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里半天山的一個懸崖上。
小蘇裹著絨絨斗篷,手縮在袖子裡,看著遠處堆雪人的兩個人。
冬天的風很很冷,糅雜了點空氣里的濕氣,凌厲地如刀子般,割出紅撲撲的臉蛋兒。
遠處
戴萌在凍地里沒尋到胡蘿蔔,卻尋了根山蘿蔔,作為雪人尖長的鼻子。
做完這些,夏極又取了一頂帽子扣在雪人頭上。
萌萌解開紅圍巾,纏在雪人脖子上,然後又取出不知哪兒來的水粉開始給雪人畫腮紅。
夏極笑道:「這是個女雪人嗎?」
萌萌道:「我是女人,自然堆女雪人。」
說著,她又拿出胭脂為雪人染紅唇。
她做的格外認真,
夏極也在一邊幫著修砌。
兩人都是沒有用半點超凡的力量,否則別說堆一個雪人了,就算是匯聚此方之雪,堆出一個如同山峰般大小的雪魔,也不需這麼長時間。
但偏偏彈指就能完成的事,兩人卻親自用雙手在做,不僅如此還樂在其中。
夏極觀雪,堆雪人,便在這無意之間又已收穫了一顆技能珠。
這是他藉助已經煉化的道蘊獲得的。
如何獲得的,他並不清楚,因為這是道蘊本身的規則。
這兩絲道蘊就如兩顆種子,也許夏極能夠用香火或是其他東西澆灌這種子,但種子開出什麼樣的花,結出什麼樣的果,為何會開這般的花結這般果,而不是其他的?他卻是無法真正理解的。
因為,道蘊為物乃是道之所化,雖只是一絲,卻也是奧妙深藏。
可用,卻不可知。
這便仿是古代的鑽木取火,知道鑽了能生火,但卻不知道這是摩擦起熱的緣故,而且也是木頭燃點不同,再深入了解又是能量守恆的緣故,再接著了解,卻又逐漸上推到了不可知的程度了。
此時,他收穫了一門深紅色技能珠:冰河覆世經。
簡而言之便是這經能修出極度深寒的真氣,然後利用這些寒冰真氣封住所有經脈,整個人進入宛如死了的狀態,
在數分鐘或是數個時辰後,這些刻意凍結的真氣會直接打破,經過壓縮後的真氣就如雪崩一般倒灌全身,
不僅可以使得功力提升,
更能夠化氣為冰,令炎炎夏日也可漫天飛雪,冰封大地,若是有足夠的力量,甚至可以一手憑空造出冰河法相,覆壓大地,滾滾東去,奧妙無窮。
這玄功若是放到外面,根本就是世人爭奪的神法。
但對夏極而言,也不過就是堆了個雪人的功夫便領悟到了的。
他知道了。
便消化了。
便忘記了。
這《冰河覆世經》也化作了他諸多法相之一,而諸多法相又成就那蘊藏了兩絲奇異的、似截然不同道蘊的陰陽磨輪。
水漲船高,他的《天憲》所能發揮的力量也隨之變強。
而這,只是他的日常。
也許今日和萌萌道別,所以領悟頗多,才有了深紅色技能珠,然平時也大多都是淺紅色,紅色。
他就是以一種旁人已經無法揣摩,無法理解,甚至每天時時刻刻都是以「尋常人獲得大機緣」的速度在瘋狂地變強。
這變強不是一個境界變強,而是力量。
所謂境界
適用的,不過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九的普通人。
雪人堆得再慢,卻也堆好了。
戴萌看著雪人發呆。
她似要把這一幕銘記於心。
因為,她知道這一幕再也不會有了。
若是她活五百年,那麼便是五百年不會再有。
若是活五萬,五十萬,五百萬,五千萬那麼,便是可能永遠不會有了。
沒有人會陪她這樣地堆雪人。
她抬起頭,伸手推夏極:「老師,你走吧,我留在這裡,而你要離開,那麼自然是我在這裡為你送行。」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取出一顆深黑無光的珠子。
這珠子,非金非木非石非任何材質,有些像是血肉,又有些像是或者的河流。
戴萌把珠子遞給夏極:「送給老師。」
夏極把珠子推了回去,「這是你身上的東西,我不能拿。」
「老師!」
「好了,我走了。」
夏極轉身,走到小蘇面前,拉起小蘇。
他正要離開,身後傳來戴萌的聲音。
「老師,永遠不要輕易地在宗門尋到的籙薄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萌萌,永遠不要忘記為師教給你的善。」
說罷,一抹寒風卷雪龍掠過懸崖。
再看時,那少年與少女模樣的兩人便是向蒼茫的天邊去了。
戴萌站在原地,她身形忽然開始扭曲,變化,雪白的肌膚變得幽黑無光,宛如黑膜深淵。
右手一展,便是化作一柄垂流墨氣的巨型黑膜長弓,骨骼為弓身,黑潭為弓弦。
左手一動,便是成了一隻恐怖的黑膜巨爪,那巨爪的巴掌里,是流淌的寂靜黑潭,是無數縮小了的人面正仰著頭,對著天空沉默地嘶吼著。
她的雙足更是變成了諸多屍骸拼湊成的黑膜長腿。
她身型亦是開始拔高,高到九丈,整個人便如噩夢裡窮極想像也無法夢到的惡鬼,俯瞰著人間。
而周身散發的力量更是超過了人類所知的十三境,而達到了某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只不過,她的臉龐卻維持著人類的樣子,長發飛舞,深邃的眸子一直目送到那已經看不到的少年離去,她才微微地向前欠身。
「再見了,我的老師。」
夏極與小蘇,要去雲洲東邊的大陸——魏洲,尋找鱷山漁村當初救了小蘇的趙老三,以探明小蘇受傷失憶的原因,同時擴大對如今世界的了解。
而如今,大陸與大陸之間,除了一些亡命之徒外,根本沒有往來。
這些年,夏極已經探明了雲洲南部有一處販賣奴隸的大勢力,名為破天門。
名字是霸氣,其實不過是因為雲洲魏洲相隔海洋名為天門海的緣故,所以便是叫破天門了。
這破天門擁有一個秘密的航線,可以相對安全地往來兩邊大陸,當初小蘇也是跟著這奴隸販子的船來到雲洲的。
此時,他帶著小蘇,正是往著這破天門去了。
也許是身上還沾著萌萌的氣息,亦或是夏極本身善業過強的緣故,一路上還是沒有遇到劫妖的攔殺。
入了南方之後,天候越發惡劣。
數日後。
大雪難得地稍稍停了,陽光普照。
夏極默默估算了下,明白已經到了破天門所在的區域了,可破天門這種勢力自是無比隱秘的,當然不可能說在地圖上標明了,你直接過去就可以了。
南北相隔,之前打探消息的情報販子也只是明確了是在這一片區域罷了。
這是一座逼仄、油膩、喧鬧的凡間城市。
城名:南露城。
這裡扒手很多,而陰暗的巷子裡更是滋生黑暗的法外之地。
對應的,這等混亂的地方,卻也有著難以想像的奢華享受。
夏極沒去貧民窟,也沒去最奢華的地方,而是帶著小蘇在一處相對乾淨,安靜的地域尋了個客棧。
老闆問要一間還是兩間廂房時,夏極便是要了一間。
那掌柜瞅著小蘇俏麗可人、卻恍恍惚惚、似如無骨的模樣,便是露出了男人都懂得笑,然後業務熟練地悄悄問夏極需不需要安排一些助興的套餐,只需要三千兩白銀就夠了。
夏極直接回掉了。
老闆倒是愣了下,因為在這個地段兒,甭管你是什麼俠客,修士,只要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著了道,然後在昏昏沉沉里成為別人暖被裡的四腳白羊。
若是武者,便是事後痛哭流涕,也是於事無補。
而如果是修士,這些男女修士通常都有些手段和背景,可這些修士卻不知道南露城背後的勢力和實力,才是通了天的。
在一番折騰後,那些修士也只能無奈地接受現實。
而助興套餐雖然昂貴,但卻也是真材實料,同時囊括了「保護費」。
也就是說,你帶來的女人或是男人,隨便怎麼折騰,只要不弄死,在交過保護費後都會受到庇護。
掌柜的見他不應,便是猜到這可能是初來乍到的新人。
便是喊道:「少年人,你別看這三千兩白銀貴,但這是包了你三十天的餐飲,三十天的安全,算起來可是一點都不貴。」
夏極側身,稍稍釋放了點強大氣息,忽地問道:「你知道破天門在哪裡麼?」
掌柜道:「什麼破天門?」
夏極也沒再問,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是帶著小蘇上了樓。
他才上樓,那掌柜的神色冷了下,思來想去,他只覺得這少年著實不凡,十有八九該是修士里的佼佼者了。
那麼這麼一個人物詢問破天門,自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於是他心底便是瞭然了。
深夜。
他通過秘密途徑把這信息反饋了上去。
第二天早上。
夏極微微推開廂房的窗。
街道少有行人,除了些醉酒未醒也未凍死的流浪漢,在沖洗著地面血跡的人,便是附著陽光的稀疏塵屑般的飛雪了。
雪,在漫天飛著。
小蘇睜開眼,她長發又變得細軟微黃,乾燥分叉,有的甚至纏成了結而鋪散在枕被上。
她側頭,目光里映入窗前的少年。
她猶豫著問:「你昨晚趴在桌上睡得嗎?」
夏極沒回答,坐到床榻邊,看了看她虛弱的臉色,眼中露出擔憂。
看來小蘇的傷並不是可以隨著時間恢復的,反倒是竟隨著時間在惡化。
按理說傷勢都是養養便好了,但這她為何卻是養養就變差了?
原來還沒事的,現在卻已經虛弱不堪了。
而她的傷勢還在加重
夏極也檢查過,小蘇的身體一切正常,恢復力是極其旺盛,沒有受到半點阻礙的。
這究竟又是什麼原因?
小蘇看到他滿臉擔憂的出神模樣,忽地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夏極道:「是。」
他暖暖地抱住了妹妹,輕輕撫著她的長髮。
小蘇輕輕舒了口氣,閉上眼任由眼前的少年抱著。
她好累好累,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腦海里記憶猶如一個世界爆炸了,粉碎出無數的碎片,這些碎片從天而落,好似是泥土,要把她活活埋了。
她感到無法呼吸,但現在卻舒服了些,安心了些。
她也伸手抱住了面前的少年,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夏極看她又要睡去,便是左手輕輕從勾腰往上托去,直到枕住了頭,才把她當做無價的珍寶小心地放了下來。
小蘇呼吸逐漸均勻,她又睡著了。
而此時,廂房門外傳來敲門聲。
「客官,白白粥送來了。」
夏極露出微笑。
他等的人來了。
於是,他打開門。
果然,門外站著拘謹的小二,還有兩個身披血邊黑衣、周身散發著可怕氣息的人。
小二本能地與那兩人保持著距離,雙腿抑制不住地抖著,就如同食草動物隨著兩個可怕的荒莽巨獸。
而在這早晨空曠的客棧過道里,那微微暗淡的光線里,還隱約有著輕微的鼓聲。
細細去聽,卻是從那兩人體內傳來,那是血液從內拍打肌膚的聲音,是凡人需要仰望的境界。
兩人看到夏極的時候,一人冷冷盯著他,如看死人。
另一人則是咧開嘴,露出猙獰且邪惡的笑容,他一邊笑著,還一邊目光往屋裡看,似是想看到什麼「美好」的場景,然後可供他稍後一併的盡興。
夏極從小二手裡取過托盤,接過白粥道了聲謝,然後招招手,示意兩人一同進來。
那兩人臉上露出貓戲老鼠的神色,卻也不急著出手,而是想看看這少年要做什麼。
他們在修士里固然可能不算強,但背後的勢力已經給了他們莫大的信心,讓他們覺得那也成了自己實力的一部分。
夏極放下白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平靜道:「來看。」
兩人被勾起了些好奇,便是發出冷冷地哼笑,卻還是走了過去。
夏極指著此時的天問:「覺得如何?」
一人道:「雪天而已,雪還沒大。」
另一人怪笑道:「道友是何門派的?來尋破天門做什麼?」
夏極問:「天可能變?」
一人隨意抬手,頓時之間,籠罩此方約莫千米的天空飛雪便是凝固住了,好似被一股天地的威壓遮擋了。
這人支撐了片刻,便是收手,深吸一口氣,自得道:「當然可變,道友還是老實交待吧,究竟來此作甚?」
夏極沒回答。
他抬手指向天空,淡淡道:「雪好大。」
旁邊那人見他不答,而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便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雪哪裡大?道友這眼珠子似乎」
但他話還未說完。
天就變了。
忽然之間,數十里大地風雪大作,原本的小雪驟然成了暴雪,狂風捲動,猶如深藏偉力的龍捲橫空,
帶動無窮無盡的白色化作漩渦,在天中旋轉。
兩人感受著這雪中的恐怖威能,已然大腦一片空白。
夏極道:「雪上有人。」
一口四個字吐出,窗外的世界又是變了。
那直如汪洋雪海的天穹上,怒濤翻滾,群龍亂舞,編織成了一個高大無比,坐於雲端,面容模糊的少年人。
而整個南露城都已經陷入了駭然與驚懼之中。
這
這已經完全不是修士的力量了。
而是不知是何等層次。
廂房裡的兩個人意識還沒轉過來,但身體卻已在本能的顫抖了。
他們雖是修士,雖也突破了神通境,或許也達到了業力境,可面對夏極,他們竟被喚醒了「弱小生物面對食物鏈頂端生物」時的恐懼感。
夏極看向兩人,聽著他們牙齒已經在打顫了,便是溫和道:「別怕。」
一聲既出,兩人便是只覺柔風鋪面,身體忽地暖了暖。
只不過,此時窗外那空前煊赫的末日之景,
那聲聲入耳的肆意撞夯之聲,
那高坐雲端,如是雪中神明的存在,
都讓他們難以壓抑心悸之感,
心便是才剛剛暖了一點,就立刻又嚇得如被大手攥緊了,
以至於那心臟的靜脈、動脈、迷走神經等等器官都被凍結了。
兩人身子如動物般,執行著「遇到極大危險便是駭然不動」的本能,僵硬無比地仰望這窗外,面容扭曲,再不復起初的得意、邪惡與猙獰,而呈出壓抑與窒息的痛苦。
夏極輕聲道:「雪停了。」
他吐出這三個字。
一口吹散了這數十里地的風雪。
雲山的神明,也隨著這一口煙消雲散。
天空如同兒戲一般,前一剎那大雪漫天,後一剎那便是雪花頓止,只不過卻還是陰沉沉的。
夏極又道:「太陽出來了。」
五個字,吐破了鐵灰色的蒼雲。
雲後,冬陽忽起。
蒼雲染金。
陽光普照著大地。
而別說南露城了,此時但凡看到此景的人,無論凡人還是修士,都已經跪下了,
跪在這和煦的暖光里,只覺自己如在夢中。
那廂房裡的兩人自然也跪下了,
他們的理智、意志早就在這浩瀚的偉力面前崩塌了,他們血邊黑袍匍匐於廂房的塵埃之中。
夏極視線越過他們,落在中央小圓桌的白米粥上。
冬天冷,粥的熱氣已經散了,他急忙端過米粥,坐到了床榻邊。
小蘇被剛剛的動靜折騰醒了,便是睜了眼問:「怎麼了?」
夏極道:「粥快冷了。」
「哦。」
夏極扶著她起身,然後小口小口地餵她。
小蘇吃著吃著問:「剛剛外面好像很吵,發生什麼事了?」
夏極道:「沒什麼,不過是天氣變化無常,惹人驚訝了。」
「哦。」
小蘇腦子如同漿糊,好糊弄的很,她乖乖地吃完粥,便是躺入被窩,往裡側了側,又進入了夢鄉。
夏極看向那兩人。
那兩人早已匍匐地近乎趴在了地上,絲毫都不敢動。
夏極輕聲道:「我需要一艘船過天門海,去魏洲。」
「似似似」
「明明明明明」
那兩人已駭得無法說話了。
夏極道:「你們的流程需要多久能報上去?三天夠不夠?」
「狗狗」
「不三天,兩天,我們立刻立刻去報。」
夏極道:「走吧。」
兩人如蒙大赦,急忙往外爬去。
爬了一半兒,夏極忽然問:「你上面的人會不會有人覺得我不夠強,又或者覺得我是得了什麼奇遇然後想要搶奪機緣?」
兩人僵住了,上頭的想法他們根本不知道啊。
夏極道:「轉告他們,我不想出手。」
「是」
當晚。
黑暗裡。
破天門。
「今早的天地異景,竟是一個修士造成的?還是言出法隨?這是何等功法?」
「北地有先生,傳道天下,功法名為《天憲》,這《天憲》便是利用神通之力來達成言出法隨的效果,而使用者越是強大,這一門功法能發揮的便是越多。
鬼影,他造成這等異像時,可曾動用什麼額外的法器,亦或是你猜測他用了多少力?」
「啟稟門主
我還是看清楚的,他沒用法器。
至於用了多少力,我只覺得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就如尋常人聊天一樣,就是隨口吐出那些字。
結果,他說雪好大,雪就變大了,他說雪上有人,雪頂便是凝了個人,他說雪停了,雪就停了
總之,我感覺非常輕鬆。」
「竟有此事?」
一旁一個沉吟的男子輕輕捏須,忽地怪笑一聲道:「門主,我以為他固然能造成這場景,但若是不曾消耗,那就不該了。
他定是聽了我破天門的名聲,想渡海,但又知道我破天門背後的勢力在南方乃是通了天的,所以他便是逞威。
這可真是打的好算盤,真當別人都是傻子嗎?」
門主瞥了這男子一眼道:「那你意欲如何?」
那男子哼了聲,往天空拱拱手道:「該如何可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門主說了算,而是需得請問了上頭那位大人,這才可以。
而如此之人,但卻必然身懷了不得的機緣與奇遇,若是錯過了,那位大人定會狠狠責罰我們。
何況,那位大人乃是無敵之人,豈會怕了此等人物?
我們這南方,便是龍來了也得藏著,虎來了也得臥著。」
傳信之人又把夏極後一句話說了一遍。
門主倒是慎重,另一人卻哈哈大笑道:「不想出手?不想出手?嘖嘖嘖,這可不是他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