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陽和樓周圍卻依舊人聲鼎沸。孫知縣雖然只讓出了陽和樓供雅集使用,但是卻並沒有禁止周圍的屋舍夜禁。因此很多人索性租借了周圍的館舍,置酒,刨瓜,邀一二好友一邊吃酒,一邊附庸風雅,借著陽和樓上不時傳下來的題目湊趣。更有甚者,各家勾欄還組織了樓內的優伶在樓下席面之間就近歌舞。一時之間,樓上樓下,樓里樓外,樓前樓後好不熱鬧。
「夜深了。」三人之中張鐸年紀最長,瞅了眼不遠處的刻漏「這最後一場,就請鄭解元命題好了。」
霍貴同樣不反對「自然。」
今夜鄭直找了各種理由,給足了兩人面子。如今張鐸願意投桃報李,他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今日諸位賢才佳作頻出,這最後一場,不如就以『詩』來命題。」鄭直卻更加小心,他太懂這群窮酸的秉性,今日若不留下點啥,一定無法脫身。好在有鍾毅給他的壓箱底,目下還能抵擋,因此就趁機先預設戰場。
果然,張鐸和霍貴對鄭直這個命題很感興趣,不出意外又是七言律詩。不過這次因為題材有些新,也就不再分韻。
待高進揚聲報出題目後,場中胡琴鑼鼓又鬧騰起來,兩位小唱再次唱了起來。鄭直與鄰桌的馮鐸對飲一杯,心裡開始將準備好的詩默記,以便萬無一失。
「鄭解元有心事?」張鐸出身言官,老而不死自然有真本事,很快看出了對方心思不屬。只是因為先入為主,想的方向就錯了「這優兒的嗓子著實難得。」
鄭直也不辯解,順著對方的話講了下去「只是曲子有些舊了,俺聽人講,南邊近幾年可是出了不少新曲目。」
「傳奇遣詞粗鄙,唱的未免有些暮氣。」張鐸作為真定人,自然對雜劇有特殊的感情,一句話就將雜劇和傳奇的區別講了出了「不過有得有失,傳奇通俗易懂,可以口口相傳,比雜劇要易學。」
「講到雜劇。」霍貴也湊趣「前朝時,俺們真定可是雜劇鼻祖。曲藝景象何其鼎盛,如今賢才凋零啊。」
「那為何不將傳奇的曲目改為雜劇呢?」鄭直『突發奇想』問了一句。
「下里巴人如何也成不了陽春白雪的。俺還未聽人有過此種念頭。」張鐸鼓動道「不過鄭解元有意,倒是不妨一試。歲月不饒人,俺是精力不濟了。」
「晚輩才疏學淺,也是不成的。」鄭直預感他這是給自個挖坑,趕忙道「況且曲藝本就是俺們用來閒暇之餘消遣,耽誤了正途就不美了。」
張鐸和霍貴都是老賊,對於鄭直防患於未然的託詞,不覺莞爾。
正在此時,曲子停了下來。那一對末、旦向眾人行禮後,退了出去。換上了一位渾身雅艷,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唇似櫻桃的正旦。此人向眾人行禮之後,隨著樂班鼓點唱了起來。
因為有了剛剛的誤會,鄭直不便多看,乾脆又琢磨起他從孫懷南那裡收來的《桃花扇》,《長生殿》,《牡丹亭》等幾卷戲文。
這是從對方賣給他的各種書中翻出來的,卻並不是只有一種版本,而是標著啥「京戲」、「海鹽腔」,「梆子」等等的十幾種名目。其中梆子他瞅著和雜劇最為接近,這才選了《牡丹亭》讓方正霸等人練習。
剛剛張鐸講的傳奇的缺點,在海鹽腔版本的《牡丹亭》中就好了很多。他本來以為這些曲目早就是南北互通,如今聽了交遊廣闊的張鐸所講,才曉得想簡單了。
這要是在老夫人的壽辰上演出,想來一定驚艷四座。他倒不是要方家姐妹拋頭露面,而是要讓老夫人開心而已,沒準就開恩將他的三位尤物還了回來。至於旁的,這戲終究是給女眷唱的,想來無事的。
不過有些可惜的是,方正霸畢竟已經過了嗓子最好的時候。至於正旦最好的人選徐瓊玉,如今依舊渾渾噩噩,上不得台面。俺究竟哪點比孫漢那個王八差?不提也罷。
「奴乃環采閣詞史,名為杜十娘,請解元公賞臉,吃杯酒。」正在此時,傳來了一個好聽的聲音。
鄭直回過神,一雙玉手已經端了杯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動聲色的接了過來,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今夜歌姬之中,杜詞史最為大膽。」
等著看好戲的眾人鬨笑。
「十娘多謝解元公誇讚。」杜十娘並沒有怯場,反而道「那奴再斗膽,求解元公賞奴一副墨寶,不知可好?」
鄭直暗道終於來了,他也等的不耐煩了「這有何難,要寫啥?」
「不如就以這最後一場的題目,請解元公賞奴一首詩可好?」杜十娘小心翼翼的問了出來。她也懂這壞了規矩,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不如此,鴇母回去可不會給她好臉色。畢竟解元公的名頭再大,這手還能伸進環采閣?這就是縣官不如現管。
鄭直笑笑,迎著高進的目光道「這有何難。」不過又道「可俺是今夜雅集平準,這題目也是俺出的,還是等兩位前輩先評議之後,再作計較吧。」
做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否則他就算做出來,也只會引人詬病。如今萬事俱備,他反而穩當下來,『詩』又不是旁的,能夠張口就來,他總要『醞釀』一番。
杜十娘自然不會步步緊逼,一來沒必要,二來沒資格「如此奴請為解元與諸位老爺再獻一曲。」她倒是想往鄭直跟前湊,可是卻有自知之明。與其兵行險著,不如步步為營。
鄭直沒有反對,大大方方的盯著對方的身子,瞅了起來。為了以示公平,他剛剛已經表明這次不再介入此題評准,所有再送進來的新作,全都交給了張鐸和霍貴來評議 。
杜十娘確實別有一番風味,只是與徐瓊玉那個賤人相比,還是稍稍遜色,最多能夠和方反霸相提並論。至於旁人?身材輸給了黃娘子;氣質輸給了顰顰;胸懷輸給了孫二娘;樣貌輸給了慧靜師太;坦蕩輸給了王娘子;撓人心輸給了甄娘子;當然膽子倒是比李茉莉大;身高比雍娘子高;腦子比薛娘子管用;還比嚴娘子還懂進退。似乎是個識趣的。
至於自個的十娘子?呵呵,這位杜詞史也配,不過一個婊子而已。講實話,對方敢僭稱『十娘』就已經讓鄭直惱火異常了。杜十娘確實從沒有得罪鄭直,可是她喊這名字,做這營生,就已經冒犯了鄭行儉。
似乎是對鄭直一會有所期待,張鐸和霍貴這次評議的速度很快,出乎預料,這次被評為頭名的竟然就是那個走了媚香樓門路的范進。
鄭直也不理會跑到門口向樓下宣布結果的小廝,起身提筆就寫。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伴隨著高進鏗鏘有力的聲音,鄭直一氣呵成。待寫完之後,放下筆,對依舊盯著這區區二十八個字的張鐸、霍貴拱手「在下不勝酒力,二位前輩多吃幾杯。」
張鐸和霍貴這次沒有拿大,起身相送。
鄭直左右回禮,走出門口,梅璉趕忙湊了過來「解元的朋友剛剛下了樓。」
鄭直點點頭,直接向石梯走去。
「十七。」正在此時,身後傳來呼喊。
扭頭看去,是鄭健和鄭偉「二位兄長也走?」
「正是。」不等鄭健開口,鄭偉趕緊道「十七也是回家?」
「是。」鄭直原本打算直接去口子巷,畢竟夜深了,他把人偷出來再大張旗鼓的送回去,簡直就太過分了。如今只好道「不如一起。」
他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離開時可能的意外。所以孫二娘等人並不是在樓下等他,而是在朱千戶等人保護下,提前回口子巷。賀五十此刻應該已經等在樓下了。
鄭健和鄭偉立刻答應下來,如此梅璉就不好跟著了。更關鍵的是,他還沒有將劉耐驚兒和竇淑秀的事對鄭直講。可形勢比人強,他只能識趣的找了藉口看著三人下樓。
三人下樓之後,果然,賀五十的車已經等在門口。鄭直也不多講,直接上了車,然後就發現一個漂亮女人坐在車內。
「這位娘子講,今夜約了五郎。」賀五十低聲講了一句,不用問他被騙了。這也沒辦法,若是個男的,他斷然不會放進去。
鄭直身後的鄭健和鄭偉一聽,好奇的探頭看去「芸媽媽。」顯然二人認識對方。
鄭直腹誹賀五十這個老賊一句,這要是個劉良女那樣的妖精,他還有命?走進車廂坐下,鄭健和鄭偉卻道「十七先行一步,俺們看到好友了。」反而退了出去。
「奴喚芸娘,公子們都喜歡稱呼奴一聲『芸媽媽』,在環采閣內做事。」芸娘伸手拔下頭釵,撥弄了一下風燈燈芯,以便讓車內更加亮堂些「冒昧之處,還望解元公勿怪。」
「老賀,回咱家。」鄭直卻理都不理,直接喊了一嗓子。誰曉得這女人與鄭健、鄭偉兩兄弟啥關係。萬一是他的小嫂子呢?莫講不可能,鄭佰那個畜生更過分的都做了。因此原本鄭直是準備與這女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得知了對方的身份,他改主意了。杜十娘將到底不過是這芸娘的提線木偶,如今正主出來了,他自然要好好戲耍一番。
賀五十應了一聲,關上車門,揚鞭催動馬車,直奔口子巷。『咱家』和『鄭家』的區別,他懂。
「公子莫不是要奴走迴環采閣吧?」芸娘並沒有驚慌失措,試探著問。
「不。」鄭直肆無忌憚的打量對方「明日會有人送你回去。」
「解元公說笑了。」芸娘哭笑不得「奴早就過了花期,可是環采閣內卻有無數當期名花,等著解元採摘。比如十娘。」
鄭直嘴角微微一跳「老賀,去蓮池。」
所謂的蓮池就是真定城內最大的幾處水坑,為了防止春夏之時滋生蚊蟲,便種滿了蓮花,因此得名。其中最大的一座蓮池就在距離口子巷不遠的西南城角處。因為是全城地勢最低之處,幾乎每次滹沱河灌城都是從此處侵入,古爾占地廣闊,水深數丈。
外邊的賀五十應了一聲,馬車陡然加速。芸娘突然有一絲驚慌「解元公怎的惱了?」
「一會兒把你在樓子裡學的本事都使出來,不讓俺滿意,就砸了你們的妓館。」鄭直懶洋洋的看著對方,一對婊子龜奴竟然想踩著他謀利,瞎了你們的狗眼。
芸娘臉色陰晴不定,已經很久沒有人當面如此折辱於她了。車廂里再次恢復了安靜,鄭直甚至有心思拿出菸袋,準備來上一鍋。
「奴來。」芸娘湊到了鄭直跟前,伸手為他填壓菸葉。鄭直沒有阻止,待對方裝填好之後,接了過來,芸娘迅速的又拿過火鐮為對方點著。
煙鍋很快被點燃,一閃,一閃,火紅如朝陽一般。
紗櫥月上,並香肩相勾入房,顧不得鬢亂釵橫,紅綾被翻波滾浪。花嬌難禁蝶蜂狂,和葉連枝付與郎。鄭君直休要忙,鴛鴦枕上少顛狂。
經過半夜的喧囂與熱鬧之後,這場雅集終於落下帷幕。目下只留下了雅集召集方,真定勾欄同業們卻並未離去。那些原本聚集在陽和樓上的達官貴人們早已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則是形形色色、規模不一的勾欄從業者們匯聚一堂。目下,他們將依照事先達成的協議,選出真定勾欄業內魁首。
不可否認,媚香樓今夜的兩位伶人很出彩,奈何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環采閣。尤其是鄭解元在杜十娘邀請下作出的那首「論詩」,足可以讓這杜十娘名揚天下。
因此哪怕梅璉再不情願,也只好屈居環采閣之後。
高進心滿意足的走出陽和樓,這才發現,此刻天邊已經吐白。心情大好的他下了樓,直接坐車回到了距離此處不遠的環采閣。
一下車,就有下人迎了過來,講娘子正在歇息。高進也沒在意,反而追問道「十娘昨夜住在口子巷還是鄭家?」
雖然他看鄭直不順眼,奈何形勢比人強。單憑那首詩,就曉得,對方的才情絕非他可以比擬。這麼多年,他的銳氣早就消耗殆盡,如今自然曉得,和誰過不去,千萬不要和銀子過不去。杜十娘眼瞅著就是天下名妓,連帶著采環閣一定會名揚天下。他甚至有些後悔昨夜答應芸娘,將杜十娘送給鄭直開苞。沒法子,有了這名頭的加持,芸娘將來還愁找不到遠勝鄭直那個丘八的俊才?
「杜姑娘昨夜就在園子裡。」下人趕緊回答。
趕緊皺皺眉頭,他不願意送,並不代表,就可以不送,芸娘很少失手的。打發走下人之後,直接進了正房的東次間,芸娘果然躺在床上「事情辦砸了?」
可是回答他的不是芸娘,而是一個瓷枕。高進趕忙躲開「你咋了?是俺,瀚文。」
「砸的就是你這活王八。」芸娘病秧秧的側臥起身「你三十六個心眼,七十二個轉軸,怎麼就把老娘繞進去了?」
高進一聽,頓時感覺不妙「啥意思?姓鄭的把你咋了?」
「哼。」芸娘冷笑「沒咋,也就是讓老娘在南城池子泡了澡。」講完將身上的薄被也砸了過去。
高進再次躲開,這才瞅見了遍布芸娘身上的銅錢大小的灼痕「囊球的,豎子敢爾。」他平日間都捨不得動芸娘分毫,鄭直這個賊囚竟然拿他的心肝練手燒情疤。
「站著。」芸娘此刻卻冷靜了下來「你做啥去?」
「還能做啥,找他去。」高進憤懣道「白刀子進去……」
「住口。」芸娘厲聲道「你以為你是誰?沒了功名,人家動動嘴,你這個龜奴就是死了也沒人管。」
「俺家……」高進大怒,立刻反駁。
「你家若是真有本事,你的功名咋沒的?」芸娘冷笑「我也瞎了眼,竟然指著你這連功名都保不住的。」
高進憋屈的無言以對。
芸娘見此,心中更加憋屈,撲在床上痛哭起來。良久之後問「這仇你報不報?」
「自然要報。」高進決絕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那好,你找他去。」芸娘眼睛一眯「就說你要作王八。」