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我在皇宮看大門(四十一)

  「侄子到的時候,鄭勛衛還不曉得俺是啥意思,還以為主上曉得他下地四處溜達了。俺把叔父的那口寶刀拿出來賣給鄭勛衛,他趕忙摳摳索索給了俺零零散散攏共一百兩碎金子,忒也小氣。」錦衣衛百戶笑呵呵的將一個茄袋拿了出來放到了中官面前「臨走時又死乞白賴的非要請俺去吃茶。若不是叔父有囑咐,侄兒是萬分不敢逗留的。跟著他中午在楊橋口的獅子樓吃了飯,這才回來。」

  中官笑笑「都拿去吧,這趟你有功。」乾隆當等四當倒帳,繼而引發孔方兄弟會會票倒帳,然後是全城勛貴豪門大戶紛紛破產。如今鄭直能夠湊出一百兩金子買那口刀,已經相當有誠意了。

  百戶卻一愣,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緊張道「侄兒若是哪裡做的不周到,還望叔父責罵,就是不要給侄子好臉色,俺怕。」

  中官大笑「人家給你拿著就是了,難不成咱家還會害了自家人。」

  百戶撓撓頭「叔,侄兒不懂。」

  「你不用懂,只要照做就行。」中官把茄袋拿起來扔給了百戶「皇爺已經允了你的差事,過幾日就去北鎮撫司做個理刑副千戶吧。」

  「多謝叔父。」百戶趕緊跪下「俺爹地下曉得了一定高興。」

  「瞧你這點出息。」中官哭笑不得,示意對方起來「原本這千戶你也可以爭一爭,可是咱家給讓出去了。一來你前幾年惹了那些大頭巾,他們指不定還記恨著,二來北鎮撫司還不安穩,很多事都在風口浪尖。正好你也可以趁著這機會,好好磨練磨練。」

  百戶一聽,雖然有些失望,卻還是應了。面前人是他的叔父楊鵬,司禮監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從小陪著主上一步步熬出來的人精。既然叔父說這樣好,那就肯定是,他只管聽就行了。

  待侄兒離開後,楊鵬拿出煙點上,繼續琢磨主上交代的事。

  兩年前弘治十五年十二月泰寧衛的一夥流寇襲擊了建州女真向朝廷進貢的使團,並將財物都搶走。寧遠備御都指揮張天祥率眾出擊,斬首三十八級,並追回了丟失的財物。一個月後,消息傳到京師,張天祥等因此獲得嘉獎。

  不料與張天祥的父親張斌有仇的楊茂、楊欽父子突然跳出來,偽造了一份文書呈給遼東巡按御史王獻臣,說張天祥殺死的是無辜朵顏三衛部眾,是冒功騙賞。朝廷於是派大理寺左少卿吳一貫,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楊玉前往調查。吳一貫等並未親自前往事發地,而是派了幾個當地官員複查,然後草率認定張斌、張天祥父子殺良冒功一事成立。張斌父子因此被逮捕,張天祥不久死於獄中。張天祥的叔父張洪不服,多次上疏稱冤,

  皇爺對此起了疑心,於是派出東廠緝事校尉前往遼東秘密調查。終於今年五月,派去遼東的行事校尉帶回了有力證據,證明張玉祥、張斌、張洪等人是被冤枉的。

  六月,皇爺召見劉健、謝遷、李東陽三大內閣輔臣,拿出東廠揭帖,指出案情有誤,要求為張氏父子平反昭雪。

  可首輔劉健等人找了各種理由搪塞,逼著皇爺發了很「當時御史王獻臣止憑一指揮告誘殺情詞,吳一貫等亦不曾親到彼處,止憑參政寧舉等勘報,事多不實。今欲將一干人犯提解來京,令三法司、錦衣衛於午門前會問,方見端的」。

  劉健等這才勉強接受,但回去商議後決定以都察院已有定論為理由,擱置東廠揭帖,此後又百般阻止,拒不接受東廠調查結果。

  幾日後,皇爺得知內閣並未執行,又找了內閣三位閣臣質問緣由,劉健等人居然說「此事情已經法司勘問,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言下之意,東廠校尉與士大夫不在一個層次,哪怕證據確鑿,也不足信,沒資格質疑法司結論。

  李東陽更進一步表示「士大夫未必可盡信,但可信者多,其負朝廷者不過十中一二耳」,把皇爺是否接受都察院的結論和是否信任士大夫捆綁到一起,間接給皇爺施壓。

  好在皇爺是明主,此案在他的堅持下,最終以吳一貫貶官,張天祥父子獲平反結束。

  張天祥是否冤枉不是重點,關鍵是劉健等人在此案中的態度。皇爺御極以來,文官的地位迅速上升並逐漸形成對武官的碾壓式優勢。劉健等士大夫自稱國之股肱,對待張天祥一案本應以事實為依據,秉公處置。但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人的態度卻是一味地強調士大夫足可信,認為「事當從眾,若一二人言,安可信」?拒不考慮東廠校尉的調查結果,甚至設置障礙,阻撓皇爺御審。直到皇爺表示「此乃大獄,雖千人亦須來。若事不明白,邊將誰肯效死」,劉健等人才暫時退卻。

  即便到了最後,眾人還在試圖以發聖旨的方式代替直接批覆東廠揭帖以挽回士大夫的顏面。劉健等人號稱名臣,尚且如此執著於文武之分,遑論他人?

  更可氣的是,在張天祥一案中,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楊玉奉命與吳一貫一起前往調查。但實際執行時,原本負有制約職責的楊玉幾乎沒有發揮什麼作用。皇爺御審時,楊玉稱:「臣武人,不知書,不知律,惟一貫是從。」也因此,楊玉那個棒槌在結案之後,也被貶為千戶調衛宣府趕出了京師。

  皇爺長久優待文臣,以至於他們竟然敢蔑視,威脅皇爺,這根刺就算是種下了。皇爺的性子並不是強勢的,除非旁人惹到他,而劉閣老等人顯然做到了。

  劉閣老等人張嘴『士大夫』,閉口『士大夫』,只有楊鵬曉得,士大夫在皇爺眼裡跟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沒有區別。之所以優待他們,是為了有別於憲廟。可顯然這些大頭巾不懂,自認為高人一等,還想凌駕於皇爺之上。

  這次紛爭明面上是廠衛與大頭巾們對法司的干涉,內里卻是武臣與文臣之間的大小。於是皇爺就讓他開始物色幾個有文采的武臣,畢竟有始有終,始於廠衛與士大夫,也就終於廠衛與士大夫。皇爺要證明,武臣拿起筆,一樣不輸於文臣。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鄭直華麗的登場了。幼年入武學,卻考中文舉鄉試頭名。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會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時,被人陷害會試落第。更是得罪了劉閣老,謝閣老。就在眾人以為他將蹉跎一生時,對方卻積極自救,再次華麗轉身奪得武魁。

  如果講文舉順天府鄉試頭名還是機緣巧合,那麼武舉會試無疑是貨真價實。也因此皇爺才會在太子的求情下,順水推舟賞賜對方進入錦衣衛做勛衛。勛衛,秩比正千戶,卻又不是真正的武官。為了不引人注意,還特意選了幾個武進士授予許久未授的散騎舍人。

  原本皇爺還在考慮鄭直可不可用,不想對方又不甘寂寞的自個蹦了出來。一手沈體台閣體青詞,已經令人驚艷。緊接著為太子受過,更讓皇爺讚不絕口。可皇爺依舊拿不準鄭直,畢竟對方尚未成年,心性未免跳脫。還需要一根能夠牽動對方,向左向右,向前向後的韁繩。

  恰好此時,石文義不懂白石的苦心冒了出來,投機檢舉江侃,這就為皇爺提供了一個抓手。鄭直真的潔白也好,假的無瑕也罷,皇爺根本不在乎。有了江侃,鄭直不聽號令,就要掉入萬丈深淵。

  想到這,楊鵬不由又讚嘆白石,同樣是個人精。大功面前,依舊能夠拎得清,忍得住。

  聖心難測,皇爺不好色好名。皇后老娘娘即便是天下絕色,這十多年下來也早就看膩了。只是這麼多年被所有人吹捧,也願意維持這番夫妻恩愛的榮景,所以對於皇后的某些舉動就默認了。可皇后一家人卻顯然不這麼想,舉動越來越出格,這才有了皇爺的借題發揮。

  原本打算震懾中宮一家,不曾想多年的養尊處優,同樣讓皇后老娘娘產生了錯覺,她可以藐視皇爺。於是皇爺假戲真唱,原本太后宮內名不副實的兩位宮人,目下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主子了。

  中宮顯然也察覺到不妥,可礙於面子依舊不肯低頭。皇后老娘娘真的是被寵壞了,忘記了這天下是皇爺的,而不是她的,反而她的臉面是皇爺給的。

  不過民間有句話『床頭打架床尾和』,皇爺攏歸是要與皇后老娘娘重歸於好的。同樣的,夫妻打架,最忌諱外人摻和。倘若誰看不准風向,事後也撈不到好處。

  白石顯然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但凡涉及到張家人,哪怕是張家姻親,寧可被責罰也絕不亂走一步。假以時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暮鼓敲響,快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如此兩遍之後,城門落鎖。

  鄭直到定國公府時,已經是傍晚,向鄭仟致歉後,獨自一個人坐在了桌旁發愣。早晨得知東廠提督楊鵬的侄子楊彪來找,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一時間想的是算日子。好在最後虛驚一場,對方是來賣刀,講白了就是來勒索的。鄭直自然不敢不給,也不敢給太多。故意弄了一些碎金塊湊了一百兩給了對方,糊弄過去了。

  楊鵬此舉意味著啥,鄭直想不通。他和東廠可沒有啥交集,若是講因為真定的那些番子發現了啥,也講不通。畢竟倘若事發,對方直接帶人抓他不就得了,堂堂的東廠提督還稀罕一百兩金子。

  本來以為那口細長寶刀上也許有些許提醒,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不過倒是在刀身上卻發現了熟悉的字,馬扁,這口刀竟然是史臻享的遺物。

  吃晚飯時,徐光祚又來了。相比前個兒,今日的徐光祚看起來狀況更糟。原因很簡單,他家的銀子也沒了,只剩下了一堆廢紙。問鄭直為何曉得,自然是朱千戶帶著人做的。整整十萬兩白銀,可真的不少。奈何如今被查封的乾隆當等四當順帶著他們的分號已經人去樓空,連哭都沒地方哭。

  「多少?」鄭直被拉進了上次吃酒的地方,徐光祚需要守制,因此只有放了一個酒杯。

  「至少一萬五千兩。」徐光祚猛抽一口煙「俺也是沒法子了,家裡的銀子都被人坑了,如今連娘子出殯的銀子都湊不出來。」

  「俺最多能湊出來五千兩。若是能緩緩,也許還能再多一些。不過再多也不過七千,最多八千兩。」看徐光祚不懂,鄭直解釋道「俺的銀子都存在了真定的乾隆當,估摸著也成了廢紙。家裡還有些產業,七姐對俺的好,俺是一輩子忘不了的。就算都押出去也會盡力。」

  「好好好。」徐光祚趕緊道「如今是臘月,沒事,十七弟趕緊派人去真定賣……」不免尷尬「俺一定會還的。」

  鄭直點頭,沉默不語。還?拿啥還?你一個公爵歲祿才二千五百石,還是本色一千五百石,折色一千石。

  「十七弟放心,待來年開春,你十五姐過門,俺就立刻上奏本,為她請封。」徐光祚自然看出鄭直的心思,不動聲色的點了一句。

  按制,喪妻,夫守制一年。可也不是絕對,一般三個月就行。況且如今就是十二月,過了這個月,也可以講一年了。

  「啥?」鄭直一愣「十五姐?」

  「內舅沒講?」徐光祚故作驚詫「二哥不能沒人照顧,他老人家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俺們兩家的關係不能斷了。」

  鄭直愕然。瞬間懂了,對方這是盯上了七姐的那些嫁妝還有這段日子掙到的東西。可徐光祚難道不曉得,七姐收的那些,除了一座院子外也是銀票?不,他應該能夠想到。一定是鍾毅這個老王八提議的,害了七姐還不夠,還想禍害十五姐。可鄭直卻不能反對,否則前功盡棄。

  徐光祚的事情很多,在鄭直這裡颳了一層後,又坐了一會就走了。如今定國公府沒了女主人,下人們早就沒了規矩。不多時,院裡只留下了自斟自飲,鬱結心頭的鄭直。他瞅了眼定府祠堂方向,將杯中酒喝乾,起身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