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下的真定府顯得格外的躁動,響徹夜空的鼓聲,猶如滾雷一般,直抵人心。真定本地人都懂《大得勝》是什麼意思,既是震懾敵軍,同時也意味著最後一刻即將到來。
「我靠我靠……」鄭直無語的聽著,拿著一根管子盯向遠處的江侃左一句「我靠」右一句「我靠」,煩不勝煩「別靠了。如今咋辦。」
原本他們尋好了位置,然後搬著板凳,帶著酒肉是來看戲的。為此江侃還帶來了他新做出來的寶貝千里眼讓鄭直這個土包子見見世面。卻不想他們兩個通過這東西,竟然看到了一個瘋子。多少年了,誰見過這麼不要命的文官?文官不都該居中指揮,決勝千里之外,若事有不諧,就該轉進他處嗎?這姓葉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鄭直承認當他從千里眼中看到葉文秀拿著棍子從二門衝出來的時候,快嚇死了。對方若是死了,他們會不會吃罪?畢竟此事因他們而起。
「怎麼辦?」江侃如同輸光的賭徒一般將被他小心組裝好的單筒望遠鏡隨手一扔「咱們把他得罪狠了。」
意思很簡單,他們對葉文秀又發生了誤判。若是這事葉文秀當縮頭烏龜,後邊王沂等人攻擊他的時候,就需要借住鄭直等人。這樣,鄭直和江侃,可以又搶回來銀子,又弄到了附籍文書。如今可好,他們失算了。葉文秀竟然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對方若不死,人家就算完蛋,也會拉著他們一起下地獄。那時皇后不救他們還好,一救他們,葉文秀反而會成了大明驕傲。
這看似魯莽的舉動,卻將鄭直二人的盤算打個稀碎,反而讓他們陷入了窘境。
遠處的戰鼓之音漸漸弱了,繼而停了下來,看來官軍堅持不住了。
「俺其實挺佩服如今的大相台。」鄭直一飲而盡,對方死了,他們也許好不了,可是對方活著,他們鐵定好不了。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劉六,對方拱拱手從身上摘下硬弓,取下重箭,朝著察院的方向跑去「他不該死在這,他該去真正的邊方之地。肅州,寧夏,延綏,大同,宣府,薊州,遼東。哪怕他是南人,可只要上書朝廷,也能去的。倘若俺是他的兵,俺願意為他效死。不貪財,不怕死,有抱負的好官又少了一個。」
「別在這玩隆中對了,英雄惜英雄了。」江侃不以為然「你不是曹操,他也不是劉備。問不著天下何人識英雄。咱們就是盜,強盜。他是賊,民賊。咱們搶的光明正大,不像這些民賊,見不得光。這種禍害早死早了,耽誤大夥發財。還他娘的充牛逼,這是真定,真定府不允許出現這麼牛逼的人物。」
隨著最後一個字脫口而出,遠處劉六單手鬆弦,重箭飛出。
火光映襯之下,砍殺之聲不絕於耳。真定戰鼓已經停了有一會兒了,前院的形勢越發對察院一方不利。葉文秀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他懂一個道理,與其之後蠅營狗苟,受一些宵小之徒擺布,此時奮力一搏,還有一絲生機。他著實小瞧了所有人,小瞧了十六世紀大明官紳的膽大枉法。這可是京師腹地的直隸啊,在這鼓動流氓聚眾搶掠,鄭家怎麼敢?
前世他叫黃侯,大清國陸軍部第六鎮一等參謀官兼警察隊管帶,副參領。畢業於保定陸軍速成學校,後送日本振武學校,繼而保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深造。在日本期間,他接觸到了一種新得思想,救亡圖存的思想。並受這種思想的指引,在宣統元年回國,之後於軍咨處第二廳第一課工作,協軍校。
軍咨處第二廳專責對外各國的間諜與反間諜活動。該廳組織嚴密,分工明確,共設有五個科,以具體進行的間諜與反間諜國別進行分科。第一是日本、朝鮮科;第二是俄國科;第三是英國、美國及使用英語國家科;第四是德國、奧國及使用德語國家科;第五是法國、義大利及使用法語國家科。
當年十一月,在陸軍部尚書鐵良任主考官的留日歸國士官生會試上,黃侯名列前茅,選擇進入直隸混成協任警察隊管帶,協參領。這支部隊是受到陸軍部重點培養的種子部隊,各種待遇優良。可是他卻無心享受,一心想著推翻腐朽的滿清。
終於湖北的驚天消息傳遍四方,各省紛紛起義,仿佛一下子天下就拋棄了大清國,就連京師附近的灤州也不穩。為了穩定軍心,他奉命接管陸軍第六鎮一等參謀官兼警察隊管帶,監視駐紮在石門的第六鎮所部出兵山西剿滅叛軍閻錫山所部。
憑藉第六鎮的戰力,可以迅速掃平剛剛光復的山西。就在黃侯冥思苦想究竟該如何阻止這種情況發生時,奇蹟出現了。誰曾想到,身為旗人的第六鎮都統吳祿貞竟然也是他的同路人。得知了彼此的身份後,兩人迅速展開合作,他甚至不顧危險幾次前往娘子關與閻錫山密會,相約直搗京師。
眼看著勝利唾手可得,另外一批人卻搶先動手了。他挨了三槍,最後一眼,是同樣倒在地上的吳祿貞。
再睜開眼,他就成了大明的一名剛剛卸任,即將入京擔任試御史的知縣。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他看到了只在夢中才能見到的故國。每每讀到史書上故國淪喪都要涕然淚下的他決定,改變大明,大明要殖民全世界。為此他這些年用盡各種手段往上爬,用一切時間來完善計劃,他要大明變成日不……落……
葉文秀感覺如同上次一樣,又有什麼東西打在他的腦袋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栽去。
「丟雷樓木老爺,類目哈諾啊,老爺……」葉文秀看了眼跟隨他多年的家僕,再也不動了。
葉文秀的死,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察院一方本就不穩的軍心,徹底崩潰了。眾人就靠著一股氣才堪堪將四面八方湧入的強盜抵擋住,如今主心骨葉文秀被一箭射死,立刻有人掉頭就跑。
當年殷商紂王的八十萬奴隸,前秦苻堅的八十萬北軍並非不能一戰,並非羸弱不堪,而是軍心散失。悲觀、失敗情緒猶如傳染病一般迅速蔓延開來,不過瞬息之間,剛剛還人擠人的察院前院已經空空蕩蕩。
「啊……」不等剩餘的強盜歡呼,慘叫打破了這短暫的寧靜。剛剛還同仇敵愾的一眾強盜立刻為近在咫尺的數萬兩銀子大打出手。
「大當家?」白英焦急的看向楊虎「官軍遲早會來的。」
楊虎依舊沒有動「老二,俺懂,可是現在下場,俺們就算拼個兩敗俱傷,也不一定撈到好處。況且,官軍來了,俺們也許更方便。」
白英一愣,他不懂,可是他信得過楊虎。
當初他越獄之後就遇到了同樣逃亡的楊虎,二人沒了活路,只好冒險進入京師那些啦唬聚集的坊街闖蕩。那裡永遠不缺狠人,可是會動腦子的人真的不多。偏偏楊虎的腦子就比他好用,合夥做過幾次買賣之後,他就心甘情願的當了楊虎的幫襯。
事實上當年事發後沒多久,他們就回去找過孫二娘,卻不見對方身影。細打聽是被孫秀才帶走了,而孫秀才已經離京。京師那麼大,他們也不曉得去哪找鄭直,這才徹底斷了念想。
前年年末,他們在京師得罪了一個大光棍,不得已逃出京師,本來以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卻沒想到,柳暗花明。楊虎憑藉一個好腦子,帶著他在霸州聚攏了一些人,也創下了名號。於是就和霸州本地的大光棍張茂起的衝突。本來以為兩邊要拼個你死我活,不想張茂派人拉他們入伙做一筆大買賣,多大,好幾萬兩。不過條件是,拿了銀子,楊虎等人則要換個地方立字號。
楊虎深思熟慮後同意了,於是兩邊合力在正月的大名府將一艘本不應該下水的商船劫了,足足四萬兩,他們分了一萬兩。楊虎言而有信,帶著他們去了山東做買賣。
守著運河,這一年多,他們過得很是快活,手下也有了百多十人。原本逍遙自在,可是年初他們無意中得到消息,去年張茂被人滅了滿門。這可嚇壞了楊虎等人,白英立刻提議去南邊暫避風頭,楊虎卻不干,反而認為這是再發一筆橫財的好機會。
白英想到那麼多白花花的銀子也心動了,經過幾天幾夜翻來覆去之後,決定再次支持楊虎的提議,這半年多就是他帶著人在霸州小心尋找線索。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前他打聽到一個消息,張茂出事前,派了一伙人去真定。幹啥?應該是做買賣。可是做的啥買賣沒人曉得。接頭人是誰?已經死了。
就在他們猶豫要不要去真定繼續追查的時候,崔大家在真定失蹤了,於是楊虎決定來真定瞅瞅。這才遇到了那個賊配軍王鍾,還有遍尋不到的鄭直。
王鍾和他們早就認識,之前一直來楊虎的麵攤吃麵。後來再見時,已經物是人非,楊虎不再賣面,王鐘不再叫王鍾而叫賈布。對方還練了一手很好的刀法,毛病就是變得貪財了。不過以前還是一個言而有信的漢子,這次再見面,連這個優點也沒了。楊虎當時就提醒白英要防著對方。果不其然,賈布竟然想黑吃黑。好在他們機警,才全身而退。
「來了。」楊虎輕輕提醒一聲。
白英立刻看向察院院外,果然亂糟糟的來了一群衣甲不全的軍卒,一瞅就是衛所旗軍。因為不是戰兵,長期缺乏訓練,這群人竟然不做偵查,直接就一窩蜂似的衝進了察院前院,與正在火拼的一眾強盜糾纏在了一起。
剛剛還打的你死我活的一眾強盜竟然再次默契的拿起刀槍與衛所旗軍廝殺起來。
「死開。」鄭直一推江侃,招呼眾人「殺光他們。」話音未落,拽住一匹馬的嚼頭往後一扥,高頭大馬吃不住力向後揚起前蹄,鄭直順勢跳了上去,就要殺向察院。
「死撲街,我頂你個肺。」江侃一邊咒罵,一邊跑到對方跟前再次拽住了韁繩「我們過去算怎麼回事?」
他都想咬死鄭直,今日這一出不正是他們一手策劃的嗎?咋幾個軍戶摻和進來,就變了樣了呢?
鄭直心情很不好,無他,有苦難言,只好大義凜然道「那有俺們的同衛袍澤,同衛兄弟。對也好,錯也好,大丈夫不能守護親人,枉為人子。」講完一腳踹倒江侃「滾開!」縱馬殺了過去。
他周圍的家丁本來就擔心親人,此刻沒有人猶豫,全都跟著向察院跑去。
江侃被自個的保鏢扶起來,跺跺腳「我頂你個肺,我頂你個肺。不活了,不活了,要死一起死,抄傢伙,拼了。」
江侃其實已經懂了鄭直的無奈,倘若他坐視衛所旗軍被強盜殘殺,那麼對方手下的家丁就人心散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而他之所以最後選擇參與進去,就是賭,賭鄭直福大命大,死不了。
這是小說,又不是歷史,主角有光環的。他不管鄭直是二號男主還是什麼十八號男主,總之死不了。這世上還有比死更了不起的事嗎?只要他們出現在察院,還活著,那麼很多事就要由他們來定義。葉文秀死了,他們活著,那麼,葉文秀怎麼死的,就完全是他們來描述了,也只能由他們描述。
衛所旗軍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和一眾玩命之徒廝殺,氣勢上就弱了三分。再加上他們是屯兵不是戰兵,又是夜裡,不多時就狼狽的被眾強盜困在了前院角落。是的,他們一窩蜂衝進前院,連大門都忘了守。
顏泓此刻已經盔斜甲散,連坐騎也丟了,被崔鐸等人簇擁在最內側。抬頭瞅了眼天空「弟兄們,俺已經命人去城外傳令,城門也開了,再堅持一會,等活下來,俺請你們吃大酒。」
此刻眾人大多掛彩,回答的有氣無力。無他,顏泓平日可不是這樣的,如今這麼不顧體面,想來今日真的凶多吉少。
好在一眾強盜也不想虛耗實力,再加上各懷鬼胎,與眾人在幾丈外對峙,其餘各方頭目則開始用更加理性的辦法儘快分贓。
這麼多人,短時間內分出勝負已無可能,只好見者有份。可是問題又出現了,憑啥你多,憑啥俺少?憑啥你要金花銀,俺要碎銀塊子?
眾人正喋喋不休,突然一個人趴在了面前由銀箱拼成的桌案上,後背插著一支羽箭「誰啊……」
不等眾人反應,又有數支羽箭射中了正在爭論的眾人。與此同時,有人從圍牆上跳了下來,砍死了守著大門的強盜,正在卸門槓。
「殺!」一個身穿箭衣的身影跳進圍牆舉刀就砍。
眾強盜一下亂了陣腳,有繼續抵抗的,有調頭就跑的,有茫然無措的。很簡單,他們的首領本來就被射死射傷多人,而他們為了近身搏鬥,只有少數幾人攜帶弓箭,偏偏也被第一時間清除。
「援兵來了!」牆角旁一眾旗軍在顏泓的鼓動下,也開始了行動。不過不是策應新加入的勢力,而是朝著大門方向沖。沒法子,這是最後的機會,就算打不過這些強盜,也要衝出大門。
「叔,是俺,貨郎,你跑啥,殺賊,俺們東家是來救你們的……」
「爹,爹,你咋縮了,俺娘整日罵你縮頭王八,你伸出來給她瞅瞅……」
「操你娘的馮破布,俺來救你,你跑啥……」
原本準備奪路而逃的兩衛官旗發現來救命的竟然是自家人,頓時就拉不下臉了,就連跑到門口的顏泓也停下腳步,雖然不曾往前院邁一步,可同樣也不再向外邁一步。
「老二,帶著人摸去東院腳外邊等著,俺去西院腳,一會準保有大魚,莫貪心,一會在北門城關會合。」楊虎講完立刻出溜下去了。
早就等的不耐煩的白英立刻應了一聲,立刻發出了鳥鳴之音。
一隻羊率領的獅群無法戰勝一隻老虎率領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