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荒廢了至少有五年,之前的是戰車廠的庫房。」一名戴圓帽,著皂靴,穿直身的中年人躬身站在高德林面前稟報。
「燈下黑。」高德林說著抬頭看了眼遠處巍峨高聳的城牆。昨天下午有人到宛平縣署報官,講積慶坊戰車廠胡同發現有野犬啃食人體殘骸。宛平縣知縣不敢怠慢,立刻發牌,快班皂役、白役傾巢而出,搜索整條胡同。
如今剛剛發生了教匪劫囚,任何可疑之事說不得都和教匪有關,因此得知消息的錦衣衛和東廠很快趕了過來。最終高德林靠著東廠對錦衣衛有監察之權,終於擠走了葉廣和礙事的宛平縣皂役,正式接管了此案。
東廠的行事校尉經過一夜搜索,終於在今早發現了這裡。高德林看著遍布整個小院的斷臂殘肢,不由頭疼。原本想摘桃子順便打臉錦衣衛,卻不想搶了一個燙手山芋。照著院中的慘況判斷,就算這裡和教匪無關,也將會是開年的第一大案。
東廠的主要職責畢竟是針對百官和錦衣衛而不是偵案,論起刑名之術確實無法和錦衣衛相提並論。此刻他不由後悔,最近看錦衣衛笑話太投入了,結果把自個都進去了。
「檔頭。」正想著,有一名行事校尉走了過來行禮「卑職有發現。」
「白鎮撫但說無妨。」高德林不動聲色的示意對方放心大膽的講。
「卑職已經驗看過這裡全部的九顆頭顱,其中有兩顆面容與四天前教匪劫持囚車時,北鎮撫司官旗所描述的劫匪完全一致。」說著拿出了幾份肖像呈送到高德林面前。
高德林精神一振,伸手接了過來。東廠的行事校尉雖然都是錦衣衛中的翹楚,可他們並不是為了探案設立,讓他們殺人沒問題,可研究屍體,真的有些為難。因此從發現這裡,到現在已經半日,卻根本沒有人對那些屍塊有興趣「白鎮撫對刑名還有研究?」他一邊看一邊隨口一問。
「卑職之前並未接觸這些,是跟隨檔頭之後才開始看《洗冤錄》的。」白石恭敬的回覆。
「為何?」高德林這次確實好奇了。
「俺們東廠上至督公,下至幹事,無不身懷絕技。卑職身無所長,只能笨鳥先飛,尋找諸位同僚不屑為之的地方發力。」白石老老實實的回答。
「不屑為之?」高德林哭笑不得,卻又認同。東廠不養廢物,可以講,他要招募白石確實更多的是為了打臉如今已然成了文官走狗的錦衣衛。可白石若只有畫像的本事,那麼在東廠是待不長的。他原本還怕被白石拖累,如今看來,這種擔心根本多餘,人家拎得清「還有啥發現?」
「卑職依據《洗冤錄》判斷他們已經死了四天,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在劫囚之後,就被人殺了。」白石一邊說出他的猜測,一邊引高德林來到那些屍塊跟前解釋「兇手所用的兵刃十分鋒利,可以說是吹發即斷,全都是一刀而斬,擋者皆碎。」
「世間並不缺能夠連砍九人被不塴口,可無不都是千金寶刀。」高德林身旁的一位領班據此補充「殺幾個毛賊不免大材小用,可惜了。」
「卑職還有一些發現。」白石繼續說「根據剛剛其他幾位幹事的幫助,我們找了一口與擦痕長短類似的箱子,模擬了一下兇手拽著箱子的痕跡,判斷箱子裡很可能裝了一件九十斤左右的物品。卑職記得逃犯趙碧惠當時在描述同案犯時說過,她自己有九十斤重。」
「你的意思是趙碧惠並沒有落到同黨手裡?」高德林明白了白石的意思。畢竟這裡死的八成都是將趙碧惠救出來的教匪,那麼就意味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第三方。
「是。」白石提醒一句「卑職並沒有在這裡見到廣府舉子史臻享的頭顱。」
「好。」高德林沉思片刻,點頭道「不曉得白鎮撫可願接管此案?」
話一出口,院裡靜了下來,畢竟在場諸人誰不比白石資歷深。如今竟然讓白石挑大樑,眾人心中不忿是顯而易見的。
「卑職願意。」白石深呼吸一口氣,拱手道「卻不曉得,此案如何算是告破。」他也明白高德林此舉固然有給機會的意思,可更多的卻是甩鍋。這對白石確實是考驗,闖過去,他也就在東廠站住了腳,闖不過去,就連御用監都回不去了。所以白石也很直白,他願意替高德林趟雷,可對方也要給他一個定心丸。
「既然兩起案件都事關廣府舉子史臻享,那麼就以擒獲此獠為準。」高德林也是個講究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俺們去年退了五個人,今年到現今才補了白鎮撫一人,還剩下的四個名額。俺給白鎮撫兩個,由你自行從錦衣衛內招募,暫時以白役於廠內行走。待告破之時,俺會向楊督公舉薦。」
「卑職遵命。」白石確實有些意外,都知道東廠權利大,待遇好,所以多少人巴不得混進來。高德林竟然願意給他這麼大的餡餅,看來這位也是懂『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
「白鎮撫以為此案需要多久?」高德林給了甜棗,也就沒那麼客套了。
「一個月。」白石無語,刑事案件哪能劃定期限,畢竟後世有的案件二十多年後告破的也有。可他也明白,人家給的多,自己還價的餘地就少。二者相輔相成,誰也別覺得虧本。
「如此俺就等白鎮撫的捷報了。」高德林雖然還是覺得時間久,可最終接受了。他何嘗不曉得破案限期捕回,對於白石這個半路出家的有些強人所難。可要想從這一堆猴精之人中往上爬,除非你有門路,否則誰不是靠完成一個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實現的。
「卑職定不負檔頭期許。」白石高聲回復,餘光看了眼高德林身後幾人那不屑面容,又看了看腳下不遠處的屍骸。
「都死了?」鄭直聽的不由咋舌,然後立刻捂著腮幫子。沒辦法,他昨日被史臻享手把手的教導,從摜跤到八極拳再到戳腳,腰、拳、腿一樣沒落下。弄得昨日遍體鱗傷的鄭直都以為他是被楊儒折騰過一般。
「是啊。」郭瑀全當沒有看到,繼續講「聽人講是那天劫囚車的教匪,被人砍得一塊一塊的,院子裡全是血。」
「那那個趙碧惠也死了?」鄭直從貢院出來後,最詫異的消息就是趙碧惠通匪,不但證據確鑿,還被教匪當眾劫走了。如此看來,這個女人在教匪里還是一位關鍵人物。
鄭直從沒有見過趙碧惠,可是那天聽對方的聲音,感覺這人是個心氣高的。可惜紅顏薄命,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應該沒有。」郭瑀搖搖頭「他們講,死的都是男的。」
只有遇到事情,專業與不專業的區別才能顯現出來。若是錦衣衛負責,哪裡會有涉案情節流出;可東廠接手了案子,外邊竟然和東廠實現了信息同步。以至於現而今關於此案東廠掌握多少,外邊就掌握多少。
「也不曉得誰這麼狠。」鄭直隨口一語。
「俺聽人講,還是那個廣府舉子史臻享乾的。」郭瑀湊過來低聲講「俺也不懂了,這是和錦衣衛多大的仇啊。」
鄭直眨眨眼睛,史臻享?不能夠吧?那廝如今還有心思剁人?不是天天一門心思和范氏爭寵嗎「郭長史,請。」講完舉杯和郭瑀對飲。
今日一大早,郭瑀就找到了智化寺,藉口依舊是給他還書,內里自然還是索要最新的部分。鄭直也納悶了,他看這《紅樓夢》不過幾頁就昏昏欲睡,也不曉得郭瑀為何如此起勁。只是這畢竟是打著他的名頭『寫』出來的,因此鄭直痛痛快快的收回一本不曉得誰謄抄的舊書,然後拿出了『最新』的十章給郭瑀。
上次因為考試臨近,郭瑀『不便打擾』,這次對方收下書,直接邀請鄭直來吃酒,算是預祝他金榜題名。
鄭直爽快答應,二人就再次來到了十王府旁邊的那處院子小酌。
「老弟這文筆是沒得挑。」郭瑀進士出身,自然看出鄭直想要轉移話題,於是也順水推舟「只是以後要注意一個問題。」
「嗯?」鄭直好奇的詢問「郭長史請賜教。」
「賜教不敢當。」郭瑀擺擺手「命名禁字,歷朝皆有。古今最重而本朝最輕。如太祖舊名單一字,及後御諱下一字,當時即不避。宣宗英宗廟諱下一字。憲宗潛邸舊名,及再立東宮所改新名下一字則士民至今用之,無一避者。然仁宗廟諱全名,則切不可忘。」
鄭直聽郭瑀咬文嚼字講了一堆,好奇的問「長史的意思是,俺用了仁宗的禁字?」
「正是。」郭瑀看鄭直的表情就明白對方忽略了「鄭解元第十七章,那賈寶玉讀《周禮·考工記·鍾氏》有一句『鍾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熾之。』對否?」
「是。」鄭直一愣「這沒有那個『高』字呀?」
「鄭解元切不可大意。」郭瑀好心提醒一句「宣宗時有舉子就在試卷上寫了這麼一句,因此不但被廢了試卷還奪了功名。俺在謄錄之中,已經改為『知得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得罪了。」
鄭直拱手「改得好,俺多謝長史還來不及呢。」不等郭瑀謙讓,他又好奇追問「未知本朝若是在試卷上有此一句會咋樣?」
「當今天子慈善,想必是不會毀了莘莘學子寒窗十餘年的功業的。」郭瑀避重就輕的回了一句。也就是講,卷子是一定廢的。
鄭直點點頭,這不過是按照規矩來的。畢竟科舉考試明文規定,不得錄取寫有禁字的試卷。
之後鄭直和郭瑀又轉而談起了《大觀園》內的各種隱喻,直到夜深,意猶未盡的二人才散場。鄭直婉拒了郭瑀留宿的邀請,告辭而出。
走出澄清坊,鄭直筆挺的腰杆猛然彎了,有力的步伐變得虛浮,仿佛一下子老了數十歲。之所以如此,很簡單,郭瑀剛剛說的那句話,他真的寫在了春闈試卷上。
不是他不曉得曲筆避諱,沈傳那份東西顯然不是大明時的文章,他早就在其中發現了多處犯忌諱的的詞句,甚至還為此特意挑選刪改過。可是大明一百多年間那麼多位皇帝,他真的忘了這位在位僅僅十個月的仁宗皇帝朱高熾。以至於這一句他見過很多次,卻連那個『熾』字都沒有留意到。
現在他就只能寄希望於如今鎖在貢院裡的那一串主考,副主考,同考等等的官員看的不仔細,或者不讀書了。否則,他這科已經無望。
鄭直不由怨恨趙耀慶乃至鄭虤。事實上,他在貢院呆了九日,可是其中八日是在琢磨他們二人,畢竟這試卷的答案他早就背的滾瓜爛熟。一報還一報,鄭直放任了鄭虤缺席春闈,現如今他的春闈成績也要作廢了。
想到前一陣他幻想的一切美好即將隨風遠去,鄭直再也承受不住這打擊,不由自主的哭了起來。這也許是他距離那個位置最近的一次,他也許再沒有機會做狀元了,甚至連進士都考不中。
「幹啥的?」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詢問聲,一抬頭,就看到一個提著風燈的錦衣衛巡城校尉走了過來「呦,鄭解元。」
鄭直一聽來人認出他,好奇的抬頭辨認「張百戶?」那巡城校尉正是多日未見的鄉黨張榮,鄭直講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張榮趕緊扶住鄭直「鄭解元這是剛剛吃完酒?」鄭直如今的狀態完全符合撒酒瘋的樣子,所以張榮想當然的認為他遇到了小酒鬼。
「嗯。」鄭直意興闌珊的問「張百戶這是升遷了?」他已注意到了張榮腰間的巡夜腰牌「恭喜張百戶。」
「哎。這也多虧了鄭解元。」張榮矜持的說了一句「若不然,俺送解元回去?」
「不了,不了。」鄭直擺擺手「張百戶趕緊忙去吧。」雖然他很好奇,張榮巡夜為何隻身一人,只是眼下他根本無心打聽。
「行。」張榮也不強求「那這風燈留給解元好了。」講完將燈柄交到了鄭直手裡。
鄭直這次沒有拒絕,他發現,這燈罩里發出的微弱亮光,讓他感到了一絲暖意「如此多謝了。」
張榮笑著回了一句,目送鄭直消失在街口,這才迅速的走進了胡同,不多時來到一戶外邊,四下張望之後,翻了進去。
院裡黑著燈,張榮卻仿佛長著夜視眼,輕鬆來到了正房東屋外,伸手試了試,吊闥不費吹灰之力被打開。壓抑住喜悅,他起身鑽了進去。不多時裡邊傳來了木板晃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