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蒼天饒過誰(二)

  為了防盜,廉台堡不但在去年挖了護城壕溝還灌了水,地庫的入口特意被布置在了新修的東門瓮城內。原因很簡單,東瓮城的地面與翁城是連在一起的,全部由鐵筋,三合土一層層夯築而成,光是修築工期就用了將近半年。建成之後,因為發現了鐵礦,又從平山運來了一船船廢鐵渣將牆角與地面又加熱灌上了水泥。如今盛夏,可是東翁城之內寸草不生。地庫入口位於翁城中心位置,修建為低矮的八角亭樣式,卻沒有底座,只有一堵捲簾型磚牆,大門朝南。

  整個地庫內部占地寬廣,單單東瓮城下的地庫,就是從瓮城一直延伸到內城城牆,長四十丈寬十丈高兩丈四尺。兩側由兩人寬的甬道延伸到南北兩座瓮城之下的地庫,沿途有多處藏兵洞,同時甬道在該處變窄以備查驗。

  各處地庫分門別類,又有在地庫中央修築八間,呈八卦形狀,專門放置重寶隔斷。為了防潮,地面鋪設五尺厚的煤炭,用水泥間隔之後再次鋪設五尺厚的石灰。

  顰顰等人全都安置在了尚未啟用的北瓮城之下地庫內的乾字間。此處與其他隔間不同,最是寬敞。究其原因,八卦的中間位置被辟出與乾字間相連。

  這裡已經用堆滿了冰塊,並用冰做了一張床。鄭直將顰顰有些僵硬的屍體放在了冰床上,又折返回去將孫二娘的屍體抱進來,然後是孫三娘。

  他的心裡很矛盾,明明瞧不上孫二娘,卻又不捨得旁人觸碰對方的身體。明明厭惡對方,卻為了做給活著的人看,而不得不為孫家姐妹風光大葬。

  實話實說,鄭直原本對於孫二娘,孫三娘是打算與其他人一樣草草燒了了事。可有了前車之鑑,他不敢,怕錦奴和二嫚兒饒不了他,甚至怕二人因此有了其他想法。故而才勉為其難的讓二人占了鄭大車的便宜。

  此刻鄭直才留意到,孫三娘今日的衣著打扮,全是平日間他最喜歡的樣式,顏色。甚至弓鞋上還繡了一行小字「鄭氏妾,勿相棄」。

  鄭直突然不恨孫三娘了,她就是這麼個性子,直來直去,寧折不彎。可你為啥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俺呢?若不是昨夜孫二娘的那一壺酒,如今就該是孫三娘在地下承受孫二娘的詛咒吧。鄭直太了解那個……傻女人了,一切以他的喜好為準。

  此刻鄭直突然忘了,若沒有孫三娘這一遭,今夜孫二娘是要被他陷害成瘋子的。試問一個瘋子,又怎麼可能還記得他?倘若一個人在瘋瘋癲癲之下,依舊認得,記得他,又意味著啥。

  哆哆嗦嗦走出藏藏屍的隔間,鄭直瞅著朱千戶招呼家丁扛著冰袋放進旁邊的隔間。為了怕屍體腐爛,不單單乾字間,其餘七個隔間也都會裝上冰塊。甚至做好這一切之後,還需要用石灰和水泥封死所有隔間入口。如今是盛夏地溫太盛,哪怕有冰塊也作用也有限。唯一的法子就是儘可能的隔絕內外,儘可能的延緩氣溫升高的速度。為此朱千戶不但將鄭家存的冰都放了進去,還派人四處搜羅更多的冰。好在只需要十多日,祖墳那邊就會修繕完。到時候三個人就可以長眠於鄭家祖墳了。

  鄭直隨手拿起朱小旗運過來的孫家姐妹還有顰顰的日常用品,翻閱了起來。顰顰看的東西不外乎是字畫,只是有相當一部分明顯是練字之後剩下的廢紙。上邊的字初時一個比一個丑,到了後來已經有些模樣。鄭直卻一眼認出了這是誰的字,孫二娘的。這……啥意思?

  臉色難看的鄭直又去翻檢孫二娘的物品,倒是沒有發現顰顰的啥物品,不過卻意外發現,對方竟然看了很多的書。《女戒》、《內訓》﹑《女論語》﹑《女范捷錄》、《幼學瓊林》、《列女傳》、《女孝經》、《閨範》、《女鑒》、《景德會計錄》、《祥符會計錄》、《慶曆會計錄》、《元和國計薄》、《四腳帳譜》、《農桑輯要》、《茶經》、《煎茶水記》、《品茶要錄》、《大觀茶論》、《讀茶經》、《書譜》、《續書譜》、《東坡題跋》、《論書》、《書法三昧》。

  這麼多書簡單分成四類就好,一部分教女子謹守本分;一部分持家;一部分關於『茶』的書;一部分關於『字』的書,可以講處處都與他鄭行儉息息相關。

  鄭直找朱千戶要了根煙,來到隔間門口,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仔仔細細的看著靜靜躺在冰床上的孫二娘。他曉得這個女人的好,沒想到如此好。他曉得這個女人的努力,沒想到如此努力。他曉得這個女人的上進,沒想到如此上進。而他永遠失去了這麼一個好女人。

  賤人,做了這麼多,也不告訴俺,枉死也活該,還連累了俺的……那也是個水性楊花的蠢婦。鄭直突然對顰顰也產生了厭棄,俺還沒死呢,就想著勾搭人,哪怕是女人也不行。

  多情之人,必是無情人。

  從地庫里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亂講,今個兒整個廉台堡都停工一日。待一切做好以後,鄭直用木棍在地庫入口的位置畫了一個圈,然後開始將三人生前的衣服,書畫,平日間喜歡的小玩意統統堆窿在一堆點燃。留下逝者的衣服自用,那是小門小戶做的。一般稍微體面點的人家,咋也不會做這種事。

  鄭直原本是打算分成三堆分別燒的,可如今全都堆在一起。讓他無語的是,三個人的衣服一個賽一個,尤其是孫二娘,整整用了三大車裝。看做工,絕大部分都是綾錦院的,果然是個敗家娘們。咦?這肚兜咋這小……算了。這個瘋婆子咋不早點穿出來讓俺瞅瞅?

  「瘋了,你這個瘋子?」二嫚兒捧著鄭直的臉頰「都給了奴,達達怎麼辦?奴不要……」

  「俺願意,給的就是二嫚兒。」老光棍霸道的看著這個即將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日後俺的話二嫚兒必須聽,不聽俺就收拾二嫚兒。」

  肥水不流外人田,講出來雖然很殘酷,可是李娘子、王娘子等人名下的所有產業,他是不會便宜外人的。老光棍已經讓朱千戶以二人名義,將她們在產業里的所有人手都找藉口支開。理由也很好找,擴充產業。最近兩年她們的產業確實一直在鄭直的支持下不停擴充,不會引起懷疑。只是當這些人到達目的地後,很多事就要改改規矩了。有些人比如李娘子的那位表兄呂掌柜,曉得的太多了,傳出去對鄭家,尤其對鄭直相當不利。這不好,那些秘密還是永久保存比較好。

  「真是個活土匪。」二嫚兒嘲諷一句,卻封住了對方的嘴。良久之後,二嫚兒才放了他,慵懶的靠在對方滾燙的胸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要殺俺,結果俺被人救了。」老光棍低聲將整件事改頭換面的講了出來。若是講出原委,那麼孫三娘殺他,只會有損老光棍的形象,甚至讓錦奴和二嫚兒胡思亂想。所以故事裡鄭虤成了兇手,齊嫂子是幫凶,而他被湊巧拜訪的孫漢所救,不過孫二娘她們都命在旦夕。全程沒有死一個人,至少目下如此,沒法子懷孕的女人聽不得那些。

  「你給我的這些……」二嫚兒是個精明的,立刻想到了其他。

  「俺要早作打算。」老光棍抱緊對方「那些都是俺的產業交給她們管著。如今她們眼瞅著不成了,俺只信得過你們二人。」

  「合著是旁人不要的。」二嫚兒冷哼一聲,卻不等老光棍開口,她突然驚叫一聲「誰?誰要殺你?」趕忙坐直身子開始事無巨細的察看對方有無不妥「傷哪了?嚴不嚴重?鄭虤是吧?那個畜生,從小就不是東西……」

  老光棍原本瞅著二嫚兒對他的安危絲毫不在意,心裡有些不滿。不想這婆娘竟然是後知後覺,哭笑不得的將她拉回懷裡,撫摸對方的腹部「放心,放心,俺活著,這不好好的。」

  「那個禍害不能留著了。」二嫚兒一聽頓時拍拍胸口,鬆了口氣,抱住了老光棍「否則,萬一對錦兒下手怎麼辦?」

  老光棍拍拍對方「俺懂。」事實上,若不是擔心消息走露,讓李娘子和王娘子的家人走脫了,他從廉台堡出來就要去林濟州看看鄭虤死活的。如今在老光棍眼裡,鄭虤啥都不是,連一兩銀子都比不上。

  「是不是二娘有了意外?」二嫚兒在極邊之地見慣了生死,遠不像鄭直想像的那般脆弱。至於老光棍講的都在救治之類的話,聽聽就好。可終究忍不住想要問一聲,試探也罷,刨根問底也罷,就是要問。

  「她們主僕還有顰顰都沒有挺過去。」老光棍曉得瞞不住精明的對方,索性坦言。

  「達達打算如何收場?」二嫚兒似乎是隨口一問。

  「屍首俺用冰封了起來,目下已經開始重修祖墳。」鄭直暗呼僥倖,果然被他猜中了「她們三個都是要進祖墳的。因為今個回來太晚了,所以明日俺稟明了祖母之後就去林濟州。」

  「如此也不枉她們跟了達達一場。」二嫚兒很滿意老光棍的安排「對了,達達給了奴這麼多東西,錦兒那呢?」二嫚兒又坐直身子,審視對方。她對孫二娘是憐憫,可是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繼續求生。孫二娘留下的東西,只要老光棍敢給她,她就敢要,並且一點都不覺的燙手。

  老光棍被對方左一榔頭右一棒槌搞得有些疲於奔命「俺這次沒有給她,都給了二嫚兒。」

  心思通透的二嫚兒一聽,頓時不滿,伸手就掐「好啊,我說怎麼這般大方,原來人家早就不稀罕了。也就奴好欺負,跟貓啊狗啊的一般,平日間給個三瓜倆棗就歡天喜地的任你這強盜折騰……」

  「這又怪不得俺,二嫚兒以前不是俺的二嫚兒。」老光棍狡辯一句。

  二嫚兒一聽,停下了手,不吭聲了。

  老光棍卻趕忙起身摟住對方「俺的錯,俺的錯……」

  「自然是你的錯。」二嫚兒伸手撫摸對方日漸成熟的臉龐「誰讓你晚生了二十年,都是五哥的錯……」

  這五哥自然不是二伯那個剛剛出生幾日就夭折的五哥。雖然對方做法有些不妥,可是老光棍卻並未生氣。不曉得為何,看到二嫚兒在他面前各種撒潑,算計,老光棍的心情就十分舒暢。甚至巴不得對方算計的再狠一些,言語再刻薄一些。

  萬變不離其宗,二嫚兒所有的手段不就是為了銀子嗎?又不用動腦子,只需掏銀子就可以讓這隻暴躁的母大蟲轉眼間變成溫順的狸奴,而老光棍目下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臘梅。」二嫚兒突然揚聲「請岑娘子過來。」

  外邊的臘梅應了聲,出去了。

  二嫚兒推推老光棍「去去去,奴可聽不得這鬧心的動靜。」顯然與昨日不同,這次卻不是生氣了,而是獎勵。

  老光棍瞅瞅外面的天色「天快黑了,不妥……」話沒講完就被一腳踢下了炕。

  「呦,這就又開始了?」老光棍剛剛爬起來,就看到了門口出現了一雙精緻的繡花鞋,也不吭聲,伸手將對方抄起,扛著往東套間走去。

  二嫚兒答應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頓時拿起一個枕頭扔了過去。卻終究慢了一步,被這對狗男女跑了。不過二嫚兒又不是真的生氣,白了眼門口不知所措的臘梅「讓人給府城的我那外甥傳話,明個讓他過來一趟。」

  臘梅應了一聲,撿起枕頭,拍拍上面的灰,抱著走了,不多時又換了一個新的枕頭送來。以往三奶奶可捨不得如此鋪張,可如今不一樣了,她花的起。

  「重修祖墳?」一早尉氏剛剛洗漱好,正要吃飯,鄭直就跑來告知要重修祖墳。

  「是。」鄭直恭敬道「孫兒前年回來的時候,其實做著兩個打算,一個是孝敬陳師父,另一個就是重修祖墳。只是去年耽擱了,正好想要趁著如今人工便宜,將祖墳重新修繕。」

  「你後院的女人呢?」尉氏卻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主,從前夜開始,五房的那幾個女人外出就沒有回來,甚至馮氏派去跟著的婆子也沒有回來。她本來以為鄭直會主動給出一個理由,可是眼見著對方做的越來越古怪,卻對那些女人的去向秘而不宣,索性挑明。

  「沒了。」鄭直也沒有猶豫,憤憤不平道「被人毒死了,二十五個,一個不剩。」

  尉氏眼角一跳「誰?」她已經顧不上追究怎麼一時之間竟然冒出了如此多的女人,孫兒的安危更讓她牽腸掛肚。

  「不曉得。」鄭直語氣平靜「那些人本來是想殺俺的,結果真定的孫漢孫秀才來找俺,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都死了。」

  尉氏覺得頭疼「他們為何要殺你?」

  「應該是為了買賣上的事。」鄭直平靜如水「俺院子裡的孫二娘,孫三娘,顰顰是祖母照看過的,俺想讓她們入祖墳。至於其他人,俺已經讓人做了處理。」祖母整日忙的都是家裡的大事,哪會記得孫二娘等人的身份,旁人就算記得,又咋會多嘴。

  「你年紀不小了,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尉氏沒有同意卻也沒有反對,而是順勢提出了她關心的話題。至於鄭直講的這些,她無力探究真假。

  「祖母容稟。」鄭直趕緊道「俺那都是一些重要的東西,若非信重之人看多了,恐怕不妥。」

  尉氏後邊的話不講了,好一點想,顯然有人下毒這事已經讓鄭直處於一個極度小心的地步。壞一點想,鄭直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那麼你的院子誰來管?」

  「俺還沒想好。」鄭直其實早就有了打算,不過此刻不能提出來。因為還牽扯到十娘子上京的大事。按理講有了身孕,咋也不可能被放去京師,可沒法子,十娘子要親眼看他披紅騎馬遊街。

  「那就讓錦瑟先把你後院管著。」尉氏不動聲色道「你院裡的婆子還是得用的。」

  鄭直一愣,後院的事一直都是孫二娘管著的。心中有些無奈,咋這個連院子都不出的女人竟然連祖母都誇讚?思來想去,似乎還是銀子堆出來的,與孫二娘根本沒啥關係。

  只要這一點想通了,鄭直的心情又恢復了開朗,出了鄭家直奔廉台渡。鄭虤,做兄弟的昨個沒聽到你的喜訊,今個來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