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行商不易(七)

  「那個鄭解元聽人講,為人極不堪。」

  「咋了?」

  「放蕩無忌,留戀勾欄瓦舍。紅粉里的將軍,花國中的冠軍。每日睡覺,沒有三個女人伺候,那是不行的。」

  「為啥是三個?」

  「兩個暖床,一個暖身子唄。」

  「俺還聽人講他瞅上一對母女花,特意搬去人家隔壁。大的千嬌百媚,小的楚楚動人……」

  「俺咋聽人講,是一對教坊司的師徒,大的反串正末,那是一絕……」

  「胡謅。人家才十四。你十四的時候癮這麼大?俺跟你們講,他院裡只有男人,尤其跟在身邊的還是個莽漢。」

  「不是俺吹,俺十四的時候就夜御十女,金槍不倒……」

  「為啥?莽漢好啊,白日幹活,晚上伺候人,賣力啊……」

  朱千戶聽的眼冒金星,想要過去撕爛那些人的嘴。奈何他的腳被死死踩住「五郎……」

  「俺年少成名,人家圖個嘴上痛快,這又咋了?」鄭直一邊輕搖他去年花二十文買的紙扇,一邊面帶微笑,唾面自乾的安撫朱千戶。哪裡還有昨夜喊打喊殺的霸氣。

  「他們這般糟踐,五郎為何要忍?」朱千戶憤憤不平的問。

  「等有一日,俺爬上去了,這些自然就不會有人記得這些。到時候指不定就是那些人扒灰,聚友呢。」鄭直原本認為,他將遭受到首輔的直接毀滅打擊。卻不想,對方只是想要他聲名狼藉,可偏偏鄭直最不在乎的就是這一點。

  自幼長在隆興觀的他,早就被陳守瑄教導成了一個務實不務虛的人。名聲只對那些愛惜的人才會有殺傷力。他都已經立志做一個官商,名聲算個屁。對於一名監生而言,好名聲能換來房子?能換來銀子?能換來田畝?能換來權力?倘若對方的手段只有這些,鄭直做夢都會笑醒。

  說到底,鄭直太把自個當做一盤菜了,在大人物眼中,他不過是只螞蟻。大人物一個眼神,就已經有無數的野狗圍過去撕咬了,鄭直連讓人家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開門了,開門了。」眾人正聊著,突然有人喊。

  鄭直放眼望去,就見不遠處剛剛禁閉的角門被打開,幾個耀武揚威的家丁氣勢洶洶的走了出來「站好了,站好了,懂不懂規矩,排隊,要不然俺們不錄名,不收禮單了。」

  鄭直看看身後慌忙排隊的眾人,不由覺得荒謬,送禮還要排隊,還怕人家不收。不過想想也就理釋然了。畢竟今日是當朝皇后的母親,昌國太夫人的壽辰。

  「嗯,甲等。」書辦接過來排頭送禮之人的手本和禮單看了看,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然後將手本和禮單交給了身旁另一位書辦。扭頭對送禮之人道「這位入門之後往東拐。」與此同時,接過手本和禮單之人迅速寫了一張條子遞給送禮之人「莫走錯了。」

  那人道謝之後,趕緊繞過這些家丁、書辦,走了進去。

  鄭直看的莫名其妙,又見之後連續幾人俱是如此,也不光有甲等,還有丁等,乙等,不由好奇,詢問前邊送禮的人「這位兄台請了。」

  對方見他文縐縐的,回禮道「小哥何事?」

  「這甲等,乙等是何意思?」鄭直直接詢問。

  「哦。」那人立刻明白鄭直是第一次來,低聲道「這是建昌伯家的規矩,送禮分等。甲等是一次一千兩以上的,乙等是八百兩到一千兩。」

  「這有何用?」鄭直越聽越糊塗。

  「小哥可看到那些書辦遞過來的票子?」這人估計也是個好為人師的「憑那些票子,進門之後,到不同的院落為太夫人祝壽,還有參加壽宴。」

  「哦。」鄭直大概懂了,這估計是怕搞混了,畢竟送禮價值多少也就代表著送禮之人自身條件水平是個啥檔次。彼此若是相差懸殊,一會開宴,肯定聊不到一起。

  書辦顯然都是老手,原本不短的隊伍,沒多久,就到了鄭直。

  朱千戶恭敬的將手本還有禮盒遞給了書辦。

  對方看了看,皺眉道「敢問這位翰林院鄭修撰可是本科的狀元?」

  鄭直心中不喜,畢竟鄭寬派他來就是想要低調,卻還是耐著性子「正是。」

  「閣下是?」書辦的態度好了不少。

  「鄭修撰是俺叔父。」鄭直敷衍一句。

  「鄭公子走錯了,俺們這裡是專門收商賈進獻的壽禮。鄭修撰是俺家親戚,應當去正門,有專人接待。」講完立刻招呼一句「曹鼎,帶這位鄭公子去正門。」

  書辦身旁立刻有人應了一聲,走了出來,對鄭直行禮之後道「請鄭公子跟小的來。」態度和剛剛簡直天壤之別。

  鄭直向書辦拱拱手,跟著曹鼎往前門走,朱千戶則接過禮物和手本跟了過去。

  「俺家向來注重鄉黨,莫講公子是姻親,就是興濟老家來人,也是走前門的。」曹鼎能言會道,一路上嘴就沒停。

  「小哥聽口音不是北人?」鄭直隨口一問。

  「俺是南都的。」曹鼎講完又開始絮叨起來。

  可是鄭直卻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大概是衛所京操逃丁。只是他也不揭破,繼續聽。

  眼瞅著到了建昌伯第大門外,恰好有兩輛豪華馬車從他們身旁駛過,鄭直看了眼後邊那輛車的馬燈,寫著一個『張』。好奇的望向馬車去的方向,遠處也有一支長長隊列。好奇詢問「那邊也辦壽?」

  「哦,那是俺們大爺家。」曹鼎看都不看回了一句。

  鄭直點點頭,看看人家,多講究。商人送禮走建昌伯第角門,鄉人,遠親恭賀則走建昌伯第正門,至於真正有身份的貴客自然要走壽寧侯第正門。一切有條不紊,規規矩矩。

  鄭直之前就聽人講過張家豪奢,占地廣闊,內里亭台、樓閣、水榭,樣樣俱全。原本他還不覺得啥,可跟著曹鼎走這來一小段路,才有了切身體會。張家是真的大,看樣子,整個胡同都是張家的產業。

  鄭直拿出一枚一兩銀錠扔了過去「有勞。」

  曹鼎接住,謝了一聲,卻並沒有多麼驚奇,反而有些嫌棄少。

  鄭直只當沒有看到,帶著朱千戶朝著大門口走了過去。這曹鼎又不是他的僕人,他也不指望從對方身上探尋啥,自然不會多給,反正養不熟。

  曹鼎撇撇嘴,將鄭直和朱千戶交給了站在這裡維持秩序的家丁,然後也不理二人,轉身就走。

  那家丁指指伯第外同樣的一列隊,讓鄭直等人過去排隊。這支隊伍通往的也不是伯第正門,而是正門旁邊的側門,畢竟以這裡眾人的身份都不夠。可能夠走側門,也算是張家給了諸位親朋好大臉面。

  鄭直顯得無聊,又開始一邊排隊,一邊觀察周圍。相比角門那裡,這裡排隊的人少了一些,穿著卻普遍檔次低了很多。沒辦法,皇帝也有窮親戚。

  「鄭修撰禮單到。」側門這裡的書辦更過分,直接唱名,然後當眾打開了禮盒瞅了瞅「一幅字帖。」

  周圍立刻傳來了輕笑,顯然認為鄭寬送禮微薄,根本是來混飯吃,丟人現眼的。

  鄭直也不在意,抬腿就要帶著朱千戶進門。

  「這位公子。」那書辦笑著擋住鄭直「今個兒是俺家太夫人壽辰,院裡人多。只能委屈公子的下人去那邊涼棚等候。」

  鄭直看了眼書辦指的方向,那裡確實影影幢幢,通過穿著一望便知,在那邊歇腳的不過是些粗使下人。張家看人下菜,鄭直也早有準備,扭頭對朱千戶道「千戶去馬車那邊等著吧。」

  朱千戶應了一聲,行禮之後轉身往胡同口走去。

  那書辦全當沒看到,這才讓開,也不理會鄭直,自顧自的查驗下一位賀客送來的壽禮。

  鄭直打開摺扇,一邊輕搖一邊走進側門。當先就是一塊巨幅木雕做成的影壁佇立在穿堂正中,看質地還是犯忌諱的金絲楠木。穿過屏門來到前院,陡然感到眼前一空。沒辦法,這院子太大了,哪怕兩旁種滿了稀有的綠植樹木,依舊讓習慣於京師逼仄之態的他,感覺心曠神怡。

  「去那邊。」門口的下人顯然早就聽到了外邊書辦的動靜,甚至連腳都沒挪地方,揚了揚下巴,努努嘴。

  鄭直順著對方指的方向瞅了瞅,幾十丈外,有扇開著的拱門,裡邊同樣影影幢幢,不過穿著比門口涼棚那裡好了不少。

  鄭直合攏摺扇,大步走去。

  「打狗也不看主人,孫家再咋講也是俺家叔父的外舅家,這些人還反了不成。」

  「你懂個屁,這跟俺們張家有啥關係,明明是他孫家找不自在……」

  「瞎猜啥,一會拜壽時聽聽有沒有二祖母的名號不就都曉得了……」

  「就是,就是。這些攀附俺們張家的都不讓人省心。你們聽人講了不,昨個,沈家的那個狀元親家,他侄子,就是那個解元,和人在陝西巷為了搶女人打架。斯文掃地啊……」

  嗑著瓜子偷聽的鄭直都替這些人累得慌,這內里曲里拐彎的關係,張家都能聯想到,不由佩服這些人的想像力。他確實存著借住張家,卻只打算惠及鄭家,可沒指望人家救自個。沒辦法,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只是張家人顯然不這麼想,已經把他劃入到了『累贅』行列。

  「諸位親朋,請準備了,該俺們給太夫人賀壽了。」有個管事模樣的人冒了出來,一邊拱手,一邊道。

  鄭直隨大流的起身,假模式樣的整整道袍,跟著眾人來到拱門外,此刻才留意到已經有家丁導引其他院落的客人走向大門口。心中不由感嘆,到底是勛貴,規矩就是大。隊伍出了建昌伯第,果然是朝著壽寧侯第前進。只是看方向卻又不是大門,而是角門。

  「五虎,五虎。」鄭直耐著性子等著進門,突然聽到了有人喊他。一扭頭,就看到了旁邊馬車上的孫漢,不由笑著拱拱手。

  原本以為孫漢就該離去,畢竟場合不對,卻不想這廝喊住車,然後從車廂里鑽出跳了下來「你咋在這?」

  「俺替叔父賀壽,僧奴呢?」鄭直不得不敷衍一句。

  「俺也一樣。」孫漢一聽,大喜「俺跟你一夥?」

  「不行啊。」鄭直提醒一句「你們都客人,得去正門。」

  孫漢順著鄭直指的方向瞅了瞅「那一會俺找你。」

  「俺在建昌伯第那邊的西跨院。」鄭直沒有拒絕「快去吧。」

  孫漢應了一聲,趕緊爬上馬車,走了。鄭直則繼續跟著賀壽隊伍緩緩前行。

  「兄台。」這時鄭直身後一位中年文士拍拍他的肩膀,待鄭直回頭之後,開口詢問「剛剛那是誰啊?」

  「同窗。」鄭直敷衍一句,就不再理會那人。他在西跨院聽了一會,就屬這廝聒噪,東家長西家短,哪都少不了他。

  中年文士撇撇嘴,對身旁的人道「瞅著沒,那是俺們國子監獨一份的中官蔭監。」

  鄭直皺皺眉頭,原來這老小子曉得孫漢的身份,心中對此人更加不喜。

  拜壽隊伍來到角門外,立刻被守門家丁攔住。倒不是吃拿卡要,而是過數人頭,每二十人一番放入,待裡邊傳來動靜,再放二十人。

  「這是為了怕人多,如此喜慶的日子,磕著碰著都不好。」鄭直身後的中年文士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向周圍人解釋。

  鄭直心中腹誹,這不要錢的篾片哪都有。

  待輪到鄭直時,不想又是和那位篾片相公分成了一番,更讓鄭直難受的是,他是倒數第二,那個篾片是倒數第一。這篾片怎麼可以忍受沒有聽眾,於是鄭直的耳朵就遭了殃。

  「看看,這可是皇帝特許在宅內修築池塘,加設假山的……」

  「這棵梧桐樹乃是當年老國公爺專門從皇姑寺求來的。種上沒多久,就傳來了皇后入侍的消息,因此就算搬到此處,還是特意移植了過來。」那篾片繼續賣弄。

  「住口。」不遠處的下人聽到後,怒斥一句「轟出去。」

  不等那篾片分辯,立刻間有兩個小廝走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將這位篾片相公架了出去。

  鄭直對此人談不上同情,也談不上快意,不過總算耳根清淨下來。不過他還是特意看了看那棵梧桐樹。正所謂,種的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這原本沒啥,可張家人咋諱莫如深呢?

  又是七繞八繞,眾人終於繞路來到了壽寧侯第的大廳前,他們自然不是來了就能湊過去給裡邊那位老壽星拜壽的,而是插空檔。只有重要客人暫時未到的空隙,才能輪到他們。否則,所有人都必須等在一旁,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老壽星和人拉家常。

  偏巧輪到鄭直這一番時,外邊的司儀唱名「隆慶長公主府游駙馬都尉賀太夫人壽。」

  鄭直扭頭看去,就看到一位青衣飄飄,面如冠玉,英姿勃發的中年男子帶著三位青年走了過去。幾人來到正廳,立刻有一位青年迎了過去。雙方講了什麼,他也聽不到,不過看得出兩邊關係很好。

  這卻苦了在太陽下邊等著的鄭直等人,好在鄭直帶著摺扇,只好一邊扇風,一邊等。

  「懂不懂規矩。」卻不想,這時有下人走了過來,一把奪過摺扇,斥責一句「也不看看是哪?」

  鄭直皺皺眉頭,若是依著往日,他才不管這是哪,非得要讓對方曉得他是誰。可今日他是替鄭寬來的,只好不吭聲。

  良久之後,終於看到那個老賊帶著三個小賊被引入旁邊偏廳。本來以為終於熬出頭了,卻不想又聽到司儀唱名「英國公府張千戶,張勳衛,賀太夫人壽。」

  鄭直猛然扭頭看向正走向正廳的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