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諾亞方舟(七)

  第二天的夜晚,齊樂人帶著迦勒前往下城區。

  夜幕深深,貧民窟區域一片衰敗的景象,空氣里瀰漫著令人不安的氣味,像是垃圾在腐爛,又像是聞不到的瘟疫在四散蔓延。

  迦勒在齊樂人身邊轉來轉去,每隔幾秒都要張望一番,念叨著「怎麼還不來」。

  齊樂人倒是早有預感,黛茜未必會來。

  如果她願意見迦勒,那天就不會跳海脫身。

  關於黛茜是怎麼學會游泳的,他還專門問過迦勒,迦勒說在他變成人類與黛茜結識之後,他教過黛茜游泳,後來她就游得不錯了。

  但齊樂人還有疑問,就算黛茜學會了游泳,那也不可能勝過從小在水中生活的迦勒,她是怎麼擺脫了迦勒的搜索,偷偷回到諾亞方舟上呢?

  「這裡到處都是瘟疫的味道。」迦勒小聲說道。

  「瘟疫也有味道?」齊樂人問他。

  迦勒扯下了臉上的口罩,用力吸了吸鼻子:「我聞過這種味道……從迦南大陸來的遺民攜帶著瘟疫,感染了千河流域,那時候城裡城外到處都是這種氣味。」

  「把口罩戴回去。」齊樂人提醒道,這口罩是他提供的,雖然他本人是不需要的。他在副本里的這具身體根本沒有心跳和呼吸,當然不可能被瘟疫感染。就算有,他的重生本源可沒有被副本封禁。

  迦勒不情不願地把口罩戴回去了,他現在對臉上的這個怪東西不太信任,畢竟他以前是一條生活在海里的魚。

  「現在諾亞城內的瘟疫很嚴重嗎?」齊樂人問道。

  「還好,主要在下城區蔓延。偶爾有大人物感染,也來得及找醫生治療。」迦勒說著,有些沮喪,「如果有錢的話,總是能治好的……」

  齊樂人不太清楚這個世界的醫療水平,但是黃金工坊明確在出售「不死藥」這種黑科技,可見醫療水平比中世紀強上許多。

  齊樂人看著髒污的街道角落裡,三三兩兩躺在一起的流民,他們身上散發著沉沉的死氣,這死氣可以被金幣耀眼的光芒驅散,輕而易舉。

  但,無人在意。

  住在陰溝里的老鼠死掉了,住在城堡與豪宅里,正為仲夏夜的舞會操心的紳士淑女們,只會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齊樂人總覺得這個故事裡有太多他還沒發現的重要線索,比如這個仲夏夜的舞會,它難道是一個單純的社交舞會嗎?恐怕不見得。

  但是他現在沒空追究這些。對他而言,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寧舟,就連任務里要求的「實現你的三個願望」,都沒被他放在第一位。

  耳邊傳來了腳步聲,齊樂人抬起頭,看向遠處的來人。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他顫巍巍地走向他和迦勒,然後說道:「她讓我帶話給你們:回去吧,她不會來。」

  迦勒大失所望,他不死心:「她不來,我去找她!你帶我去找她!」

  老乞丐搖頭:「她不會見你的,她有自己的使命。」

  「使命……」齊樂人琢磨著這個詞語。

  黛茜,千河流域的這位公主,想做什麼?

  齊樂人從邏輯出發分析了一下可能性,一個亡國公主的使命,要麼是復國,要麼是復仇。但是一位流落到貧民窟賣花的公主,自己還感染了瘟疫,可以說是自身難保,這兩個使命對她而言是不可能達成的。

  這大概是一個支線劇情,齊樂人心想,黛茜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支線NPC,但是系統沒有給出任何指示,他沒必要在這件事上花費有限的時間。

  迦勒和老乞丐爭吵了起來,他情緒激動,不願意接受黛茜拒絕見他的事實。

  「咳咳……」爭吵之際,老乞丐突然面色黑沉,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痙攣著倒在了地上。

  角落裡的流民們發出了不安的嘆息聲,他們紛紛起身,躲到了更遠的地方。

  「他……他……好像不行了。」迦勒驚慌地說道。

  「讓我看看。」齊樂人蹲了下來,檢查了一下老乞丐的狀況,瘟疫早已侵蝕了他的健康,他虛弱不堪,隨時都可能死去。

  老乞丐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衣領,痛苦的表情中是對死亡的恐懼。齊樂人見過這樣的眼神,很多次。在各種各樣的任務里,在還算安定祥和的黃昏之鄉中,在審判所的監獄裡……他總是會見到這樣的眼神,有的是玩家,有的是原住民,還有的只是任務里的NPC。

  沒有人不恐懼死,擁有【SL大法】和重生本源的他也是一樣。

  就當是多開一條支線吧,齊樂人心想。

  他的手覆上了老乞丐的眼睛,重生本源緩緩傾瀉,滋潤著已經枯竭的生命力。迦勒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恍若目睹神跡。

  沒多久,完全恢復健康的老乞丐驚愕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您……您是怎麼做到的?就算是她……就算是黃金工坊的醫師們,也做不到這樣迅速地治好瘟疫。」

  齊樂人拿出了扮演神棍的專業演技,神神秘秘地對他笑了一笑:「這樣的神跡,值得黛茜公主見我一面了嗎?」

  ………………

  最後,獲准去見黛茜的只有齊樂人一人,迦勒被趕回去了。臨走前他千叮嚀萬囑咐,拜託齊樂人說服黛茜見他,這條黑皮小美人魚真是痴心不改。

  在前去見黛茜的路上,齊樂人打聽起了諾亞城內的醫療情況。和他想的差不多,這裡的醫學水平很不均衡,黃金工坊頂尖的醫師們幾乎「包治百病」,貧民能接觸的醫生卻只是一群只會裝神弄鬼的巫醫,還有一些熱衷放血療法的粗野大夫,像屠夫多過醫生。

  「比如臭名昭著的放血屠夫,柯特。他主打免費治療,但是只會截肢和放血,還是當眾表演,每次開刀都會有很多人來圍觀,他靠收門票賺錢。」老乞丐說道。

  齊樂人:「病人能活下來嗎?」

  老乞丐冷笑:「如果死的只是病人,那他的名聲也不會爛成這樣。」

  齊樂人困惑了:「還有誰死了?」

  老乞丐:「有一次他當眾給一個需要切闌尾的病人動手術,他一刀下去,死了三個人。」

  齊樂人:???

  這是什麼神級刀法?就算是他也做不到啊!

  「他下刀時太狠,血噴到了觀眾席,一個圍觀的人當場嚇死了。又因為他開刀切錯了部位,病人做完手術後病死了。柯特手術時還割破了助手的皮膚,助手幾天後感染死了。」老乞丐說道。

  齊樂人:「……」

  他恍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任務里說不定能當神醫。

  「到了。就是這裡了。」老乞丐說道。

  齊樂人看著眼前乾涸的下水道入口,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個下水道的入口是一截平放的管道,口徑足有十幾米,漆黑的通道中傳來腐爛的腥臭味,宛如巨怪張開的嘴。而這張嘴裡,傳來似有若無的悲鳴聲,似是慟哭,又似是嘆息。

  下水道的黑暗之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那是飢餓、絕望、懷疑的眼神。

  他早該想到的,諾亞城早已人滿為患,那麼多感染了瘟疫的流民平日能住到哪裡去呢?只有無人問津的下水道了。

  幾個坐在下水道邊上的流民見到老乞丐帶著一個陌生的紳士過來,不由露出了警惕的神情,老乞丐轉頭對齊樂人說道:「我去找黛茜,你在這裡等她吧。」

  齊樂人點了點頭,目送他走入了「巨怪」的口中。

  夜已深,下水道附近卻很熱鬧,短短的十幾分鐘,齊樂人看到了好幾伙流民抬著已經快不行了的病人進入了下水道,仿佛這裡是殯儀館。

  詭異的是,這群抬著病人的流民們一個個眼含希冀,既不痛苦也不慌張,他們接連安慰著擔架上的病人,輕聲說他一定會得救。

  齊樂人不禁多看了兩眼。

  前方黑暗的下水道入口,隱隱地有了一點火光,搖曳著向他飄來。

  火光越來越近,齊樂人看到身穿黑袍,提著一盞燈的黛茜從哀鴻遍野的下水道中緩緩走出,宛如黑夜中的提燈女神。

  一天不見,她看起來更憔悴了。面巾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露出一雙憔悴的眼睛,還有眼睛旁越發蔓延開來的黑斑。

  齊樂人:「你沒有去治病。」

  黛茜平靜地回道:「我的病治不好。」

  齊樂人看著又一夥抬著病人的流民沖向下水道,為首的流民停下了腳步,快步朝著黛茜走來。黛茜對他做了個停步的手勢,那人便停下了腳步,回到了病人的身邊,抬著擔架的流民們放下了擔架,在下水道入口附近坐了下來。

  他們沒有進去,他們在等黛茜。

  齊樂人一挑眉,他立刻明白了什麼。

  他沒有十成的把握,但是他決定試探一下。

  「你既然能救那些被感染的人,為什麼不能救救你自己?」齊樂人問道。

  黛茜的眼中是看淡了生死的漠然:「我救不了自己。」

  遠處的病人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旁人焦急地喊道:「黛茜大人,他快不行了!」

  黛茜快步走去,擔架上的病人已經奄奄一息,抬著他來的流民們用希冀的眼神看著黛茜,好像她是來拯救他們的神使。

  黛茜俯下了身,從衣袍中抽出了一支鮮花,是純白的玫瑰。

  鮮花被輕輕地點在了病人的嘴唇上,潔白的花瓣頃刻間就被染成了黑色,那恐怖的黑色從花瓣一直蔓延到了花莖上,然後是黛茜的手上……

  黑斑從她的手指,爬向了她的手腕,消失在厚厚的黑袍間。

  快要咽氣的病人恢復了些許活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喃喃著感謝的話語,安然睡去。

  「他會活下來嗎?」流民們關心地問道。

  黛茜痛苦地蹙著眉,她深深地呼吸,許久才回答:「帶他去觀察室吧,如果情況惡化,通知我。」

  流民們抬起擔架上的病患,走入了下水道之中。

  黛茜坐倒在地上,捂著嘴嘔吐了起來,像是要把內臟也吐出來,可是她的胃裡空空如也,她只吐出了黑漆漆的污水。

  齊樂人遞了塊手巾給她,黛茜低聲謝過,擦乾淨了嘴角,她才仔細看了看這塊手巾。

  「這種絲質的手巾,我有很久沒有用過了。」她淡淡地說道。

  這位昔日千河流域的公主,如今穿著粗劣的黑麻布,和流民們住在下水道中,忍受著瘟疫的折磨。曾經錦衣玉食的生活,隨著千河流域的沉沒不復存在。

  「如果你想擁有,你很容易就可以再擁有。」齊樂人說。

  如今城中瘟疫蔓延,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請到黃金工坊的醫師,憑藉她身上這種神奇的能力,她完全可以走出下水道,過上舒適的生活。

  但她選擇留在這裡,這一定有原由。

  黛茜輕笑了一聲,笑聲中充滿了嘲諷。

  齊樂人:「也許,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黛茜看了他一眼:「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幫助,說說你的目的吧。」

  齊樂人來的一路上,已經編好了對付黛茜盤問的台詞。他必須有和黛茜一致的目標、共同的敵人,他們才會有合作的空間,黛茜才會透露出她真正的目的。

  但是他並不能完全確定黛茜的想法,只能一邊試探,一邊修正自己的台詞。

  齊樂人調整了一下語氣,用怨恨的口吻說道:「我是星河眾城的人。如今星河眾城也沉沒了,就在諾亞方舟啟航的這一天。」

  黛茜:「終於輪到星河眾城了嗎?」

  這話引來了齊樂人的警覺。

  齊樂人試探著說道:「果然,你知道不少內幕,是蘇美爾大人告訴你的嗎?」

  千河流域的領域主蘇美爾,最古老的領域主,黛茜是他的後裔。如果蘇美爾欣賞這位後裔,的確有可能會告訴她一些世界的秘密。

  黛茜沒有回答,她悵然地低下了頭,從懷中抽出了一支白玫瑰,撫摸著玫瑰的花瓣。

  齊樂人繼續試探:「如果連神明都會隕落,那麼身為凡人的你又能做什麼呢?」

  黛茜:「凡人的怨恨,也能將神明拖下神壇。」

  齊樂人心念一動,恍然明白了黛茜想做什麼。

  如今僅存的「神明」只剩下兩位,永恆島的主人梅菲斯特,以及遙遠的永無鄉中名叫餘燼的領域主,黛茜現在身在諾亞方舟,也就是說,她的目標是梅菲斯特。

  齊樂人:「但是,梅菲斯特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黛茜直直地看向他:「我當然不能。但是他犯下的罪惡,最終會回報在他的身上!」

  明白了!

  齊樂人終於把一切串聯了起來,永恆島的領域主梅菲斯特,正是各個領域逐漸沉沒的幕後兇手!

  製造戰爭、饑荒、瘟疫與死亡,逐一摧毀各個領域的兇手梅菲斯特,如今就在諾亞方舟上,帶著他的領域駛向最後的淨土。

  而無數因他失去故土的流民們,正在被他犯下的罪惡折磨。

  他們中的一些人,知曉了大陸沉沒的真相,懷著怨恨與仇恨,將矛頭對準了罪魁禍首。

  齊樂人對黛茜伸出了手:「既然我們有共同的目標。那麼,合作吧。」

  還不等黛茜說話,下水道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既然要合作,怎麼能不算上我呢?」

  齊樂人愕然地轉過頭,剛才起就在下水道的陰影中蟄伏著的人終於走了出來,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赫然是那個名叫狐狸的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一場手術死了三個人的事情在歷史上發生過,那個醫生的名字我忘了,總之是醫學還不發達的年代。歐洲早期時候的醫生,路子真的很野:什麼,你病了?把體內的壞血放出來就好了!

  那時候的理髮師經常兼職醫生,業務是放血療法。所以到現在理髮店門口的三色燈還是紅藍白,紅的代表血,白的是紗布,藍色是靜脈。

  十九世紀那會兒,圍觀外科手術也是一個熱門項目,要收門票的。那時候沒有麻醉,醫生動手術病人慘叫,圍觀群眾成百上千,一邊吃瓜一邊看戲,手術結束還會給醫生熱烈鼓掌,相當熱鬧,死亡率也相當感人。

  柯特醫生的線在二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