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的屍體俺已經讓人收殮了。」鄭直不悲不喜道「運河一解封,就送回九江老家。如今因為孔方兄弟會倒帳,各地破產無數,俺讓人送了些銀子。」
孫漢沉默不語,盯著鄭直空蕩蕩的左臂。
「祝娘子也就是這幾日了。」鄭直乾癟癟的回了一句「他們夫妻二人到時候有可能一起走。」
祝家本來就把大部分資金投入到真定和清苑,孔方兄弟會一倒帳也受到了波及。祝英台回天無力,再加上六太太也因為牽扯科舉舞弊,被軟禁,一下子就病了。
然後被從同樣受孔方兄弟會倒帳波及破產的施家逃出來的沈敬憐帶著投奔三奶奶。至於沈大娘子一家,鄭直食言了。沈小姐被她叔叔沈浦賣給勾欄抵債,鄭直已經讓梅璉去找人了,就是不曉得找不找得到。
「都不走。」孫漢抬起頭迎著鄭直的目光「俺們還能重新來過。」
鄭直眼皮一跳「你是講那個神跡?」
「是。」孫漢看著鄭直「俺不曉得會是這樣,要不然俺也不會出京。俺本來可以幫上忙的。可是俺……」
「不用講了。」鄭直閉目道「多會?」
「這月二十二。」孫漢深呼吸一口氣「東城,俺帶你去。」
「行。」鄭直低聲道「俺們做兩手準備,家裡提前安排好。記住,一切惜身。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俺們在那些貴人眼裡,猶如塵埃。」
孫漢一愣,點點頭「行。」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後朱千戶走了進來「剛剛得到消息,申府那位的娘家因為欠債被人追到了府門前要債。」
「把所有的債買下來。另外送俺二哥去孝敬俺爹娘。」鄭直佝僂著腰站了起來「不過先封鎖消息。」
朱千戶應了一聲,扶著鄭直走到二門,這才轉身走了。
鄭直走進屏門,長舒一口氣。總算他還有一次機會,不不是一次。當初在詔獄,鄭直就想過這種局面,雖然一塌糊塗,可是只要孫漢願意,他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小迷糊湊了過來,扶住了老光棍「莫累到了。」
「無事。」老光棍少有的露出笑容「俺們去書房。」
小迷糊臉色一紅「達達病好了,什麼時候,奴都依著,目下是不成的。」
老光棍冷哼一聲,就要推開對方,小迷糊頓時慌了,趕忙扶住老光棍「依你依你,都依你。」
老光棍自然不是偷香竊玉,而是要讓小迷糊幫忙翻書,他把所有試題都背過,還有他目下所有掌握的消息都要梳理一遍。距離二十二還有不到十日,沒工夫了。這一次他要做武進士,如此才可以不被劉健這個老匹夫針對。這一次,他要把邊璋,江侃……還有程敬都推上去。
楊儒講過,人性經不住考驗,有這一次已經夠了。至少讓鄭直曉得了眾人在這種時候最直接的反應。
鄭虤爬起來,瞅瞅身體,最近不曉得為何,他總感覺身體怪怪的。以往吃一回藥可以頂一夜,如今卻工夫越來越短。穿好衣服,準備離開。
「公子這就走了嗎?」躺在床上的女人披頭散髮的坐了起來,任憑春光照在她潔白無瑕的身軀上。
「俺夜裡還來。」鄭虤笑著湊過來「咋也要把八駿圖騎個遍。」
女人突然冷了臉,又躺了下去。還騎遍?一共鼓搗了不到半炷香,虧得有臉講。
鄭虤臉色一冷,咒罵一句婊子無情,起身走出房間。
「十哥。」梅璉立刻湊了過來「咋不高興?照夜壁不合您的心思?要不今兒夜裡你再來,俺給你換一匹。」
「行。」鄭虤一聽,壓住喜悅,抬腿準備離開。
「十哥咋走啊?」梅璉趕緊拉住對方「俺這裡新進得了一些助興的藥,十哥是行家,若是不忙,能否幫著瞅瞅?」
鄭虤不動聲色道「梅東主咋會有這種藥?俺用不上。」
「小人自然曉得。」梅璉趕緊道「只是那賣藥的講,這東西效果奇佳,一夜都不得安生……」
「這樣啊。」鄭虤有些心癢,打斷對方的話「走吧,瞅瞅去,俺還有事,耽誤不得。」
梅璉大喜,趕忙為對方引路,來到了一處偏僻院子。待鄭虤跟著梅璉走進正房,就看到了正在喝茶的朱千戶。他不由一愣,再回頭,梅璉卻沒有跟進來,而門後有人已經捂住了他的嘴。
「五郎請十哥下去照顧老爺和太太。」朱千戶講完,鄭虤身後之人一用力,對方立刻沒了動靜。
鄭直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發火,無他,夏儒來家裡鬧了,要借銀子。受到孔方兄弟會影響的太多人了,夏家自然也不能倖免。之前鄭直不在,夏儒已經前前後後借了一千兩了。
鄭直初聽感到匪夷所思,自古以來,欠債還錢。俺啥都不欠夏家的,對方竟然能夠厚著臉皮無理攪三分的鬧事「讓他滾,再囉嗦報官。對了,拿著之前的借據,讓他還帳。還不出來,他不是有閨女嗎?有媳婦嗎?」
反正要離開了,鄭直也就沒了顧忌,索性將對皇后的不滿發泄到未來的皇后身上。不過他的身子也沒有好,只是搶來讓她們做做工,也是解氣。至於回到過去以後?鄭直嘆口氣,自然如同對待鄭虤一般,還要供著。
鄭直事發後,急匆匆從沂州趕回來的李主簿有些錯愕,卻也理解,應了一聲出去了。
任誰在詔獄走了這一遭也要性情大變,況且之前鄭直對夏家百般討好,不也是為了今日。李主簿這幾年一直負責接觸夏儒,所以對夏家一清二楚,所以早就將夏家的幾位小娘子當做了鄭家人。雖然這麼做,有些虧待妹妹,可是這幾位進了鄭家,不也是妹妹的幫手?
鄭直出事後,他也曾擔心過妹妹,派人回過真定,打算探探底,奈何鄭家的太夫人已經封了院子,他派去的人畢竟是外鄉人又是鄭直的人,不好太露骨,所以直到如今,他都不曉得李氏死了。
鄭直瞅著李主簿的背影,嘆口氣,疾風知勁草,謝國表如此,李主簿也如此。他沒想到,這兩個最不被看好的人,一個為了他用命報答;一個在危難之際,匆匆趕回來,協助邊璋穩住局勢。李氏的骨灰必須取出來重新安葬,就葬在……二娘的墳旁吧。
拿起桌上,剛剛李主簿向他舉薦的臉色,葉良輔,又是葉良輔「千戶,王增咋樣了?」
「年前好好的,年後俺沒顧上,等得了五郎周全的准信,再去讓人察看,發現人失蹤了。」朱千戶也不推脫「俺有愧所託。」
「這是啥話。」鄭直直接道「當初俺只讓你負責家裡,其餘的本來就不該你管。」朱總旗進京後,就負責王增這一塊,奈何與田文勝等人慘死在荒郊野外「終究是俺的錯。」不等朱千戶辯駁,抬手阻止「令堂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拉扯大你們兄弟。你定親也不短日子了,過一陣,回鄉,早點成親。」
「俺沒講。」朱千戶沉聲道「五郎進去的第二個月,家裡送來信,那邊的小娘子沒了。」
鄭直苦笑。
三月二十二,一大早,許久不見的六太太登門了。對方相比去年,成熟,穩重了很多。看到鄭直如今的鬼樣子,並沒有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而是悠悠道「十七陪我去看看十娘子。還有兩位姐姐。」
鄭直應了一聲,雖然這相當的不合規矩。不講旁的,男女大防就會惹人非議。好在如今帝後又和好如初,再加上這院裡都是鄭直的人,也沒有人反對。三奶奶直接吩咐臘梅招呼跟著早兒,晚兒。六太太是曉得十娘子很多事的,想來應該是有些事要講。
六太太看著步履蹣跚的鄭直,這才留意到對方的雙臂,臉色有些難看,待看過沈敬憐和祝英台後,走進十娘子的靈堂,開口詢問「他們對你用刑了?」
「怨不到人家,是凍得。」鄭直平靜的站在一旁,看向十娘子的靈位「六太太有話直接講吧。」
「我口渴你……」六太太卻突然顧左右而言它,話沒講完,才記起鄭直的雙臂,沮喪道「是我害死了錦兒,是我害得你成了如今的模樣,是我,是我,都是我。我幫著江侃調監的,倘若不是這樣,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也想補救了,我幾乎每個月都進宮求皇后出面為你求情,可是她不願意。因為你姓鄭,該死的鄭旺,姓什麼不好……」
「這不怪旁人。」鄭直微微一怔,瞬間懂了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那個李良為何窮糾於他。為何他的案子一拖再拖,一變再變。
開始是劉健的報復,不過可能也只是教訓鄭直,打算拖到會試結束。可之後,帝後失和,他就成了御座上那豬玀的出氣筒。對方也許指著皇后因此服軟,奈何豬玀選錯了人,因為他姓鄭。
誰能想到,皇后是個小肚雞腸到極致的人,就因為和宣稱是太子外祖的鄭旺同姓,人家竟然袖手旁觀。這一對公母是在拿鄭直拼狠,在他們眼裡,只有他們的兒子,女兒才是人。哦,應該再加上張家人。至於其他人,哼,恐怕就連那頭豬玀的一眾兄弟姐妹也不算人吧。
既然馬上就能夠回到過去,鄭直索性講的透徹「這一切都是因俺而起。」
六太太抬起頭,看向鄭直「你昏頭了,關你何事,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不。」鄭直恭敬的向六太太行禮「英台之所以求到六太太跟前,是俺向江解元出的主意。」
「你……」六太太臉色頓時難看,甚至憤怒「為何害我?」
「俺無心的。」鄭直將事情的原原本本講的一清二楚,當然旁的絕不講。比如他和江侃合夥放水,然後殺葉秀文的事「太太放心,俺已經給太太準備了一份產業,保證太太日後衣食無憂。」
「你要做什麼?」六太太臉色陰晴不定,一直盯著鄭直。
「俺不會做傻事的。」鄭直再次行禮「俺曉得這次六叔做的讓太太失望,若是太太有旁的念頭,俺也不會勸得。」
「……」六太太沒有吭聲,靜靜的坐了下來。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直到早兒和晚兒進來掌燈,六太太才驚覺鄭直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看看十娘子的靈位,她帶著早兒,晚兒起身向外走去。剛剛走出東院,遠遠地看到鄭直走向二門,六太太心中一動,趕忙跟了過去。
鄭直今日很奇怪,是良心發現,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六太太早就聽人講過詔獄的種種恐怖,之前只是當做鬼故事在聽,如今信了。那樣一個男子竟然跟換了一副面孔般。
看到鄭直上了一輛馬車,六太太趕忙也上了自家的馬車,催促車夫遠遠跟著對方。
「東家,後邊有人跟著。」賀五十低聲對著門後講了一聲。
鄭直皺皺眉頭「甩掉它。」因為孫漢也只能講一個大概的地方還有時辰,所以他們今夜必須要準備周全,真的沒有工夫耽擱,心裡沒底的鄭直選擇息事寧人。
賀五十應了一聲,專門挑著人多的地方跑,幾次之後終於甩掉了對方,接了孫漢之後,直奔東城。
「應該就是這一帶。」孫漢和鄭直摸著黑來到一條大路旁下了車,直接走小路。為了照顧腿腳不便的鄭直,孫漢走的並不快「他講是在一條十字路口。」
鄭直應了一聲,留心周圍,本來跛的厲害的腿,慢慢恢復了正常。只是因為天黑,孫漢並沒有留意到。
二人小心翼翼的向前搜尋,很快前邊的路漸漸寬闊起來。因為這裡都是廢棄的官倉,白日間都很少有人來,因此漆黑一片四周靜的嚇人。
「啥時辰了?」鄭直再次看了眼四周。
「二更天了。」孫漢瞅瞅月光,大概估算了一下「要是……」不等講完,脖頸遭到鄭直的重擊,栽倒在地。
「軍寶,別怪俺,兩個人一起走,萬一出了差錯,就沒有人能幫俺的孩子了。」鄭直嘮嘮叨叨的探探對方鼻息。獨自一人向前走去,走到路口突然停下腳步,正要向後張望,他的面前陡然出現了一面明晃晃的光鏡,幾乎一瞬間將鄭直吸了進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鄭直精神一陣恍惚。直到懷裡有了動靜,才留意到竟然是那個坑了他的小娘子,頓時嚇得汗毛林立,全神戒備。
二人就這麼互相對視,直到另一側,同樣傳來動靜才結束。
小娘子立刻閉住了眼,鄭直翻身壓住對方。
「明個兒是最後一日,奴的身子不能有傷。」小娘子終於裝不下去,含羞忍辱提醒一句。
鄭直瞅了眼他完好如初的雙手,垂在對方胸口的黑髮,冷笑「挺好的,俺給他準備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