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冬天的進度條拉了一半不到,薄矜初第二次吹到了梁遠朝家的暖空調,還睡了梁遠朝的床。

  屋外黑夜沉沉,薄矜初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了。

  梁遠朝給她倒了杯溫水,她背還疼,被梁遠朝撐扶著坐起來。

  良久後他開口說:「去醫院。」

  「不用去。」

  她的身體她清楚,賴鵬的拳頭像鐵錘一樣掄過來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的骨頭要被砸斷了。一覺醒來,雖然痛意還在,但沒了那一瞬的魚驚鳥散。

  薄矜初說完,梁遠朝立在床頭,居高臨下的姿態讓她頗感壓迫。

  她剛想解釋其實沒他想像中的那麼嚴重。

  「你以為你是鐵人嗎?自己有幾斤幾兩掂掂清楚,沒本事上趕著湊什麼熱鬧?」梁遠朝語氣很沖,臉拉的比窗外的天還黑。

  她要是不替他擋那一下,被掄的就是他的太陽穴了。

  「我沒有上趕著湊熱鬧。」她眼眶微紅,仰著下巴,緊抿著嘴盯著他。

  他被打是大事,天大的事,不是熱鬧。她是來帶他回家的,所以更不能讓他出事。

  氣氛跌入冰窖,梁遠朝氣的說不出話。

  「梁遠朝,我救了你的。」薄矜初突然道,「作為報酬,我要享受一整晚的空調。」

  她要吹一周都沒問題,但前提是得先去醫院。

  「起來去醫院。」梁遠朝態度強硬。

  薄矜初索性摁滅了天花板的燈,鑽回被子裡,臉偏向一邊,「我想睡覺了。」

  梁遠朝不想再講第三遍,直接伸手拉她。房間昏暗,他憑感覺碰到了一道冰涼的液體,心瞬時一沉。

  「哭了?」

  薄矜初被他的舉動弄的猝不及防,頭往被子裡埋,手背胡亂的抹眼淚。

  梁遠朝去掀被子,沒掀開,她手死死的拽著被子。

  「鬆手。」

  兩人僵持不下,最後他敗下陣來,無奈的嘆息,「裡面悶。」

  細微的抽泣聲在黑夜中放大,梁遠朝眉心擠出一道縫,「不去醫院,先出來。」

  床是梁遠朝的床,被子也是他昨晚剛睡過的被子,他的氣息無孔不入。

  薄矜初唰一下扯開被子,臉上掛著兩行淚珠,從床另一邊下去。

  咚!

  她的膝蓋不小心磕到了床腳,聽聲音就知道撞的不輕。

  梁遠朝來不及開燈趕緊跑過去把人扶起來,忍不住朝她低吼了句,「你亂跑什麼!」

  薄矜初也惱了,用力甩開他的手,「我不要你扶!」

  漆黑中尋到他陰冷的眼,哭著控訴:「我來接你你不高興,我救你你也不高興,我害怕去醫院不想去你還是生氣。

  她吸了口氣,惡狠狠地罵了句,「梁遠朝,你真他媽難伺候。」

  沙發上的外套被拿走,她連鞋帶都沒系。

  十點多,小城最深處仍一片繁鬧,叼著煙打牌的男人,嗑著瓜子搓麻將的婦女,油煙飄散的燒烤攤,還有一群嘰嘰喳喳八卦連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老媽子。

  牌桌上不知誰喊了句,「喲,外邊兒下雪子了。」

  小圓點的雪子粒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其他好似沒有異常,直到有個圍觀群眾把窗打開,幾縷刺骨寒風乘虛而入。

  「快把窗關上,我的錢要吹跑了。」

  *

  十二點半的時候,薄矜初被噩夢驚醒。她夢到梁遠朝把賴鵬狠狠揍了一頓,賴鵬那張醜惡的臉突然對著她笑,那種笑是噁心的,和王仁成的一樣。

  夢境最後王仁成出現了,薄矜初嚇了一跳,突然想起什麼,她借著月光爬起來,從書櫃底層的鐵盒裡翻出一個舊的諾基亞,充上電重新開機。

  臥室沒點燈,黑漆漆的房間蒙著幾層清冷的月光,手機老舊,雖然開機時間長,但功能還健全。

  靜謐無聲的臥室里,諾基亞的按鍵聲一點一點侵蝕薄矜初的神經。那段巷子鬥毆的視頻里,有梁遠朝,有周恆,有傅欽,有賴鵬,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人。

  被揍趴下的是賴鵬,視頻的最末尾,他突然笑了。嚇得薄矜初無端冒出一股煩躁,她把手機砸進鐵盒,扔回書櫃。

  薄矜初一躺下,就有無數個同樣的聲音衝破鼓膜,「我沒從顧綿身上拿到的東西,得找你拿。」

  -

  2008年1月19號,周六,南城落下初雪。

  那年薄矜初17,梁遠朝18。

  當時大家還用QQ,殺馬特的頭像,非主流的暱稱和個性簽名。

  知道下了初雪,紛紛登上QQ,平時沉寂的班級群聊的熱火朝天。於南方孩子而言,一場不足為奇的雪帶來的興奮堪比遇上稀世珍寶。

  雪下了一夜,清晨剛停,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

  薄矜初醒來後拉開窗簾,屋外一片雪白,她自告奮勇出門買東西。

  舒心讓她把圍巾戴上,「記得穿雪地靴出去,手套別忘了戴上。」

  「知道了,媽。」

  按她媽的說法穿,她現在就是一頭熊。

  舒心把兜里的錢塞給她,「買點蘋果,或者買點梨都行,看你自己想吃什麼。」

  「我能買包薯片嗎?」

  舒心翻了個白眼,「你要吃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這不是怕你回頭又教育我嗎?」

  「偶爾吃幾次沒事。」

  「好嘞!」薄矜初難掩激動。

  院子裡的雪已經被她媽踩過了,雪不大,一夜下來也沒沒過鞋面,有的地方被她媽反覆踩的稀爛。

  薄矜初趕緊出門,生怕晚一點路上的雪也被人踩了。

  她沿著圍牆邊走,細窄的腳印規則有律,離開自家的圍牆,過個岔路口即是下一戶人家。

  一場雪給人們放了假期,以往七點行人匆匆的巷口,今天一個老頭老太太也見不著。

  薄矜初剛踏出去,目光自然的先向左瞧,車沒見著,倒是看見個熟悉的身影蹲在她家圍牆根那兒。

  薄矜初被他注視的邁不動腳,她還在置氣,捏著口袋裡的錢走了。

  他沒跟上來,薄矜初更氣,索性加快步子。

  買了一袋蘋果,走出水果攤,超市方向走來一對情侶,雪上留下男女的足跡。相愛的人連腳印都是依偎在一起的。

  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澀的孤獨感,一眼望去周圍人的腳印成雙成對。唯有她的腳印,孤獨染上一點雪的白。

  她突然狂奔,指節被塑膠袋勒紅,與風逆行,刮的臉頰生疼,剛拐進青山巷,梁遠朝靠在巷口的矮牆上。

  薄矜初猛的頓住,耳邊嗡嗡響。

  少年向她走去,看她鼻尖凍的通紅,叮囑道:「天氣冷,多穿點。」

  近距離才發現他眼裡布滿紅血絲,整個人疲態盡顯,一身寒氣,他像是在雪裡趴了一夜,剛爬出來。

  「什麼時候來的。」

  梁遠朝沒回答,伸手去拿她的袋子,被薄矜初甩開,袋口一傾,蘋果掉了一地,嵌在雪裡。

  她生氣的時候很執拗,「什麼時候來的。」

  「早上。」

  薄矜初摘掉手套,用力拽過他的衣領,拉開外套拉鏈,他的腰跟著彎了個角度,她手探進去,冷笑一聲,說:「早上來的身上一點熱氣都沒有?看來除了手,別的地方也有問題。你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厲害嘛,既然這樣,不需要你了,滾吧。」

  一腔氣話說的乾脆,剛蹲下去眼淚不爭氣的滾下來,掉在蘋果蒂上。

  梁遠朝蹲下去幫她一起撿,心情不比她好受,「昨晚來的,一晚上沒睡了。」

  天寒地凍站了一晚上,他就是頭牛也頂不住了,頭抵在薄矜初肩上,像兩個棄嬰窩在牆角。

  「今天是我媽的忌日。」

  多年後薄矜初還記得聽見那句話後心顫的感覺,不是害怕,是心疼。

  他粗糲的短髮那一刻變得不扎手了,她一下又一下安撫著他。

  她貼在他耳邊,輕聲細語道:「你媽媽一定很漂亮吧,不然今年的初雪怎麼會那麼溫柔呢。」

  梁遠朝緊繃的弦因為她的一句話鬆開,嘴角浮起笑意,他好想就這樣靠著她,一輩子靠著。

  後來又下起雪,薄矜初撐著傘蹲在地上,肩膀上的人裹著她的厚圍巾睡著了。

  梁遠朝睡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裡薄矜初一動不動。周圍無人經過,傘頂落了一層白。

  他醒來後看著她空蕩蕩的脖子皺眉,把圍巾摘下來給她戴回去。

  「梁遠朝。」

  「嗯?」

  「打個商量。」

  「好。」

  「還有五天考試了,你幫我總複習,我陪你過年。」

  梁遠朝提起她那一袋蘋果,「你這籌碼,會不會太大了。」

  「有多少人上趕著求梁主席賞一眼,你這碼也不小。」她不板臉的樣子真可愛,像這白雪,忍不住總想嘗一口,看看是什麼味道。

  薄矜初拽著他的衣領把他往下拉的同時自己踮起腳往上湊,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很自然的問:「成交嗎?」

  他緩緩逼近她,薄矜初下意識往後仰,最後碰到牆壁,退無可退,兩人的鼻尖差一點碰到。

  他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男孩子的衣領是不可以隨便拽的?」

  「還...不是...還不是你太高了。」

  他又往前湊,「是嗎?」

  她下意識撇開臉,只聽見他嗤笑一聲。

  他用食指把她發梢那片雪粘下來,「你剛才在想什麼?」

  「......」

  他做出那麼引人遐想的動作,她還能想什麼!

  「以為我要親你?」他說的很小聲,噙著笑意。

  「......」

  薄矜初臉爆紅,瞪他:「閉嘴!」

  梁遠朝不逗她了,「剛才說的,成交。」

  「成交個屁!自己過去吧!我回家了。」她氣呼呼的走了,走到一半又折回來,把傘扔到他身上,「拿去,快滾。」

  梁遠朝單手握拳掩笑。

  她把蘋果放在桌上,舒心從房間出來,「怎麼去了那麼久?」

  「剛在路上遇到個同學,說了會兒話。」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女同學。」

  「住我們附近?」

  「有點距離,水果攤還要過去。」

  舒心隨口問了幾句,接了個電話後開始穿鞋。

  「媽,你要出去?」

  「嗯,她們說缺人,喊我去搓麻將。」

  「那我去同學家了,就剛才遇到的那個,她成績好,我還有點題讓她給我講講。」

  舒心欣慰的點頭,「多向成績好的同學學習,不懂得多問問,也可以向她請教請教學習方法。」

  「知道了。」

  舒心走後五分鐘,薄矜初才收東西出去。

  雪比回來時大,紛紛揚揚的飄落,若是那年有架大疆無人機,江南雪景一覽無餘,條條錯雜的幽深小巷,行人兩三點,緋紅的桃枝杈出圍牆。

  薄矜初跑出去的時候發現梁遠朝沒走,面色訝異,「你怎麼還在。」

  「等你。」

  「我告訴過你我要出來了嗎?」

  「沒有。」

  「那你還等。」

  「你不會丟下我。」他肯定。

  這話是從梁遠朝嘴裡說出來的嗎?薄矜初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幻聽了。

  一場初雪,牽出萬千情絲。

  薄矜初不曾想過,她有一天會徹底征服眾星捧月的梁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