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行商不易(十六)

  今日是孫漢離京的日子,鄭直特意向最近老實許多的林玉請假出城相送。卻不想一直等到午後,也沒有在正陽門外見到對方的蹤跡,除了咒罵一句『賊禿』外,他也無可奈何。想來這廝歸心似箭,一早開了城門就從他伯父家出城跑了。

  如今已經是五月初二,三日後就是五月節。可已經有許多士人開始結伴攜觴游天壇松林等處踏青。此時已是午後,不少人開始回城。鄭直混在這些人中,總感覺格格不入。無它,桃花源內的一切給鄭直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裡的紙醉金迷,酒池肉林,奢侈放縱,讓他有種錯亂之感。

  城裡多了很多把菖蒲,艾草紮成小捆出售的商賈。這些菖蒲葉子都是從安左門東側的御河採摘的,此河由西向東,蜿蜒至南池子,它既是西苑三海的出水道,也是皇城筒子河向南流經太廟的出水口。鄭直自然不會去買那東西,他昨個已經帶著朱千戶趁著夜黑風高,割了整整一船。據郭貼估計,夠用個十年八年的都不在話下。

  「克五毒,克五毒……」剛剛走進城門沒多遠,他就聽到了有人吆喝,還不等他反應,就被周圍的人裹挾著來到了不遠處的一個扇攤「送扇子了,送扇子了……」

  京師有五月節送扇子的習俗,所以不管鄭直看得上看不上,稀罕不稀罕,手裡都多了一把最多值一文錢的團扇。畢竟是送的,無法和他那把被張家下人搶走的,價值二十文的摺扇相提並論。不過鄭直很高興,一邊扇著扇子一邊往回走。

  如今學舍已經全面動工,申府王府倉也在有條不紊的推進,朱百戶,朱總旗,朱小旗三人都被他派去當監工,朱千戶則留在方家胡同那裡守著那三千兩。這筆錢鄭直準備找王增贖田,他已經和對方談妥,兩千兩贖回,畢竟中間有損耗。雖然多花了五百兩,不過那是靠近京師的五頃良田。想到這,他感覺渾身一陣燥熱,沒辦法,他如今也算在京師有房、有田、有車了。房子雖然是處不大的二進院子,田雖然只有五頃,車雖然是驢車,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也真正有了屬於自個的一方天地。

  拐上十王府街,放眼望去,幾乎家家戶戶都在中門貼上了黃紙,如同做法事一般。鄭直初到京師時,也不懂,嚇了一跳,以為誰死了,或者鬧鬼。後來才曉得,這是京師習俗。

  此地素來有「善正月,惡五月」的講法。蓋五月氣候濕熱,自古有請天師符和鍾馗像來鎮邪的習俗。因此每至端陽,市肆間用尺幅黃紙,蓋以朱印,或繪畫天師、鍾馗之像,或繪五毒符咒之形,懸而售之。都人士競相購買,貼之中門,以避祟惡。

  這貼符之事也不用鄭直操心,郭貼早早地買了,今早就貼了出去。原本他是準備五月節當日再貼,可是出了昨夜鄭直偷菖蒲的事,這廝就改了主意。估計是嫌棄鄭直的舉動丟人現眼,怕他今個兒又去道觀搶人家的黃符才出此下策。儘管鄭直確有此意,甚至昨夜就打算動手。

  剛剛到家,還沒進門,就看到沈麟帶著沈栓子從裡邊走了出來。見到鄭直,沈麟行禮問候。

  「麟兒咋了?」鄭直看向沈栓子。

  「俺家大娘子和大姐包了些粽子讓二哥送來給解元嘗嘗。」沈栓子笑道「解元送了俺們那麼多菖蒲,實在過意不去。」

  「這有啥。」鄭直臉不紅心不跳的看了眼重新上崗的李五十。郭勛當然沒有收回院子,可是鄭直還是把李五十喊了回來看門「舉手之勞。」他都看到了這廝的臉抽了抽。

  沈栓子再次道謝,沈麟顯然聽不懂,站在一旁發愣。鄭直笑笑「回去吧,今日就不上課了,麟兒這麼乖,就當獎勵。」

  沈麟一聽,頓時有了精神,猛然跳了起來。鄭直一個不防,二人撞在一起,他怕傷到對方,立刻抱住了沈麟。

  沈栓子在一旁一邊笑一邊看,對李嬤嬤的那個想法有了認同感,這也挺好。

  鄭直索性將沈麟扛起,帶著沈栓子轉身走進胡同,還沒到沈家,就看到了門口等著的趙遂,對方依舊帶著一個書童,挑著一副擔子。看鄭直如此童心未泯,微微一愣,趕忙拱手行禮「鄭監生。」

  「趙童生。」鄭直放下沈麟回禮,沈栓子趕忙向趙遂行禮後,拉著沈麟跑去開門。沈家如今沒有男主人,家裡除了沈栓子看門外,只有內院的三主二仆。因此沈栓子出來時,把門鎖了。

  「鄭監生留步。」趙遂看鄭直轉身要走,趕忙湊過來「末學後輩準備了一些粽子,菖蒲,還望前輩不要嫌棄。」

  鄭直看了看趙遂「趙童生應當曉得俺如今是啥狀況,這對你並無好處。」

  「俺自幼向學,卻苦無名師指導,之前也曾許重金求學,卻每每遇到名不副實,沽名釣譽之徒。遂也掃聽了關於前輩的傳聞,全都是無稽之談。前輩這些日子的為人,俺們胡同里的人是有目共睹。俺不信自個的眼睛,難道要信旁人的嘴。」趙遂講完,恭敬的行禮。

  「趙童生可曉得有時候,眼見也未必是真。」鄭直擺擺手「休要再提。」轉身就走。

  趙童生失望的嘆口氣,可是看鄭直一手收在身後,不由一愣『趙童生可曉得有時候,眼見也未必是真』。

  「然後你就五更天,雞叫的時候爬俺後院拜師?」鄭直無語的看著院子裡被衣衫不整的朱千戶押著的趙遂。

  「對啊。」趙遂點點頭「前輩伸出五根手指頭,自然是五更天,手收在身後不就是讓俺走後門嗎?」

  鄭直想撞牆,這哪跟哪啊,他當時好像是後背癢,在抓癢而已。卻哪裡想到,趙遂的悟性這般高,竟然能曲解至此。

  「前輩看在俺是真心求學的份上,就收了俺吧。」趙遂順勢跪在地上。

  「……」鄭直想罵人,他究竟幾斤幾兩自個還是曉得的。若是會試前,尚可糊弄一下,此時他都扔了書本兩個月了,教書?他想教如何打人「你的誠意俺看到了,可是俺如今被聲名所累,實在有心無力。不過俺看你滿腹赤誠,不如這樣,你有啥難題,每日早晨投書到俺後院,第二日清晨時分在俺後院牆角磚下找出答案,拿去學習。可好?」話就要出口,他突然想到了賴在這裡混吃混喝的李晟。

  原本沮喪的趙遂一聽,頓時精神一振,朱千戶此時恰好鬆開手。他立刻就要行拜師禮,鄭直趕忙避開「你若如此,俺就不管了。俺把你當朋友,幫忙而已。」

  「如此,趙遂謝過鄭監生。」趙遂也懂鄭直的難處,看對方為難,本來已經死了心,不想柳暗花明,趕忙答應下來。鄭直不承認,並不代表他趙遂就不認。

  經過趙遂這麼一鬧,鄭直也睡不著了,乾脆換了衣服晨練,然後到前院吃早餐。想來那個廚娘偷懶,竟然是昨日沈家送來的江米小棗、江米豆沙粽還有蓋著紅色五毒形象印章的五毒餅。鄭直本來不想吃,卻實在飢餓難耐,只好勉強把這些東西盡數吃完。

  不曉得咋回事,自從昨日他從桃花源回來,再想到沈家,心裡總是怪怪的。都怪這張延齡,禍害人。

  剛剛吃完飯,還不容他上學,李五十走進來通報,趙耀慶來了。

  「昨日一大早就被錦衣衛西司房的行事校尉抓去了北鎮撫司。俺也是昨夜才曉得的,這不就趁著空閒過來給表弟報個信。」趙耀慶講完喝口水。

  「為啥啊?」鄭直急忙問。

  「聽人講,是懷疑他和臧字班的正末方大家合謀殺夫。」趙耀慶湊過來低聲道。

  「啥?」鄭直錯愕的看向趙耀慶「他和方大家?不會吧?那位晉樂工俺也聽過,到如今不都只是失蹤嗎?」

  「這誰講的准。」趙耀慶不動聲色道「俺們跟著那位徐正旦來到了極樂寺胡同,就瞅見了孫監生跑出來,和徐正旦有說有笑好久。」

  「人關在北鎮撫司?」鄭直心中一動,這事他不曉得啊,若是如此,那麼當時孫漢冒出來就可疑了。

  「對啊。」趙耀慶趕緊道「五虎還是趕緊給他找關係撈人吧。」

  「俺這就去。」鄭直起身拱手「多謝兄長告訴俺。」

  「快別如此。」趙耀慶急忙攔住「都是自家弟兄,俺曉得了哪有不管的。你快去吧,俺也回去打聽打聽。」

  鄭直點點頭,和趙耀慶一同走出家門,各奔東西。他急匆匆的向國子監走去,腦子裡想的卻是趙耀慶為啥來。確實,鄭直並不擔心孫漢的安危,因為人家有個叔叔在皇后跟前得用,而錦衣衛的人顯然並不清楚;亦或者太急於搶功沒顧上;亦或者有意為之。總之不管哪一種,孫漢短期內都不會有事,畢竟這案子根本就是無頭公案。

  眼看到國子監,鄭直才對趙耀慶有了一個初步的判斷。想來想去,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廝準備渾水摸魚。只是以他的地位,當然不是摸魚的那個,那麼就是東廠要渾水摸魚。可究竟想摸誰呢?鄭直掌握的消息太少,甚至直到如今才曉得,這件案子是東廠和錦衣衛三個司房共同參與的。這種規模,一般的大案都很少有如此的場面,也就不難想像背後牽扯的各種勢力。

  「應該是去國子監請假。」趙耀慶一邊靠在槐樹下乘涼,一邊判斷。

  「令弟倒是真的和姓孫的交情深,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思請假。」石文義無奈席地而坐,片刻後問「國子監幾個門?」

  趙耀慶一愣「不曉得啊。」趕緊跑過去攔住一個監生行禮後詢問。

  與此同時石文義則迅速起身,不多時趙耀慶跑了回來「東邊通文廟,那邊有東角門。」

  「你盯著,俺去。」石文義沒有埋怨,立刻拔腿就走。很顯然,他們都小瞧了鄭直。

  鄭直透過車窗看了看與趙耀慶分手的壯漢,對方正往這邊跑來。這才拉上車簾,對車夫道「張皇親胡同。」馬車立刻動了起來。

  孫漢被抓,張延齡應該很快知曉,他現在不管從哪方面考慮,找對方了解詳情,才是最穩妥的。

  「真不是你們?」張延齡審視鄭直。

  「俺那日喝的爛醉,周圍人都在,舅舅可以去問。」鄭直無語「再講了,你家的院子都有下人把守,俺是去替叔父送禮的,不是結仇的,做那些事,不怕俺叔打死俺?」

  張延齡撇撇嘴「俺咋聽人講,你和那個姓方的戲子也不清不楚?」

  「啥不清不楚。」鄭直莫名其妙「俺就年初的時候和臧字班班主臧司樂有過幾次來往,之後就再無聯繫。如今他們啥髒水都往俺身上潑,舅舅難道不曉得?」

  「那可難講。」張延齡撇撇嘴「那對尤物……」眼睛一轉「外甥是見過那對尤物的是吧?」

  「見,見過。」鄭直預感不妙,可是這話他不得不回答。

  「那還是啊。」張延齡一拍桌子「定是你們盯上了那對尤物,然後得知人家男人在俺家偏院,就爬牆頭鑽了進去,殺人掠美。」

  鄭直想撞牆「俺去吃飯前一直和舅舅在一起啊。之後都是人,俺做啥,沒做啥,你打聽不就曉得了。何來殺人掠美?方大家也丟了?咋非得賴上俺?再講了,那晉樂工不是失蹤嗎?咋舅舅就篤定人家死了?」

  「好一張巧嘴。」張延齡被問的啞口無言,繼而惱羞成怒「俺今日非要替俺姐夫的兄長好好教訓你不可。」起身要打鄭直。

  「舅舅莫不是要屈打成招?」鄭直也不躲,直梗著脖子「既然如此,是俺,是俺殺得晉樂工,舅舅報官去吧。不過只求舅舅放了俺朋友。」

  「你……」張延齡卻更加惱火,一拳將鄭直擂倒在地。

  就在這時,有人恰好走了進來,見此立刻道「二郎,莫動手。」講完走到鄭直跟前將他扶起「這位是?」

  「這是俺兄長。」張延齡不情不願的為二人介紹,然後坐到一旁不吭聲了。

  「大舅,俺還是那句話。」鄭直看著上次連正眼都不掃他一眼的壽寧侯張鶴齡,決絕道「只要你們放了俺朋友,這人命,俺認。」

  「為啥賢侄如此在意這位孫……童生?」張鶴齡扶著鄭直坐下,這才坐到了張延齡身旁。不得不講,這位壽寧侯長得可比沐猴而冠的張延齡強多了,最起碼更像皇后。看張家兄弟二人年齡差距,若沒猜錯,這張延齡估計是庶子。

  「俺活了這多年,就這麼一個知根知底的朋友,不救他於心難安。」鄭直坦言。

  「知根知底?」張延齡撇撇嘴「人都把你賣了,還給人家數錢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鄭直斬釘截鐵道「俺們相識七年,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沒給五郎講為啥進的國子監?」張鶴齡插嘴。

  「講了。」鄭直直接道「他伯父在邊關做鎮守中官皇帝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