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行商不易(二十三)

  「查過了,這種絲綢都是貢品。」石文義一進來就端起水壺大口往肚子裡灌,直到解氣,這才放下,繼續道「那日正廳賓客之中只有英國公家的幾位才有機會獲得這些東西。」

  白石不由頭疼,這年頭戲子的朋友圈就如此高端嗎?他也沒想到,最不被他重視的那塊裹手布竟然為他提供了如此重要的線索。在他看來司空見慣的絲綢,在此時這個以絲綢名揚世界的國度,同樣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有了這樣東西,他們的偵察範圍一下子縮小到了有限的幾個人,也不枉他帶著人扒拉了整整三天垃圾堆,又花了這十多天功夫尋找布料來源。

  「還有一種可能。」石文義卻又道「是耀慶提醒俺的,壽寧侯和建昌伯兩家也可以得到。」

  白石想了想,如此似乎更加合情合理「耀慶呢?」

  「在外邊呢。」石文義憨憨一笑「俺去給領班喊。」講完扭頭走了出去。

  「老石對這徒弟挺上心。」張采揶揄一句。因為趙耀慶一直跟著石文義辦案,前幾日,就正式拜了對方做師父。

  「我看你這是嫉妒。」白石開了句玩笑。

  張采咧嘴笑了起來。

  「領班。」不多時,石文義帶著趙耀慶走了進來。

  「耀慶,聽你師父說你認為這事是張家內部人所為?」白石不屑搬弄是非,再說石文義就在這,他只是把趙耀慶的潛台詞問了出來。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月東廠,錦衣衛,刑部,都察院都盯著,都在尋找突破口。他幫張家的前提必須是弄清楚真相,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卑職實在想不出還有更合理的解釋。」趙耀慶有些心慌,白石仿佛長了一雙刺透人心的眼睛「根據卑職猜測,這個幾個襄助之人應該是女人。畢竟壽寧侯和建昌伯二位家中,人丁……單薄。」

  「領班。」石文義一聽,皺皺眉頭「耀慶這廝不懂規矩,胡亂妄議。主家給下人絲綢作為獎賞也是有的。」

  趙耀慶立刻反應過來,趕緊附和「對對對,俺胡言亂語……」他後邊自作聰明的推測讓有心人聽到,不就是講二張家中女眷私通外人,頓時之前的小小得意煙消雲散,趕緊想要圓回來。

  「看來耀慶是信不過我。」白石看了眼石文義。

  石文義不吭聲了,這指桑罵槐的火候,白石是越玩越明白了。

  「卑職不敢。」趙耀慶嚇得趕緊跪下辯解。

  「沒有就好。」白石打斷對方的話「這裡就俺們四個,俺既然問,就是要聽真話。俺不會做虧本買賣,賣了兄弟一時爽,然後讓你們記恨一輩子。這得多蠢才搞得出啊。」

  張采適時捧場大笑,腳踩了石文義,石文義尷尬的撓撓頭苦笑。趙耀慶見此,跟著傻笑起來。

  「得了,得了,起來。」白石直接道「究竟是不是壽寧侯家女眷私通讓他們自己找去。俺們的活完了。」

  張采,石文義,趙耀慶一愣,不明所以「領班,這人還沒找到啊,不找了?」

  「咱們只要證明,這人活著走出了張家,就行了。」白石此刻破題,至於找人?咱們又不是負責斷案的。

  「高,高,實在是高。」張采想了想「恭喜領班早日高升。」

  石文義和趙耀慶還沒有繞過彎,卻立刻附和。

  白石笑笑,看了眼他為了偵案憑藉印象畫出的晉方氏和徐氏的素描畫像,可惜了。

  只是已經人為她們考慮了。

  「憑啥?」鄭直惱火的質問孫漢「你有病吧?你咋想的?你腦子被驢踢了?你覺得腦袋帶點色挺好?你不是不想讓她的名聲受到任何玷污嗎?」

  「俺也是沒法子啊。」孫漢苦著臉「這沒有放籍文書還好,畢竟有教坊司擋著,外人也不敢太過分。如今她們三人已經放籍,教坊司自然不會再管。臧司樂氣俺把他的正末,正旦,次旦都贖了出去,哪裡還會幫俺……」

  「所以你就跑這來欺負俺是吧?」鄭直不耐煩的打斷對方的話,指著草棚不遠處空蕩蕩的工地「你曉不曉得現在啥時候?兵部下了文書,放班了。俺們若是不能在半月後如期交付,就要賠錢,賠一大筆錢。」

  正所謂軍令如山,昨日兵部札付京營,令京操班軍放班,今日真定衛班軍就已經作為第一序列啟程離京。

  要講這次兵部突然放班是專門針對鄭直,確實有些抬舉他,可放班操軍離京班序,若沒有為他量身打造,同樣就太小瞧鄭直了。不能否認,這放班時機選的真是恰到好處。此時距離國子監要求的工期還有半個月,他又不認識你其他班軍,眼瞅著就要逾期。若是旁的工程也好緩暇,關鍵如今皇帝年初剛剛強調了國學重要,前幾日又再次強調了半個月後國子監庭試的事。若是此時他來這麼一手,讓皇帝在天下監生面前丟了臉,真的會死人的。

  「俺曉得的。」孫漢依舊意興闌珊道「可做事不都是由內及外麼?俺如今腦子裡都是她們的事,實在安不下心。」

  「那你就自個租個院子,給她們住不就得了。」鄭直翻了個白眼「幹嘛非得賴上俺。」

  他都不曉得孫漢咋想的,竟然今日跑來,要方氏等人搬去他家住。孫漢這個敗類,太欺負人了,他鄭直也是堂堂五尺二寸男,怎麼的,真以為面對美人,啥都不懂嗎?

  「俺這不是怕嗎。」孫漢理所當然道「你那回神神叨叨的,俺回去想了很久,才懂,你是怕張……」看鄭直臉色,趕緊略去「伯父已經多次催促俺回鄉備考了,俺也準備學舍完工後就走。可是這人俺沒法帶走啊。」

  「你的意思是,讓俺給你帶回去?」鄭直似乎聽懂了。

  「到了真定,俺本家長輩不在,別人也就管不了了。」孫漢沒有理會鄭直,依舊自說自話。不過顯然,他想通了,準備先斬後奏。

  「那方氏姐妹咋辦?那個徐樂工咋辦?」鄭直卻不上當。

  「你和他家兩家不是親戚嘛?」孫漢舔著臉湊過來。

  「你嘿嘿嘿……」鄭直怒極反笑「你覺得俺這不靠譜的親戚比得上那位美人?俺為了你們的破事,差點去詔獄吃牢飯,還想擺俺一道,你咋想的?林濟州的時候你也沒占過這麼大的便宜,誰給你的勇氣?」

  「你別生氣啊。」孫漢討好道「俺回去一定努力,本科一定有所斬獲,到時候俺一定會把張……」

  「滾滾滾。」鄭直根本不聽「就算你考了狀元,也不過從六品,人家是超品的。量力而行你懂不懂?你是不是被那個姓徐的小娘迷住了心竅?你能不能清醒點?好好看看,這是誰的天?連助人尚且不敢宣揚,你還要跟人家作對。你沒聽過那句話嗎『堂下何人狀告本官?』你就算把他家的所有惡行都查個一清二楚又能咋樣?人家最多就是冠帶入國子監學習。可你呢?你伯父呢?俺勸你聰明點,得了徐氏就行了……」

  「你啥意思?」孫漢一聽,把臉一拉「你還是俺們真定人嗎?欺男霸女你不管?行,俺算看清你了,以後別跟人講俺認識你。」起身就走。

  「……」鄭直看著對方風風火火的走出帳篷,又看著對方氣鼓鼓的坐到了帳外不遠處的石頭上,氣的恨不得衝過去扇這廝一頓。良久之後,他撓撓頭「干嫩娘的……」起身走了過去「呵呵呵,生氣了?」

  孫漢不理鄭直,故意轉過身不看對方。

  「老孫啊。」鄭直不得不舔著臉坐到了對方身旁「有人跟俺講『審時度勢』。俺一直以為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慢慢才懂,錯錯錯。」

  「那是啥意思?」孫漢沒好氣的問。

  「順勢而為。」鄭直拍拍對方肩膀「大勢不可逆。」

  「俺始終相信民意不可違。」孫漢冷冰冰的回了一句。

  「就算民意不可違,可你能堅持到那一日?如今那位寵溺他家,你卻張嘴閉嘴日後如何如何。且不問你能不能做到,就問你讀沒讀過《韓非子·說難》。裡邊有『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的語句,你……」

  「難道你會賣了俺?」孫漢直接問。

  鄭直被噎的啞口無言「俺是提醒你。」

  「那方家姐妹她們咋辦?」孫漢直接問。

  「俺把隔壁租下來,你讓她們住過去得了。」鄭直無可奈何「不過你讓她們全都從臧字班退出來就太得罪人了,弄得俺如今也不好見臧司樂。」

  「難不成還讓她們拋頭露面?」孫漢又不滿了,方氏姐妹是徐氏的長輩,若是重回臧字班,那徐氏的臉面咋辦「俺又不是養活不了他她們?」

  「你拿啥養?」鄭直可算找到了抓手,指著遠處荒涼的工地「你的五百兩都在裡邊,俺的一千五……五百兩都在裡邊。」

  「不是五百兩嗎?」孫漢一愣,恍然大悟「你蒙俺?講好的一人一半……」

  「你那一半咋來的?沒個數?」鄭直搶白一句「都講了,好兄弟一起發財。這買賣沒有你找的關係,俺咋拿到?所以另外一千兩就是這麼算的。」

  孫漢沉默不語。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徐氏跟了你,是一種活法,可是你難不成指望著將她一家人的花銷都包下來?短期內還行,長此以往呢?人家吃口肉都要找你要錢,看你臉色?」鄭直撇撇嘴。

  「這次買賣的收益多大?」孫漢被鄭直懟的無言以對,只好轉進。

  「一共兩千兩,俺倆一人一半。」鄭直直接道。

  「那不就得了。」孫漢直接道「俺有了這筆錢,給她們買個門市或者幾百畝地……」

  「行,行,你願意咋滴就咋滴。」鄭直服了「你就是把她們都養起來,也不關俺的事。現在可以去了吧?」他之所以對孫漢戀戀不捨,就是要通過對方伯父孫振的關係從御馬監下的四衛營和勇士營內僱傭旗軍接替真定衛班軍留下的爛攤子。好在申王府的王府倉已經整理完畢,因此只需要二百人就好。

  孫漢起身「俺曉得這般要挾實在下作,奈何實在不得不為。」

  「曉得,曉得。」鄭直心裡恨不得掐死孫漢,臉上卻依舊雲淡風輕「記得至少二百人。」

  孫漢見此立刻道「俺讓她們下午就過去,合適不?」

  「合適。」鄭直拍著胸脯保證「俺一會就去租院子。你記著,工錢好商量,關鍵是越快越……。」

  「徐樂工沒有脫籍,夜裡就她們三個女人……」孫漢不放心。

  「俺派人守著,沒有人,俺就去守著。」鄭直一邊保證一邊把孫漢往外推「記得人家若是不答應,就求人家問問有沒有變通的法……」

  兩人依依惜別後,彼此暗罵對方。只是雙方互相牽制,誰也別想得意,只好互相忍氣吞聲。

  眼下工地停工,鄭直留在此地也無濟於事,只好叮囑朱家兄弟看好工地,切不可讓人偷去工料,然後去找楊儒。

  「聞聞。」楊儒打開一個小瓷瓶遞給鄭直。

  鄭直根本沒有心情陪著對方胡鬧,卻因為有求於人,接了過來聞了聞「比上次的要濃。」

  「識貨。」楊儒笑著接過小瓷瓶,卻握住了鄭直的手腕,往他手上滴了滴「這種香味可以跟著你整整一天。我嘔心瀝血,研究了將近十年,花了數萬兩銀子,這是匯聚了世間的天材地寶,用了九九八十一天來提煉。內里包含了萬年人參,千年何首烏,百年靈芝,冬蟲夏草』七色鹿的鹿茸……」

  鄭直聽的一愣一愣的,不由自主的又湊到手旁聞了聞「這除了花味也聞出沒旁的啊?你不是兩個多月前才……」

  「好了。」楊儒不耐煩的打斷鄭直「這叫GG,GG懂不懂?」

  「啥叫GG?」鄭直搖搖頭。

  「就是廣而告之,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香水。」楊儒終於受夠了「你來找我什麼事?」

  「噢。」鄭直趕緊講明來意「這幫子人太損了,俺以為他們讓周玉給俺使絆子就過去了。卻不想在這等著俺。眼看工期就要到,他們這時候把班軍放回,這不明擺著是讓俺血本無歸,還要吃官司嘛。」

  「跟內娘……」楊儒皺皺眉頭。雖然眼看著鄭直吃癟他很高興,可是若不幫忙,鄭直完蛋事小,他的錢就會被朝廷的那群王八蛋搶了「咱們是兄弟,他們欺負你,就是欺負我,不能忍。」

  「咋辦?」鄭直眼前一亮,趕忙追問。

  「兵法有雲,聲東擊西。」楊儒想了想「如今人家擺明了就是要把你玩死……哎,不對啊,我不是讓你集中火力,抓主要矛盾嗎?他們不答應?」

  「……」鄭直尷尬道「俺聽了你的,去找姓焦的道歉,人家不搭理俺。」

  「然後呢?」楊儒追問「你就算了?你……我說沒說過要拉的下臉?等你成功了,你才有資格談臉面,在這之前,你是沒有臉的。你能不能收起你那可憐,可悲,可恨的自尊?你已經被人家整了一次了,結果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你還要被整多少次,吃多少次虧才能夠明白,你什麼都不是?你看看你,長得人高馬大的,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可你的腦子裡裝的是什麼?是水嗎?是屎嗎?你就沒有想過,如果是你,前一天還對你喊打喊殺,第二天跑過來要和你同床共枕,你會答應?互信,要和人家建立互信。要表達出誠意。讓人家看到你的誠意。」

  「俺,俺真做不來。」鄭直少有的態度誠懇的回了一句。

  「做不來?」楊儒繞到鄭直身後,突然踢了對方腿窩一腳。

  鄭直此刻六神無主,冷不防,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也不比別人缺東西啊。也能跪啊,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多跪幾次就習慣了。」楊儒看著怒視他的鄭直怒斥道「一回生二回熟,多見幾次。就算他們耍你,那就逗他們開心好了,能被人耍也是一種本事啊。」

  「……」鄭直扭捏道「那要不要送銀子?」

  「送……個屁。」楊儒立刻否決「你送出去了,擺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錢多啊,給我啊。」

  「那,俺聽人講,如今時興給人家送個倌兒……哎呦。」鄭直捂著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楊儒「咋了?」

  「咋了?咋了?」楊儒一下子爆發了「女人不是人啊?憑什麼被人當做東西一般送來送去?她們是人,你有沒有考慮過她們的感受?」

  「俺多會要送女人了?」鄭直委屈道「明明講的是倌兒,小倌,男的。」他也是從鍾毅那裡得知的,真正的有身份的士大夫,如今更喜歡小倌,而不是清官人。至於原因?眾說紛紜,不得而知。

  「哦。」楊儒整整衣冠「你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