識,將她短暫地從時間長河中帶回,出現在寧舟的面前。

  十五歲的寧舟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可是手指卻穿過了虛幻的影子,他恍然從思念的迷夢中驚醒,淚如雨下。

  瑪利亞在虛空中擁抱著她的孩子,遙遙地對站在遠處的齊樂人點了點頭。

  「好孩子,你也過來。」她輕聲說道,聲音空靈如夢。

  齊樂人走上前來,只聽瑪利亞繼續說道:「把你的手給我。」

  齊樂人不明所以地伸出手,瑪利亞又看向寧舟:「握住他的手。」

  寧舟心頭一凜,有一種內心被看破的惶恐,他不敢想像身後的教皇此時的心情,只覺得耳邊有隆隆的聲音,驚雷一般地響起,那是他的心跳聲。

  兩個少年的手交握在了一起,然後是瑪利亞的手。她的手虛虛地攏在他們的手上,溫柔慈憫的目光注視著兩人,她說道:「寧舟,齊樂人,你們要永遠做彼此的依靠。」

  齊樂人率先笑了起來:「當然!」

  寧舟的神情複雜,母親知道他內心的惶恐與不安嗎?不,她一定不知道。因為橫亘在他心頭的,是一個禁忌的秘密。

  齊樂人知道嗎?他當然也不知道。他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真摯而坦誠,他怎麼可能想到「摯友」的心中已經生出了褻瀆的妄念。

  他在心中默念著教典中的一段話:不可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這本是可憎惡的;人若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惡的事,總要將他們治死,罪要歸於他們身上。若是一味地順從逆性的情慾,就會受永火的刑罰。

  可是他的腦中卻不由地想起玫瑰教堂的大門打開,齊樂人笑著撲到他懷裡的那一刻。他恍然覺得,即便是永火的刑法,他也甘之如飴。

  不,這是錯誤的。

  寧舟垂下了濕潤的眼帘,再抬起時已經是一片陰霾的藍。

  他的視線穿過了母親的靈,看向她身後巍峨聳立的十字架,也看向十字架的腳下,似幻似真的屍體,浩浩如海,累累如山。更遠更虛無的地方,他仿佛看見無數人並肩站立,沉默而期盼地看著他。

  【請你救贖我。】

  他們期盼的,是一個正直、勇毅、堅韌、虔誠的寧舟,而不是一個對摯友心生悖德罪念的寧舟。

  「我永遠是齊樂人的依靠,也是所有人的依靠。」於是,他這樣回答。

  十五歲的少年無聲地藏好了他的秘密,也許是一輩子的秘密。

  瑪利亞的聖靈消散了,他們的手卻仍然緊握在一起。教皇看著寧舟,又看向齊樂人,心中陡然有一種預感,轉瞬就消失在了他的腦海中。

  這是一隻混血的魅魔,他們不應該太靠近。但是瑪利亞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寧舟也是混血的關係?假使有一天,寧舟走上了和他的父親一樣的道路,或許只有這個虔誠的孩子可以指引他回頭。

  想到這裡,教皇語重心長地對兩人說道:「寧舟,雖然你的母親不在你的身邊,你沒有親人的陪伴。但是教廷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特別是齊樂人。」

  突然被點名的齊樂人:?

  「你要像對待兄弟一樣對待他。齊樂人,你也是,你也要像對待親生的兄弟一樣對待寧舟,因為你們以教廷為母,受洗而信奉主,你們在主的面前成為了一家人。所以就像瑪利亞說的,你們要永遠做彼此的依靠。」

  寧舟握著齊樂人的手緊了緊:「是。」

  齊樂人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欲言又止的表情:「哦。」

  教皇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決心。寧舟,你想去前線的申請我不會批覆,現在的你還太年輕了。你有變強的決心,我是支持的,但是這註定是一條不好走的道路。」

  寧舟:「我明白。請您指引我。」

  教皇:「那就苦修吧。用教廷隱修會門徒的試煉辦法。他們都是強大、堅定、篤信的修士。是苦行與試煉,鍛造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擁有了強大的力量與堅定的意志,即使赤著腳從燃燒的荊棘中踏過,他們的信仰之心也不會動搖。你願意嘗試嗎?」

  十五歲的寧舟從握著他的手的人身上汲取著勇氣,那是痛苦與罪惡的甜蜜。

  他說:「我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教皇:祝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弟。

  齊樂人:達咩!

  寧舟還是會去隱修會的,升級路線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