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後幾天裡陸鐵功沒回學校,張冬瓜替他請了十天病假,老師巴不得這種不學習的霸王別回來,立馬批了假。

  同時,梁遠朝也請了三天假。

  除了薄矜初和陸鐵功的跟班,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關於那天,兩個年級之間流傳的版本是:陸鐵功為了薄矜初剃頭從良,偏偏薄矜初只中意梁遠朝。

  事後第三天,薄矜初去周恆那吃飯。那天中午艷陽高照,抬頭看雲層,透著一點灰。來來往往有人撐傘,有人戴帽子。薄矜初挨著牆邊,企圖讓那狹窄的陰影替她遮陽。

  周恆在拉卷閘門。

  「周恆!」薄矜初喊他。

  那人似乎沒聽見,掏出鑰匙準備鎖門。

  「喂!」薄矜初跑過去拍他。

  周恆看清來人,邊鎖門邊說:「我有事,你去別地吃吧。」

  「你有什麼事啊?」每次薄矜初來他都在,「你家......」

  周恆起身:「不是。」

  他準備走了。

  薄矜初知道他急,也沒想拖著他,在他拖車的空檔問:「你知道梁遠朝最近請假了嗎?」

  周恆握著車把的手一緊,「知道。」

  「他怎麼了?」

  薄矜初的猜測是他臉上有傷,怕節外生枝才在家休息幾天。但看周恆的表情...她的猜測估計有誤。

  「他沒事,你早點回學校。」

  周恆跨上車,薄矜初連忙拖住他的後車座。

  周恆的自行車和她的一樣,都是普通老式的自行車,後面還帶了一個座位。不同的是,她車頭和座位之間的連接是彎曲的,而周恆是又高又直的橫杆,估計是鳳凰牌的。

  周恆踩下腳踏板,車沒往前走反而往後退了。

  「喂!你幹嘛?」

  「梁遠朝在學校打架了。」

  周恆兩腳點地,一臉錯愕的看著她,「你說什麼?」

  薄矜初換了種說法,「他打人了,也被打了。」

  「為什麼?」

  梁遠朝不是輕易會打架的人,就算他和別人有衝突非得到動手的地步也都是周恆和傅欽去的。

  周恆說過,他們這個年紀所有的錯誤行為都會上升到父母家教,他和傅欽真出事了,後面還有爸媽在,梁遠朝沒有,他就一個人。

  薄矜初簡單敘述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周恆手背青筋暴起,車把像是要碎在他手心裡,「那人叫什麼名字。」

  「陸鐵功。」

  「他喜歡你?」

  「......」還討論這種問題的嗎?

  薄矜初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和陸鐵功真的不熟,完全不知道那人到底想搞什麼鬼。

  她突然感受到周恆認真起來的可怕程度不亞於梁遠朝。如果她說不是,那要是陸鐵功以後真追她怎麼辦,如果她說是,那好像事情的發展全是因她而起。

  她選擇避而不談,「梁遠朝是不是不允許別人說髒話?」

  「他爸媽不在了。」

  周恆說完的那一刻很後悔,雖然梁父梁母去世連水果攤老闆都知道,但在十三中算是個秘密。

  「什麼不在了?」薄矜初一時沒反應過來。

  周恆想走,薄矜初拽著他。

  「周恆,你什麼意思啊?」她忽然想起上回在梁遠朝家裡砸碎的相框。腦子像被雷劈了,嗡嗡響。

  「這是他的禁區,今天是我多嘴了,該怎麼做你清楚。」

  所以,梁遠朝面前可以說髒話,但不可以帶媽。

  她忽然有些後悔喊住梁遠朝,真應該讓他多揍幾拳,把陸鐵功揍成一個豬頭才對。

  周恆消失在巷口。

  薄矜初沒吃午飯,在灰白的卷閘門前蹲了好久,來來往往的行人發出探尋的目光,她拒不理睬。

  數年後,薄矜初剛入研究所。

  陳伯生在飯桌上談到人老了愈發懼怕離世,總是還想多看幾眼,想看看這個時代的變化是否跟他們年輕時期許的一樣。不知道手下的那些課題究竟能不能做完。

  他還問同桌的學生,你們第一次覺得死亡離自己很近是在什麼時候。

  話題有些沉重,桌上的每一位都是有故事的人,那些一張一合的嘴有很多話要說。

  唯有薄矜初,沉默無言。

  她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的壓迫,就是在周恆家的卷閘門門口。

  十六歲的薄矜初沒參加過一次喪事,十七歲的梁遠朝父母雙亡。

  她以為的梁遠朝是個身後有城,出征無畏的肆意少年。從沒想過少年站在萬丈崖邊。

  那天下午剛好是運動會的頒獎儀式。頒獎儀式在操場舉行,熱火朝天,逃了不少人。

  薄矜初也逃了。

  舒心難得一天從麻將桌上下來的早。

  薄矜初也沒想到舒心四點就回來了。推門而入的時候,兩人心生疑慮。

  「媽...」

  舒心看了眼牆上的圓盤鍾,分針剛好指向12,下午四點整。

  「又那麼早放學了?」

  「嗯...今天下午運動會頒獎,頒完就放了。」

  「奧。」

  「薄矜初。」

  她呼吸凝滯,「嗯?」

  「過來幫忙。」

  唔......萬幸。

  薄矜初扔下書包,跟著進了廚房。舒心把一捆芹菜遞給她,「擇一下,洗乾淨。」

  那個時候后街人家裡的水龍頭流的還是井水,像梁遠朝家才是自來水。

  雙手接過冰涼的井水,薄矜初問:「媽,你今天沒搓麻將嗎?」

  「去了,贏了一點就回來了。」

  「媽,你在燒什麼,好香啊。」

  「我在熬豬油,這兩天菜燒的多,前幾天剛熬了一大碗,昨天又燒完了。今天早上去菜場的時候又買了一點肥肉回來。」

  舒心把肥豬肉切成一小塊,等鍋熱了把肥肉扔進去熬,油鍋里滋滋滋,那種特有的香味令人慾罷不能。

  「喲,熬豬油呢!」門外的迎春嬸用方言大喊了一聲。

  舒心應她,「是咯,迎春嬸今天那麼早下班啦!」

  「是嘞,我去買菜咯,再會!」迎春嬸擰著車鈴挨家挨戶打招呼。

  豬油熬的差不多了,舒心讓薄矜初把豬油倒在罐子裡,豬油渣盛在小碗裡。

  「媽!弄好了!我出去下!」

  舒心在屋後洗東西。

  「你又跑哪去?油盛好了嗎?」

  「好了!」薄矜初一邊喊著回應,一邊往大門跑。

  「煤氣灶關了嗎?」

  「關了!煤氣也關了。」

  薄矜初朝巷口跑去,三步一回頭,時不時低頭看看懷裡的東西,她媽暫時應該還沒發現。

  她跑了一路,哼哧哼哧爬上六樓,敲門沒人開,等了幾分鐘再次敲門,屋裡依然沒動靜。

  梁遠朝可能不在家,薄矜初抱著東西坐在台階上等。

  彼時前街的籃球場,傅欽一行人正在打球,結束後他招呼兩人一起去家裡吃飯。

  周恆扯起衣服下擺抹了把臉上的汗,「我就不去了,中午把店關了得趁他們回來前開開。」

  「那阿遠去吧。」

  「我要回去洗澡。」

  「洗完再過來。」

  「太累了。」說罷,騎上山地車走了。

  傅欽:「誒誒誒!」

  少年的影子越來越小,小到跟遠處橙紅的夕陽那麼大。

  -

  梁遠朝走到樓梯口發現他家門口坐了個人。

  少女側身,一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去逗地上的螞蟻。

  一束夕陽剛好落在女孩身上,將她小小的身影籠住,此幀畫面被定格,安靜又柔和。

  梁遠朝盯著看了片刻,螞蟻從台階上爬下去,薄矜初的視線跟著那個小黑點一起移動,慢慢往下一雙黑色的球鞋映入眼帘。

  薄矜初倏地抬頭。

  「你回來啦!」她驚喜的叫,等了那麼久終於回來了。

  少女眉眼帶笑,生動的不像話。

  梁遠朝眉頭輕皺,越過她走向家門,發現地上還放著袋東西。

  薄矜初從地上起來,忙不迭拿起袋子,從裡面拿出一個玻璃餐盒。

  她打開,豬油的香氣在樓道里瀰漫開來。

  梁遠朝表情更冷。

  「這是我媽今天熬豬油的豬油渣,香吧!別看這東西雖然是熬豬油剩下的,但是它可是寶藏!撒上一點鹽粒,簡直是人間精品!」她低頭對著豬油渣嘀咕。

  梁遠朝看著她腦袋一晃一晃。

  「這是我專門給你帶的,你要不要嘗嘗?」

  梁遠朝剛想拒絕,啟唇之際,一小粒東西塞了進來,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唇,淡淡的鹹味立馬彌散,衝擊著感官。

  「香吧!餐盒裡還有。為了彌補我搶走你的瓜,我把我們家所有的豬油渣都給你帶來了。」

  「還有...」她捏著袋子的手不停攪,「上回...那個...那個相框的事,真的對不起。」

  她緊張的手心冒汗,不敢抬頭看他。

  只見梁遠朝抬起手,她以為他要接過自己手上的袋子,趕緊遞出去。

  迎來的卻是關門聲,一陣風,還有一個字。

  「滾。」

  確實是她有錯在先,她認了。

  她走出單元樓的時候,暴雨霎時傾倒,若不是響了個雷,她還以為樓上的人在往下潑水。

  她試著往外走,腿一伸出去,褲腳濕了大半,黏在腿上難受死了,明明來的時候還是晴天。

  南城好久沒下雨了,她哪會想到出門帶傘,很不幸今天的衣服不帶帽子,只能冒雨回去了。

  梁遠朝正打算去關窗,看見樓下有個瘦削的身影在雨幕之下狂奔。

  豆大的雨點砸在窗玻璃上,清晰可聞,閃電接踵而至。

  那個身影晃了下,慌忙跑到一旁的屋檐下蹲著。

  梁遠朝鎖好窗回到沙發上,嘴裡還有餘留的鹹味。忽然想起幾分鐘前她說的那句「你回來啦」,他聽到的那一瞬間腦袋是空白的。

  少女的聲音像沙漠裡的一抔清泉,喜得絕處逢生。

  他突然起身,從玄關處取出兩把傘。

  開門的時候,那袋東西還在門口,上面多了一張紙條:

  豬油渣是我給你的賠罪禮,雖然有些廉價但是誠意十足。

  梁遠朝,對不起。如果你還是不能原諒我,那我下次來負荊請罪。

  (豬油渣要快點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把東西拎進門後下樓。

  薄矜初蹲久了腿有點麻,站起來跺了跺,再次衝出去。

  暴雨來的又急又猛,梁遠朝撐傘走了沒兩步,褲腳便濕透了,剛到樓下,又見薄矜初再次淹沒在雨中。

  那句等一下卡在喉嚨里,垂下的手中握著一把束好的長柄傘,傘扣突然崩開。

  恰好薄矜初回頭了,她蓋在頭頂的手拿下來,搓了搓被水蒙住視線的眼。

  兩人隔著雨簾互望,像漸行漸遠,又像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